第十章 我今脱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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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即便游毕方手底扣着关紧的人质,游老太公出于把持宗族大权之本能,心头还是厌恶与他讨价还价的小侄孙。

    他是真的欣赏游毕方性情和才学,在族人环伺之下,不仅侃侃而谈,条理清晰,还能凭着所见所闻,坐地起价,全然不顾宗族庇护养育之恩,实在是可恶,实在是该杀。

    在游老太公看来,游毕方生是游家人,死也是游家鬼,一生所有,理应毫无代价,全盘托出,贡献给自家才是正理,眼下竟然敢顶撞族老,简直无法无天,合该让族人一拥而上,一通乱拳打杀了事。

    不过,这小侄孙所言《武备志》,必定有其事,价值钜万,不可以常理计,贸然打死了,非常不值得。要不然,折断了游毕方双腿,以镣铐铁锁囚禁在暗室,用一日三餐食水,迫使其默写出来,也不失为一条退路。

    游老太公想到此节,寿眉微微抖动,唯有近身服侍惯的老人,才晓得老族长兴致已起,显然是下了决断!

    几个中年叔伯彼此交换眼神,凭着多年积攒下的默契,便在眉眼交递之间,定下了抢人、救人、制服目标等全盘计划。

    范举人毕竟是阅历深厚的地方宿老,瞧着席面上气氛诡异,心里不由地着紧三分,侧头看了一眼贤婿,发觉他眼眉低垂,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显然是早有察觉,并不以为意,应该是胸有成竹,足以应对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

    原本范举人对此还是有所保留,不过游家无知小儿游勇以身试过,手脚粗鲁,性情莽撞,贤婿手不动,脚不抬,仅仅以一把豆子,就放翻了此子,明明是装晕过去,却教他动弹不得,显然不是寻常手段。

    就在太公故作沉思,端茶喝水时,一个不慎摔落茶盖,只听铿呤一声脆响,有如摔杯为号,席间叔伯同时起身,伸手抓住游勇腿脚,猛地扯走,挣脱游毕方掌控。

    左右两排青壮族人,大半挺身朝游毕方冲去,双手伸开,张牙舞爪,嘴里哇呀呀乱叫,那般模样就像是水患成灾,朝廷发下救济粮,一众饿殍出世,气势却炽烈如火,盖压过一头。

    范举人本想退避三舍,往游家族老身后躲去,仗着自己的举人身份,应该是没人敢惹,可是,他又想起贤婿的手段,不是寻常之辈能够同日而语,竟然无端端地多出三分信重。

    游毕方也没让他失望,面对十几个族人,鬼哭狼嚎似的冲上来,一则任由叔伯将手底下的人质抢走,不闪不避,右脚抬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连串脚跟顿地声,腿影连成一片,分明是游毕方以极为高明的腿法,踩中七八个族人青壮的脚背,几乎不分先后,同时骨折脚掌断,痛地他们脸色铁青,冷汗淋淋,人仰马翻地倒了一地,吓地后面一圈人都停下了。

    没受伤的族人青壮,此时才见到游家哥哥,毕方兄的手段,胆气都吓没了,甚至不敢与其对视,又不敢违逆族老之命,赶紧伸手去救人,好歹日后还有一番说辞。

    踩脚趾,小孩子玩耍才会用的耍赖招数,此时用在游毕方身上,却是退敌、威吓众人的法宝。

    最为关键的是,他看也不看脚下,仅仅以眼角余光笼着,就认位极准,踩爆前排一圈人的脚趾,甚至连起身都没有,只是坐着发力,兴许只用了五成力道。

    游毕方侧头看了一眼泰岳,发现他脸色潮红,宛如不胜酒力,饮甘醴而醉,显然是有所意动,便不以为意道:“真不错!不愧是名教弟子,养气功夫是到家了,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这些套话俗语,范举人此前不知道听了多少回,唯独此时,游毕方以力压服族人,携大胜之势,说出这番话,让他不禁有心潮澎湃,情不知今的感触。

    这般感觉似是高山流水,伯牙鼓琴遇知音,更有英雄惜英雄,重英雄,惺惺相惜的微妙。

    “在下出门在外寻仙访道,钻深山老林,探幽谷秘境,没点防身的本事,怎么能活下来,早就被剪径的江洋大盗杀人掳财,被豺狼虎豹生食了去。”

    游毕方双手抱拳,以江湖人士口吻,环视一圈,看见人人躲避,目光闪躲,不由地哈哈大笑:“在下以江湖三流戳脚,打退诸位堂兄弟,人人受伤,个个挂彩,我自是念头通达,好不快活!”

    “不过,这般手段的江湖人,也是不多!游家想在乱世自保,不练兵法战阵怎么能成?一旦被流寇山贼攻破院墙,游家几百年基业,一朝沦为画饼,多年积蓄余财,被他人作资粮,会让地下的先人蒙羞的!”

    游毕方深知宗族最重祭祀,四时香烟不断,四季瓜果糕饼,哪怕灾年粮食歉收,供奉都是不缺,毕竟祖先在地下颇有灵感,保佑游家家势日益兴旺,一村即一姓,有突破家格之势。

    游老太公此时才见了小侄孙的颜色,暗道一声:“不愧是家族私塾供养出来的秀才公,可惜,心苗坏了,竟然在老夫面前卖弄,不惧宗族家法,没了敬畏心,就没了体统,不敬长辈,不动尊卑,就是坏了规矩,迟早也是个祸害。”

    “你是个好孩子!只可惜,父母俱在,也敢出游,到处寻仙访道,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又在外面学了一身本事,几有鲤鱼跃龙门之势,族里不过一口泥潭,水浅的很,恐怕养不出蛟龙。老夫在此,暂且替你亡父母做一回主,放你出去,闯荡江湖。”

    游毕方听到此处,心里是松了口气,神情却毫无变化,依旧沉着脸,就像谁都欠了他钱似的。范举人却是喜上眉梢,知道大局已定,游家不敢造次,显然是认栽了,眼睛频频往门口望去,脸上尽是起身离开的意思,简直不要太明显。

    太公漫声道:“只是,你这一去,定生不良,与人起了争斗,报出名号,游家恐怕会惹上官非,又或是江湖烂债,说不好,就是家族替你擦屁股,更是不妥。”

    “只有你以意外身故的父母起誓,外出闯荡江湖时,不得漏了出身根底,不给游家惹祸招灾,我便予你一应条件。将这间老屋地契房契给你,招佃农与你家份田耕种,收成都记在账上,保证一粒米都不缺。敢吗?”

    游毕方沉吟片刻,捱到在座叔伯有人面露不耐神色,才点了点头:“旁人说这番话,在下还是不信居多。不过,太公贵为大族老,一生未曾有过背信弃誓,我这点微末家当,还不入太公眼界,在下自然是深信不疑。”

    两人互相退让一步,一老一少就此达成协定,游毕方按约定发下毒誓,游家众人都松了口气,放下了重重心事,脸色又有了光彩。

    未几,族人拿走的地契房契,都主动交了出来,游毕方看了一眼,确定真伪,却没有收下,反而顺手塞给了范举人。

    游老太公脸色一暗,随即明白过来,伸手轻轻压下,教族人不要轻举妄动,静看下文。

    游毕方力气大,不容范举人拒绝,将地契房契强塞给他,正色道:“范公,在下出门游历,随身携带这些物件,必定是不成的。我便与你作约,请游老太公及诸位族人见证,替我保管三年五载。若是我回不来了,杳无音信,你便将房契地契归还游家,务必保证归回族产。”

    范举人此时才知贤婿心气,那是不成功就成仁,自行断绝了退路,恐怕是真的修道有成,也是不回头的主,暗叹一声翁婿缘尽,却也只能点头应下。

    “老太公,在下心急着出门,不若请族人兄弟帮忙,口述手录《武备志》一卷,为游家宗祠镇运之宝!”

    游老太公满脸不耐,他是真想送走这祸害,扬手道:“不必了!族中学子童生也有不少,自会去县学藏书处抄录,小侄孙好意,心领了!”

    游毕方瞧着老太公端起茶盏,却没有恶意,明显是送客茶,心头块垒已去,暗道一声游家气数未尽,也不再坚持留下兵书阳谋,伸手扶了范举人一把,拱手揖礼作别,迳自转身离去。

    翁婿两人出了大门,一时间,天也敞亮,地也空阔,游毕方只觉想说的话太多,到了不吐不快的境地,猛地昂首挺胸,握紧拳头,朝着浩茫天地,发出一声长啸,惊地鸡不鸣、狗不吠,树叶簌簌落,四下寂无声。

    “我今脱身出樊笼,一声长啸问天公,书生意气吐胸臆,前路道途吉或凶!”

    范举人听了这话,前面还有些爽快,心里正高兴,后面就有些不祥,他似乎察觉到,贤婿游毕方也对未来修行,没有绝对的把握,作这青词问上苍。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炸亮天南,阴风呼啸,乌云密布,宛如劫云弥天,有倾覆之灾。

    游毕方脸色讪讪,笑道:“天象示警,凶多吉少!在下道途,唯有艰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