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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青云别院,三步一景五步一园,其间繁花似锦,草木扶疏。都道这北齐名花六百种,青云苑里占七成。赵国公乃是极度惜花之人,特地花重金聘请数十名花匠专门侍弄这园中花草,漫步其间,只见黛蓝、豆青交相映衬,姜黄、缃色依次层叠,石灯之上缀着淡淡橙光,点染在百花之上,月色朦胧,星子辉映。
住在其间,连香炉都不必燃,只需将那窗棂轻轻掩开,幽香自会弥漫进来。
待萧瑾瑶梳洗妥当,推开花窗,便见回廊之下,一身窄袖长衫的叶岚岫手举一支青瓷酒盅斜倚着廊柱前随意望着苍穹。清冷月光映衬着她面若寒霜的轮廓,虽处万千繁花之中,仍好似只遗世独立的白鹤。
园中几只萤火飞虫自廊柱间划过,尾端微光忽明忽暗地交错着,光影流转间,瞧着她这副清冷的模样,倒好似一直都没变过。
彼时萧瑾瑶尚值年幼,七八岁的年纪,猫嫌狗不待见,整日在后宫里调皮捣蛋四处乱窜,伺候她的婆婆妈子们苦不堪言,便是皇后见了,也是头痛不已。私下劝诫她多次,可她不听,加之陛下有意纵她,致使她更加放肆。
后来皇后无法,便下令寻了好些高官大户的贵女们召在宫中作陪侍,试图让她耳濡目染中收敛下性子。
起初萧瑾瑶还以为有了玩伴,高兴了好一阵子。
相处不久后,才惊觉这些大家闺秀们竟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一样的温婉娴静,一样的恬然端庄,整日不是捧着本诗词歌赋就是拿着把古琴琵琶,一举一动皆是被重重规矩束缚出来的刻板枯燥,便是偶有的兴趣爱好也只是赏赏花,投投壶,再想放肆些的,便没有了。
萧瑾瑶看在眼里,只觉一阵惊恐,她下意识不想成为这样规矩教条下的木偶。
她觉得烦闷,如此煎熬着,没有几日,便再也受不住了。
那日她刚想偷着出去跑马,便被两个官家小姐看到,二话不说就直接告到皇后那里,后面便来了好几个嬷嬷,又拉又扯地将人给劝回去了。
当晚她便气得跑去皇后那里闹了一场,皇后无法,只得安抚着姑娘们将她们送了回去,又命人取来那册子让她自己去挑。
她接过后只一眼,便相中了那将军家的嫡女叶岚岫。想着她既出自武官之家,定比这些闺阁小姐们要投契得多。
于是便满心欢喜地盼着人来,结果对方见到她第一眼便结结实实给她破了盆冷水。
“公主乃千金之躯,臣女一向鲁莽惯了,唯恐伺候不周,还望公主收回成命。”叶岚岫说完便径直跪下。
萧瑾瑶笑意盈盈的表情凝在了脸上,好大一会才意识到对方这是在拒绝自己。她的唇角慢慢沉下,低头看了眼对方满脸不情愿的表情,顿时怒了!
这热脸贴上冷.屁.股的事儿,她这还是头一遭!
当时便气得一把将她扯起道:“巧了,本公主也是个莽撞人。不想当我伴读也成,来跟我比划比划,赢了我便放你回去!”
那叶岚岫本碍于公主身份不敢乱来,奈何萧瑾瑶气上心头下手便狠厉了些,她师从当朝大将叶枫,拳法行云流水,招式凛冽如风,虽年仅八岁,身法便已初具雏形。
若换作旁人小姑娘,早已被揍得哭爹喊娘了,但好巧不巧,萧瑾瑶的师父是叶岚岫的亲爹。她自小习武,童子功比之萧瑾瑶自是更胜一筹,何况她五岁便开始苦练基本功,比之对方更是占尽优势。
叶岚岫避让了几个轮回之后便不再放水,起初萧瑾瑶还能与之打个平手,后头便成了单方面挨揍,好在叶岚岫下手有度,落在萧瑾瑶身上其实并不算重。
但看在旁人眼里,早就险些丢了三魂七魄,那可是皇上最疼爱的公主!这姑娘怎敢这般放肆!
期间围观的侍卫婆子们便想出手介入,才刚走近两步,便被萧瑾瑶厉声喝住了。
后来约莫又打了一盏茶功夫,萧瑾瑶除了偶有一两下能及时避开,其余时候都在挨揍。拳头落在身上虽然不算重,但也架不住频率太高,层叠落下来其实也痛。
萧瑾瑶强撑了那么久见胜率实在渺茫,便主动停手。
忍着眼泪看着面前可恶的罪魁祸首,半晌才出声道:“行了,是我输了,你走吧!”
叶岚岫面色坦然地盯着娇气的小公主,片刻后跪下道:“是臣女无状,望公主责罚。”
萧瑾瑶便揉了把通红的眼睛,又去伸手将她扶起:“无妨,是我自己要求的,与你无由。你既赢了,还不快走。”说完又命周围的宫侍不许将今日之事报给皇后。
叶岚岫抬眼盯着眼前的小公主,眼底生出几分不解。她出生军伍之家,打小自由惯了,年幼还曾随父亲在边关待过一段时日。
见过塞北的风光,哪里甘愿被束缚在宫墙之中,打从接到皇后的旨意便一直想着怎么让小公主收回成命,方才那比试,其实她也可以全程躲闪着不出手,可她偏偏故意出手想给她个教训,也好教皇后知道自己不适合作她的伴读。
便是事后受罚,她也认了。
可如今看她这态度,倒让她有些迟疑了。
“那臣女便告退了。”叶岚岫试探道。
萧瑾瑶仍在拿帕子抹眼泪,闻言嘶哑着嗓音道:“去吧。”而后不待她回话便径自转身往前走。
虽见她身后簇拥着一堆宫女婆子,可看她那单薄的背影竟又显出几分孤独。叶岚岫垂袖站在原地,直到曲廊后再不见她身影之后,这才默默移步往回走。
翌日一大早,萧瑾瑶才刚起身,便闻门外有人通传。
收拾了下便赶去花厅,远远便瞧见一位身量高挑的姑娘站在屋中,见她进来,这才勾唇一笑:“臣女叶岚岫,自请给您做伴读。”
萧瑾瑶愣在原地,抿了抿唇,二人对视了良久,才见萧瑾瑶轻轻点头。
她没问她是为何改变主意的,叶岚岫也没说,两个人只是相视一笑,然后便见皇后自屏风后面款款走出,轻轻地握住了她二人的手。
直到很久以后,皇后才意识到什么叫悔不该当初。
萧瑾瑶自从有了叶岚岫作伴以后,便越发撒欢起来,练武练拳有了对手,胡闹起来也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那些被劝走又被家里逼着回来的闺秀们整日不堪其扰,最后宁可回家挨训也再不愿在宫中陪侍了。独独还剩个可怜的赵觅芙,坚强地存活在伴读宫中。
皇后看她忠心,萧瑾瑶看她执拗,便也随她,而后一众十几个伴读里就只留下她们两个。
其实赵觅芙的心思倒也没那么复杂,就是单纯地怕挨揍,毕竟赵国公打人可疼了。
后来,赵觅芙便开启了她可怜地连坐生活。那俩人马术课上逃课兜风,连坐!那俩人翻墙出宫她知情不报,连坐!那俩人挑衅皇子致人骨折,连坐!
三番五次之后,赵觅芙人都快被罚麻了。
幸好,这俩货还懂得打个巴掌给颗枣儿的道理,良心未曾泯灭的她们偶尔也会感到愧疚。
因着她俩都不爱打扮只爱习武,回回宫里赏下的钗子步摇便都给了赵觅芙作赔罪用,是以赵觅芙便在这艰苦卓绝的伴读生涯中顽强地活了下去,并且因此还养成了个爱打扮的性子。
思及此,萧瑾瑶又偏头瞧了眼隔壁站着的赵觅芙,而后眼睛一亮,又立刻将脑袋移走。
无他,只是单纯地被闪着了。
若说叶岚岫是只飘然出尘的白鹤,这赵觅芙便是只花枝招展的飞蛾。
白日盛装便也罢了,偏偏晚上都还要着上一袭华裳。广袖襦裙,珠围翠绕,额间绘着胭脂花钿,手间玉镯泠泠作响,若非太晚看不清脚下,否则甚至还能见着她鞋底印出的步步莲花。
单看她这副精致到头发丝的扮相,倒也能称上一句,芙蓉不比美人妆。
怨不得她那些皇兄皇弟的,总托她递些酸诗帕子,若她是男人,怕是也喜欢这样的小姑娘。
一想到这儿,不免恼意又上心头。轻叹口气便往外走,星光皎月下,只见她一头乌辫缀着银珠,仅用根额带便那将那其束在脑后,素面朝天,面容清丽,着一身黛色常衫,几乎溶于夜色。
屋外听着声响的二人齐齐向她望去,见她神色已大好,终是松了口气。
赵觅芙刚想出声唤她,又忆起白日之事,瘪着张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萧瑾瑶见她二人神情,不免忆起今个下午的失态,想来是吓着她们了。定了定神,刚想开口说句抱歉,便见叶岚岫似有所感似的淡淡出声道:“无妨。”
萧瑾瑶与之对视一眼,便又扭头望向赵觅芙出声道:“……上回不是说喜欢我那副鎏金臂钏么,回头自己去拿。”
赵觅芙这才喜笑颜开,迈着小碎步就上前挽着萧瑾瑶的胳膊撒娇。
萧瑾瑶心下失笑,看了眼身旁稳重的叶岚岫,不由得奇道。
跟她俩在一块处了那么久,怎的还像块小粘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