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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朝正元二十三年冬,江南省提刑按察使竹道贤再翻前朝内阁首辅谢廉灭门惨案,并查出其幕后主使乃是前朝权臣,先帝亲封的恒国公王韫。由于证据确凿,已年逾古稀的王韫随即被下狱并由三司会审判处秋后问斩。此案的重审,再度震动朝野,而该案件的主审竹道贤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江南省首府临安城中,下着和京师北都一样的大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南汝渠上。南汝渠因为地热的缘故,水还是暖的,雪片一落进渠里,连片刻都不到便化成了渠水,随波逐流了。
纷纷扬扬的雪片落在江南省提刑按察使司衙门里。衙门里植满了梅树,雪落在这片腊梅林子里,竟还能积下一小片雅致的素装。
衙门前的街道清冷清冷的,青砖黛瓦的高墙下,雪水横流的青石板路上,立着两位大宁朝的官员。
其中一位官员牵着马,用手拍打着马鞍上积下的雪,可这边刚一拍完,那边就又落上了。寒风夹着雪片和从衙门内飞出的腊梅花瓣打着旋儿,飘飘摇摇呛进了黑马儿的鼻孔里。浓香熏得那匹马儿打了个喷嚏,鼻子里冒出白茫茫的雾气。另一位官员似是刚从轿子上下来,也没有系上御寒的斗篷,就穿着单薄的常服站在那风雪之中。那一套常服是朱红的底子,前胸背后的补子上都绣着锦鸡的纹样,又饰以朱砂色间以酞青蓝的祥云纹,甚是雍容华贵,衬得那位官员烨然若神人也。
“道贤,事情都闹这么大了,你还要进京朝觐?”那位“神人”官员快步走近正要上马的官员,试图打断他的动作,“道贤!听我一句劝吧!我在江湖上认识几个朋友,可以让他们给你改头换面,你就这样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得越远越好,也好保你一条命……”
竹道贤自顾自用冻红的手扫着马背上的雪,高声说:“东潭兄,你莫要劝我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啊……有点爱官……能舍命的那种。既然我选择了为官这条路,就没有想过在一些事情上会临阵脱逃。”
他顿了顿,又说:“这三年一次的朝觐,我还真去定了!”
“东潭兄,你知道我这人福大命大,心高气傲。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躲起来,不就注定要苟活一辈子了吗?有句话说得好,‘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去跟那些王韫的余党们斗一斗,说不定还能绝处逢生……”
说罢,竹道贤飞身便要上马。
李东潭赶紧拦下了他:“你你你……你这是要急死我啊!还余党余党……你可知那些京官儿们都是些老油子了,栽赃陷害阴谋诡计无一不精,只要牵动自身利益,那叫一个杀伐果决毫不拖泥带水。你一个小提刑与他们斗……你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呀!”
李东潭说到激动处,双手死死地抓住竹道贤的肩膀,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属,眼神里的担忧就快要溢出来了。
“你也知道……这朝局如此黑暗。圣上偏信权术,身边的大臣重臣都是一丘……唉,他们都是老人精了,官官相护勾心斗角……北都的官场就像一滩烂泥……你一陷进去就再难有出头之日了!”
竹道贤笑了,笑的很大声,笑得李东潭又急又气——他知道这位狂傲的年轻人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竹道贤挪开了李东潭的双手,手握缰绳一脚踏在马镫上骑上了马。黑马儿用力甩了甩尾巴,表示自己已经等的很不耐烦了。此刻,它只想在主人的鞭策下向北方那雪飘来的方向奔去——因为今天真的是太冷了。
“东潭兄,莫要担心我了。我走之后,尽量不要和我通信,以免遭连坐之罪。”
“你先给我站住!”李东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故意重审这陈年旧案的?这是你设的一个局,目的就是为了扳倒王韫。我说的对不对?”
“我?哈哈哈哈……东潭兄,我可没有这么想过。只是那王韫在朝时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又犯下这滔天罪孽。其家族仗势在我省兼并土地,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他现在倒台了,那是苍天有眼。说实话,若不是当年参与谢廉灭门案的几个官员因为犯事儿被我抓到,我还真不知道王韫还做了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
“在我读书时,就仰慕谢阁老的贤名,没想到日后他会因为奸人的陷害而被罢官。而那些奸人竟一不做二不休……谢阁老一家老小就这样惨死在了歹人的刀下,不知情的人还说他们是罪有应得……这种事,换做是你,你会忍心置之不理吗?”
“你可知这背后……唉,想必你也明白……”李东潭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轿门前。身旁的侍卫为他披上了斗篷。他裹了裹毛茸茸的斗篷,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看来我堂堂江南省巡抚是管不住你这个向来令人头大的小提刑了……
竹道贤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笑容,对着这个亦师亦友的上司,拱手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唉……”
李东潭望着竹道贤远去的身影。那身影迎着飞雪,迎着天光,那身影属于拥有一腔热血的人,属于拥有一心赤诚的人,而这样的背影,他曾经也有过。李东潭的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想看到一位为民请命的好官就这样走上绝路。
矗立许久,他终于转身进了轿子中。而临安城中此刻,满城风絮……
…
…
两个月后。
京师北都,晨星明灭,曙光从东方亮起,橙红橙红的,像是烧在天边的一场大火。待到黎明结束的时候,那火红的光却又被乌云遮住了。
大宁朝的政局亦是如此,和这天儿一样,透不出一丝光亮……
北都城门前,冷清得有些凄凉,三年前那人来人往的景象仿佛是一场梦。
竹道贤拎着一壶酒信马由缰走向紧闭的城门,一头撞在了守城官兵的长枪杆子上。
“站住!京城戒严,不允许外地流民进入。”
“戒……戒严?哦——对对对,我听说黄河泛滥,淹了河东,孟山二省。想必……军爷们戒严也是为了不让两地流离失所的百姓涌进城来,扰乱京师秩序。”竹道贤摇摇晃晃下了马,一连跌了几个踉跄,口中还絮絮叨叨着,“俺……嗝……就是河东省的灾民,俺是实在没活路了,想来这儿讨……讨口饭吃。各位军爷,给个活路?”
官兵们一看他是个醉汉,还是个模样颇为俊朗的醉汉,就也没搭理他。毕竟哪家灾民还能有钱买酒喝?况且这人烂醉如此,恐是喝了不少。
怎料竹道贤在这儿死缠烂打,非要进城,怎么劝也劝不住,几个守城的也逐渐厌恶了起来。
“去去去……离城门远点儿!”
“就是!要进城拿出路引就行,别在这儿跟我们瞎扯皮!”
竹道贤一听这话,抬头灌了一口酒道:“路引?路引不过是废纸一张,这北都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你们管得着吗?”
“哈哈!”守城的官兵一声冷笑,“牛吹得怪大,这不还是跟我们搁这儿瞎扯皮,半步也迈不进城门?”
“好好好,我吹牛……我吹牛……但看在诸位军爷恪尽职守的份儿上,俺敬军爷们一杯。”说着,竹道贤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只小酒盏,“来来来……小的跟军爷们满上……但求军爷们放小的进城……”
几名官兵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却无人敢接这杯酒。
不是他们怕酒里下了迷药啥的,只是巡防营里已经禁酒数月,还搞了个什么检举制度,这让这几个守城的有三四个月没碰一滴酒了。可这时候诱惑摆在眼前,他们却也不敢为之所动。
酒香扑鼻。真是好酒啊!可惜却可望可闻而不可品之饮之,真是令人火大。
一个忍不住的率先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连杯底都舔了一遍。另外几个也不嫌弃,都一个个接过杯盏,心甘情愿地败在口腹之欲的挑衅之下。有几个官兵觉得还不过瘾,开了个简短的碰头会,动了歪心。
“你,把你那壶酒留下,城,我给你破个例。”
竹道贤却突然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脸色一变,抱起酒壶往后几个踉跄:“军爷们,你们也太贪心了!这乃是上好的烧刀酒,从曲江带来的!宁解佩环买一醉,不教吾耽儿女情。这酒啊……千金……千金不换!”
几个守城人笑了:“看你长得这么潇洒,平时也没少欠风流债吧!我告诉你,这酒,你留下便能进城。这多划算的买卖?是吧,兄弟们?”
“哎!划算!”
竹道贤一听,把怀中酒壶抱得更紧了。
“我……进城是一定的,只是这曲江佳酿乃是有缘才可得之,我……不换!”
“我还告诉你们啊……这……何为佳酿呢?你看这色儿,清透干纯;这味儿,日久弥香;这入口啊,绵柔醇厚之余夹杂着清冽之意;这余味啊,缠绵悱恻之中略带一丝豪爽;这上头啊,飘飘乎似处云雾仙界之中,又似暖玉温香伴君左右……”
“哎……行行行了!闭上你的嘴吧!说,这酒你留不留下?”
“军爷,您都让我闭嘴了,我还怎么敢说……”
守城的几个官兵脸都绿了,嚷嚷道:“老大!别跟他在这儿瞎扯皮了。先暴打他一顿,然后往巡防营里的牢里一扔……岂不痛快?”
那“老大”看这厮无赖至极不识好歹,心中也甚是烦闷,把拳头捏的咯吱作响:“你看,若不同意,我就只好依我的弟兄们了。”
只见竹道贤直接将酒壶举过头顶,把其中佳酿一饮而尽。这还不够,他夸张地用手抿了抿嘴,左手在空中一划,右手拎着酒壶还伸了个懒腰,双手以一个圆满的弧形轨迹落下,神态是颇为享受。
“怎样?”竹道贤带着一身的酒香凑近了“老大”,当着那“老大”拧成包子旋儿的脸面将空酒壶往下倒了倒,伸着舌头把最后一滴酒舔入口中,一脸陶醉……
“什么叫醉生梦死啊……怀抱佳酿笑千金,愿君共饮醉不醒。奈何壶中常羞涩,云台梦庄我先行……”
“老大”的脸色此刻五彩斑斓。
“兄弟们!给我打!打了之后给我丢到大牢里,关他个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