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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玄康太子的明知故问,予钧忽然有些反胃。
明珠身后的背景与势力,既是他的良助,也是他的软肋。
但这一刀不是来自誉国公府或昌亲王,而来自玄康太子,他不能说是完全没想到,但也没那么平静。
虽然太子太孙的名分已经确定,但睿帝尚在,到底鹿死谁手,当真未可确知。玄康太子真的是连蓄势待发的昌亲王和誉国公府都不在乎,一心只想先除了他这个太孙么?
此时陆敬的奏报还未完成,得了玄康太子一句明显的接话之后,便又续道:“太孙妃何以得来这些属下,臣不敢妄议。但楼将军如此勇将竟在年下遭此突袭重创,臣以为太孙妃的这些下属颇有些可疑之处。太孙提议要清查个中凶手,自然理所应当。只是若凶手当真是与这些人相勾结,那么若由太孙主持追查,只怕多有不便。毕竟太孙与太孙妃自成亲以来,恩爱非常,人所共知。便是太孙殿下并无私心,也难免人言可畏。还请陛下鉴查决断。”
陆敬言罢,朝堂上竟然寂静了一刻。
在过去的一年之中,睿帝的铁腕种种,与其说是扶持玄康太子,还不如说是扶持太孙予钧。有关这一点,人人都看得清楚。而那位出身其实并不算太光彩的太孙妃明珠,多少也有些一荣俱荣地得了帝后的分外青眼。去岁田猎大宴之中睿帝的天威烈怒犹自在耳,而此刻陆敬的奏报却是直击太孙妃明珠身世之中的要害,此举不可谓不大胆。
但予钧心里很清楚,陆敬这是先发制人,只是此刻还不确定他是为了保全陆平,还是向玄康太子示好。毕竟如今的镇国将军爵位还在老将军陆广陵的身上,就算爵位传承,下一任的镇国将军也会是陆敬的兄长陆敏。从之前陆广陵与其长子的行动看来,还是一如之前,走的是忠君孤臣的路子,与哪一位皇子都不太往来。而看陆敬此刻的行动,镇国将军府说不定很快也会改弦更张了。
“陛下。”予钧上前躬身,“有关羽林营与京策军之中最近半年的兵将任免,兵部皆有文案卷宗可查。臣自天裕四十七年奉旨重整羽林营以来,当中兵将重操重核已有三轮,人员更动的确极大。但桩桩件件,皆不敢徇私擅专。至于陆大人所提到的京策军中那数十名兵将为太孙妃下属,臣上月已于密折之中向陛下陈明。此时唯一能敬告太子殿下,敬告诸位同僚之事,便是所有调任京策军之中的非京城籍贯者,皆曾在郴州军中杀敌为国。杀敌少于十人者,皆未调任。陆大人所言身份不明,臣并不知从何而来。到底是陆大人不明,还是兵部不明。臣自郴州归来,六月就调任了京策军中众人。若是彼时有所不明,兵部吏部如何缄默不言?如今陆大人不过是一句‘风闻’,就能以这样道听途说的口吻弹劾太孙妃,那臣也要问一问陆大人,居心何在!”
“行了。”睿帝摆了摆手,将这场即将展开的争论暂时遏制,“今日廷议到此为止,中书省复议京策军换将之事,至于楼靖遇袭一事,交付刑部速速追查,太孙协理。”
睿帝金口一开,太子太孙并群臣百官虽然都还有些不甘,却也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再多言上本,只能一齐口称遵旨退朝。
待得睿帝由谢仲耀和御前中官服侍着离开之后,朝堂上自然是以玄康太子为首,偌大的殿堂之中很是寂静了几息,随后才听玄康太子肃然道:“太孙妃竟有这样来历,太孙行事当真不谨慎。”
予钧目不斜视,仍旧是面向御座漠然肃立:“太孙妃身为晋王府宗姬,为皇后娘娘亲自下旨赐婚。君意圣眷,雨露天恩,臣于谢恩领命之外,还当如何谨慎,望太子殿下赐教。”
“明知故问。”玄康太子冷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身为太孙的予钧在看了陆敬一眼之后,也拂袖而去。他向外走的脚步极其坚实,因为想必所有人心里都明白,陆敬的话绝不是空穴来风,绝不会无备而来。即便此刻的睿帝仍旧有心偏袒而直接终止了今日的廷议,但围绕着太孙妃明珠的廷议争论、唇枪舌剑,这只是刚刚开始。
而予钧在这个时候,就需要格外的心志坚定——关于此事,其实早在去岁的中秋家宴,楼珩就已经大略提过了。
当兵权之争到了一个地步,明珠的出身必然为人诟病。不只是她的父母在京外成亲,她进京一年多来所陆续调动到京城的数百悍勇手下,甚至她在郴州的功劳、在田猎大典之中的往事,迟早都会被重新提起。
但明珠身上再有问题,也没有因为太孙妃外家不分明而废弃太孙的道理。无论是玄康太子或者是昌亲王、誉国公府,能提出最大的谏言无非就是废除太孙妃,或者要求予钧纳娶高门贵女为侧妃。当对方的攻击和条件到达一个平衡的时候,予钧就会面临最大的一个危机——要不要退一步?
在漫长的政治战中,胜败乃兵家常事,进一步退一步,都可以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是,予钧和明珠之间的关系实在太过微妙。
无论是圣旨的赐婚,又或者是晋王府的亲眷,对纵横江湖多年的连云主人而言,都不是不能跨越的天堑。本来因为霍陵的身世与北戎的微妙局势,予钧和明珠之间就有一个轻易触碰不得的心结,让如今的明珠仍旧留在京中,为了予钧,为了楼家,甚至为了睿帝和孝瑾皇后尽心尽力最要紧的原因,还是和予钧之间的夫妻恩情。
倘若予钧在政治取舍之间动摇到超过明珠的底线,明珠很有可能选择抽身而去。因为太孙妃这个尊贵身份的荣耀,对于十几岁开始就闻名天下的明珠并没有太多的意义。甚至是因为成为了皇族女眷,起居行动之间都增添了许多限制,哪里比得上她原本在江淮之地的海阔天空,无拘无束。
而退一步说,此时的明珠倘若当真决定抽身而去,那带给予钧的影响与一年前的这个时候绝对不可同日而语。只说连云帮在京畿之中的布局,在郴州泉州等地与天行镖局的合作,一旦真的夫妻分裂,予钧在明处的损失并不大,在暗处几乎就要失去现在的半壁江山。
还有一宗就是明珠在郴州军中已经建立起来的威望与名声。去年四月日行千里,随后在军中亲自救治将士数百,又在荆阳夜战之中奋不顾身,身中两箭不退,血战至天明。这样的英烈侠义,虽然京中的文官们未必能生出多少京中,但十二万郴州军将士却钦佩至极,甚至连当时一同增援的两万冀州军也对明珠敬重有加。
如果予钧真的出于政治考量或压力而有负于明珠,虽然还不至于军心尽失,他在郴州军和冀州军当中的形象也会有所折损,难免陷于无情不义之地。
总而言之,予钧在这个局面下所承受的压力其实远比看上去还要大,不仅是要应对朝堂上玄德太子、昌亲王与誉国公府等政敌的直接攻击,如何能够安抚稳定明珠及其下属,也是非常要紧。
此时唯一能够庆幸的就是在上元之前的廷议是隔日一议,所以在初七的再次朝会之前,予钧还有机会亲自带着明珠去了一趟碧水别院。
“殿下如今有什么想法?”待得众人在议事厅坐定,萧佐便直接开口相询。他如今的职任是东宫舍人,但并不是隶属玄康太子的詹事府,而是睿帝为予钧专设的重华殿议政阁。虽然只有六品职任,但对朝会奏报的消息极其灵通。有关陆敬当堂提出对明珠质疑之事,他甚至比身在东宫的明珠得到消息更早一步。
“晋王府那边的动静如何?”予钧没有直接回答萧佐,而是抛出了新的问题,“陆家行事素来稳健,陆敬这次奏本即便并非出于镇国将军授意,陆家也不会很快出来撇清。最多是不表示支持陆敬罢了。但看太子爷说话的口吻,这是要明着向东宫下手。这个时候晋王府的立场就很要紧。之前送年礼的时候听说如今晋王爷的身体也不如从前,萧佐你今日便再跑一趟罢。”
“是。”萧佐微微欠身,“给晋王府的礼物已经备好。只是……”他难得有这样的迟疑,又扫了予钧身边的明珠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再开口。
夫妻,君臣,江湖,庙堂,此刻所有的利害关节都微妙而危险地交织在一处,他身为明珠最得力的左右手,实在有话想问,却又极难开口。
予钧知道萧佐想问的是什么,这也是此刻议事厅中众人,包括寒天、白翎、韩萃、青鱼、燕衡、南隽、石贲、谢季淮、聂毓之等等,他们所有心腹手下一同想问的问题。
明珠自己倒没有问过,一个字也没有。但他也知道她为什么不问。
郴州营里生死之间,她曾经泪光莹然低低细语:“……我自少时便见至亲之人一一离去,你莫叫我再伤心一次。”
即便当时犹自重伤未愈的予钧因为高烧而有些昏沉,但明珠那时的话仍旧烙在了他心上。
她是连云主人,她纵横江湖,睥睨天下,可是她真正至亲的人或许只有他。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予钧伸手握紧了明珠的手,同时从身后的南隽腰间直接抽了长剑出鞘,反手向面前的茶几劈去。
喀嚓一声,上好的紫檀方几立刻一分为二。
“前言若负,天人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