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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空山主的《梦乡册》记载:
不知‘归墟疫血’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已然变异的旱魃眼眸赤红,牙冠碎裂,刺眼的獠意狰狞无比,乌黑的发丝从头到尾一路白了过去。
在骤风中冽冽飞扬,红颜枯骨,满头白发,妖魂释放,周身燃起熊熊的青狞烈焰,终于还是释放了被她藏匿五百年的先天兽祖之魂。
所封印的地方,亿年寒冰凝固的速度,远远不及被她融化的速度,很快便被炽化为泽,洪水无情地奔腾而出,直冲九州而去。
烛九阴在空中用尽全力的嘶吼、挣扎,他不觉得对方狰狞可憎,他只觉得心疼自责,他想抱着她、告诉她,自己根本不介意,他想保护她、陪着她,随便放逐到哪里都可以,哪怕沉沦归墟永锢禁域,只要让他陪着就好。
然而他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绝望地离去。
终是因为重伤的意识孱弱,心爱的人根本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痛苦又岂能形容眼下的自己,用尽最后一丝残力拥抱她,却只换回了透身而出,跌进了万丈冰渊。
此刻,旱魃终于挣脱神族封印,展身直冲天界而去。
烛九阴无助地看向空中,渐行渐远的冰青异焰,重新凝结的亿年寒冰,将他紧紧地包围了起来,直至什么都看不见,一片白茫茫的。
但他知道自己一直在不知名的空间中沉陷,如同跌落深渊的水滴,遇风化气,净化了意识中所有的杂质,变为了纯粹的炁意。
突然间,透入一面张力十足且无限至密的球形细网,炁意在冰晶般的结构中涣散且重组,而后感知到一个浩渺且不可思议的空间。
这里像复刻世间的无数面镜体,而每一面镜体就像循环成圈的瀑布,壮观而炫目,有着无法言喻的纵深感,方寸之间深不可测,其间填充着他原本认知世界的无限细节,有生灵,有物质,甚至有事件。
他可以看清生灵的骨骼和经络,也可以触摸到物质的结构和内含,更能看透事件的始末,巨细无遗,毫无阻碍,但它们每时每刻都在裂变与组合,结局也在不停的改观与伸缩。
这使他有些眩晕无措,就像他钻研过的《河图洛书》,简单的点阵图标经历排列串联,就能建立出浩瀚的立体星空,每一个存在都无限简洁,像是毫无抵抗力的一张星图、一幅画稿、一篇文字,直白干净没有悬念可言。
这里似乎可以定夺生死、引导事态,却无法撼动心意、变更本质,因为这是一个直观的世界,对于高深莫测的心意和千奇百怪的本质,它无从下手。
当然后来他才知道,直观的好处就在于直白简单,这里袒露了三界法术的秘密,比如返老还童、隔空取物、隐身幻术、缩地成寸、凭空瞬移、定格时间,甚至是穿越古今,都不过是这个空间串门式的家常便饭。
无论是谁,只要能来到这里,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走入任何一副镜体,体会其间的故事,成为其中的一员,也可以不露痕迹取走任何一颗心脏和骨骼,杀人于无影无形。
在这无边无垠的空间中,他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体会着过往,惊叹着未来,但更多的便是思念,在茫茫数据中寻找渺小的生命,犹如沧海遗珠索然无求,也许是一年?十年?百年?也许是更久……
正当烛九阴日复一日,漫无目的游荡着,突然异常刺耳的滋滋声响起,紧接着一道光刺照过来,陀螺般的光线在空中疯狂旋转着,形态越来越庞大,光晕越来越丰富,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活体画卷,被慢慢撕燃,将他整个包容,直至拓展到他再也看不到的远方。
此间竟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活生生的世界。
极北的夜漫长而绚烂,伴随着光影的变幻,使整个空间,显得妖冶又凛冽、神秘又庄严。天地浑然而磅礴,水榭楼阁,溪映夜霞,墨绿清潭,古殿藤蔓。
闲情丹鹤其间,绕云青鸾拂上,琼花碧草随仙磬舞动,星辉云雾乘飞瀑而下,一点都不输天界瑶园绚丽,更比人间山川锦绣。
此时,竟有一丝声音在同他讲话:“醒一醒,我的主人。”
“谁?”
烛九阴不确定方向,更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心声,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形态,也发不出声音,只是凭心而动的一团炁意。
“你是谁?这是何处?”
那声音平静温婉,伴有很明显的空灵回音,不似三界生物,却让人听着有种说不出的酥麻感。
“我是来自遥远文明的能量体,这里是你炁意中的‘梦域’,压缩于镜像星塬之中,明空山是我核心能量的聚积地。
虽有别于三界,却为凡界赘生,承载着凡人的过去与未来,存放着京兆苍灵的梦境与幻影,乃神佛所言的三界之外。
您以炁意的形态经历裂变重组,形成极臻命轮,修为等同天界天尊品阶,如今此域已归属您来管理。”
烛九阴曾听师尊帝江说过,这个界域是巫族一直追寻的“异世界”,它是不可描述的非常存在,不在当世之人的理解范围之内。
但非终极存在,在它之外还有“命域”,传言那是古神族的源点,现有生灵无从踏足,那里有神域惧怕的东西,所以最终被其净化,成为一片死灵禁区。
那声音察觉到他纷乱的思绪,尽心提醒:“恕我直言,命域等级远在神域之上,虽可操控天命,却被神域称为‘暗域’,更是无极的禁忌。
恣妄触及将会遭受一种极端的微观净化,那种净化属于无差别对待的终极绝杀,是强者对弱者的极度蔑视,望主人尽可能避忌。”
随后,那声音为他展现出二十亿年前的画面:
苍穹形成四十五亿年间,只有二十亿年前,有个文明叫‘命’的生命体,它们以完美的形态飞速进化。
创造过精密的星系,统领着绚丽的星河,探索过未知的星域,毁灭过低级的星体。
当它们经历了能量的进化,终于问鼎了‘生命之巅’。
结果可想而知,生命之巅不容窥伺,极端绝杀终结了那个文明的生命体,它们的世界坍缩于现今生物触及不到的微观形态。
虽称绝杀却仅限于形态,它们换了种方式依旧存在,姑且唤为‘原生物’或者‘意识’,存活于每个灵魂的深处,是这个后辈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
偶然间,也会形成基因突变,隐蔽在潜能之中,如无外力,将是恒量永续的存在,时刻都在积极的裂变,却时刻又在等量的消亡。
它们企望可以重归巅峰,但又始终囚禁在坍缩的禁区,无法界越,这也是无极对生命体亵渎自己的惩戒。
对烛九阴而言,原本以为天意难犯,宿命才是主导者,如今发现自己的观念太狭隘,那声音顿了片刻,似在聆听烛九阴的心声,继而解惑。
“‘道’才是赋予者,‘意’只是执行者,‘意’束缚‘造’的转变,‘造’制约‘宿’的方向,‘宿’决定‘意’的轨迹,循环复始,首尾相交。”
天意、造化、宿命吗?
烛九阴更加好奇:道究竟是什么?是一群生命体?还是生命的大主宰?
自然那声音没有给出答案,想来遥不可及,烛九阴不愿再纠结这些,不如关注眼前,于是转移思绪:“你是谁?为何看不见?”
“我俩意念贯通,待主人化形真身,自然可以看清外界一切。”
“化形?”
“主人本为无形炁意,乃旷古气运的载体,自然不受三界形态束缚,恭喜主人暂修四千九百八十一种化身,无甚应寿、应身、应世的说法,只要主人不厌世,余寿可与山海同岁,真身即为第一化身,想象喜欢的模样,今后它就是您。”
与山海同岁,何来欢喜?
倘若没有在乎的人,与亘古尘埃何异?还好有得选择,烛九阴自然希望成为天女妭倾慕的模样。
思绪闪现,就感觉到了久违的清风拂过身躯,耳边水声潺潺,海棠花叶微醺,几声鹤的长鸣,青鸾清丽的啼转。
在月光下,他缓缓地伸出了手,皎洁白皙,快步竟能走动,俯身溪泉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副过分完美的面容。
不见了前世的赤焰与鳞甲,少了威武杀伐的武尊模样,多了朗月清风的书卷气息。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我。”
此面洁皙,骨相俊逸,天庭饱满,鼻翼挺拔,既有浓密的睫毛隐盖着睿智,也有坚傲的喉结彰显着感性,指骨轻柔而修长,绝代风华中丝毫不显胭脂气。
一双皓月星空般的眼眸,衬上一张天容玉色的面相,清澈而深沉,静谧而高贵。
一头乌丝,泄至腰下,使得原本高岸的男身,多了份纤拔的美态,不枉他在这幻境停留冗久,对自己的变幻甚是满意。
这一世,就做一个贤雅臭美的男子吧。
随着对自己新容的审视,竟忽视了身边何时多了一个五彩奕奕的琉璃宝塔,状若七层但又不是七层,絮风铃动、幻光溢彩,一看就晓得这是佛家的宝贝。
“刚才说话的,是你?”
宝塔缓转,幻光更炫:“是的,只需催动意念便能看透彼此心声。”
“我有些疑问……”
“尽管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吾与主上炁意相通,与之缔结生死契盟。”宝塔一本正经地回答,听得烛九阴竟有些感动,一时词穷。
“伴其左右,乃吾之荣幸,守其平安,乃吾之使命,为其尽忠,乃吾之义务,往后余生,吾将与主上同行。”
听着宝塔一套又一套的亢奋言辞,竟不输这世间最动人的情话,他那池星渊之目已经泛出了涟漪,好久没有哭得冲动了,又想起宝塔有灵,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嗯很好,你叫昊天?那岂非与圣帝谥号相同?”
“我自无名,昊天二字只是后世传赠,为求方便召唤,主人不如赐个新名。”
他听了这话,疼惜地伸手触摸宝塔,宝塔似狸猫一般舒展光环,他慰然浅笑,心道:
形似琉璃,幻光浮影,可纳世间万物,能映尘缘百态,却疏离三界之外,不缚五行之中,如此瑰幻之境,独自封疆划界又何妨?
“封疆,如何?”
“多谢主人起名,封疆很喜欢。”听到宝塔回应,心头一股暖流蹚过,看来这一世待他不薄,有灵可通心意,实属不易。
“封疆先带主人熟悉幻境吧,诸多事宜等您定夺。”
“唤我烛曌。”
九阴龙神并不习惯被封疆叫主人,但是封疆执拗坚持,以示他的神威不容僭越,他只得作罢。
原本它只是一团炁意,天生天养、无父无母,如若没有遇到女妭,怕是会一直无姓无名下去,当年衔烛神龙现世,成为钟山山神,取名“烛影”。
敕封九阴龙神后,诸神便称其名号“烛九阴”,后世他在凡界游历筑梦时,自称“明空山人”,也有凡人见识过他的法术,便尊他一声“天师”抑或“山主”。
但无论有多少名号,他还是最喜欢天女当年唤他的那声“祖祖”。
因为对方告诉他,这是青梅竹马的爱称,他并非喜欢这个听起来笨笨的称呼,他只是喜欢叫自己爱称的悍妻。
收拾纷乱的心绪,烛曌还是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你听说过天女妭么?”
“主人心中那个傻憨憨吗?”
烛曌原本心中苦涩无比,却还是在听到这个久违的昵称时,笑了。
“对,就是那个傻憨憨的天女。”
“主人思她不下万遍,封疆岂会不知?但未经许可,不得窥伺主人秘密,只是好奇,此女是欠您的情?还是欠您的命?让您这般念念不忘。”
烛曌被问得哑然杵立,回归黯然:“亏欠了什么,怕是无从谈起,我倒期望还有机会为她倾覆一切。她还好么,身在何方?”
封疆对此也异常疑惑,抖动塔身,前前后后翻看苍穹境像,总是定格在她展身飞离寒凝熔渊的瞬间,而后便是干扰杂音,连境像也无从呈现。
“自从脱离封印后,她便遁世无踪,封疆察觉有神秘力量干扰,掩饰了其行踪。您才突破‘准圣之境’,神脉尚需百年复原,暂不可轻举妄动。”
烛曌手指微颤,半晌无言,待心绪沉淀,才缓缓发誓:“我会带她回来。”
……
附篇:《封疆随笔》
数千年后,把信仰寄托于来世、彼岸的宗教,还被多数人信奉着。
然而永生的传说,已然无人相信,即便如此,不老不死,仍旧是人类最大的渴望。
吾乃命灵,聚积着二十亿年前生命传承的记忆,寻求带着乾坤气运的有缘者。
那日,大威苍雷之势,感应“道”之深意,旱魃献祭灾神法相平复屠戮浊息。
然,有缘者心坚志决,誓要同生共死,吾便豁出近半能量,为其挡下八苦劫难,助其救回那缕悍魂。
虽觉有亏,但却无悔。
五百年间,第一眼见它便心生欢喜,不同于主人的倾慕,似与其血脉相融,送它护身灵宝,携它品评尘世,为它续养命轮。
然它执念颇深,不愿回首往昔。
主人忧思千年,终究释然纵笑。
“无论男女,怎样的你,都是最好的你。”
吾品味至性,亦有同感。
“不问去处,不论归期,吾待之如初。”
……
无漏自在的“幻境”,不二法门的“释界”,均为天界所忌惮,好在两者与世无争,潜心修行,又彼此同气连枝,处事多有考量交涉,共同遵循天道规律,关系尚算融洽。
甲历纪元以来,魔族蠢蠢欲动,大有死灰复燃之势,中枢天网频频得报:
诡谲怪诞的“北落师门”异动频繁,与“暗界”魔族暗通沟渠,吸收世间战祸引发的屠戮浊息,妄图再次打开归墟所设死线,卷土重来。
天族更不敢轻易得罪释界与幻境,说不准哪天世道又乱了,神魔第三次开战,还得拉帮结派地找联盟,何必去惹“上善若水”的释界与“至情磅礴”的幻境呢?
回想当年,五浊恶世的浩劫谁也没能逃过,羲皇舍生取义祭献元炁,封印了诸恶之魂,却落得身归鸿蒙,娲皇匡扶世道,激发补天后的殇衰大限,遁离红尘。
最后关头,那群养尊处优的神域神尊,终究想通了道理,虚心引释道讲经说法,并说动了幻境入梦,净化人心浊息,打散了三毒怨念,将世道重新导回正途,让苍生得悟世俗本心。
通生死,占未来,避灾祸,驭本性,使人心更加清明畅达,用心甘情愿的态度,过随遇而安的生活。
明空山主传授各界神仙入梦术,以达示警、驱凶、避灾之效,后世之人,上至天庭,下至黎民,解梦、卜梦、化梦之术大为流行,效用甚广。
流派之多,星罗棋布于世间,更有众者,立碑刻撰,箸书传世,大肆弘扬,民间供奉的香火,早已够擢升天尊了。
谁知事后,那届天帝却不知感激,暗生妒忌,一拖再拖不愿为他授勋,还觍着脸说:“梦境太虚幻缥缈,‘梦神’古往无例,容再商议。”
前世的封号成了痛打天族脸面的禁忌,现下的梦神又说没有先例可寻?摆明了这是看娲皇殇衰,无人敢言,开始耍赖了呗!
每当想起此事,幻境诸君万分气愤,顽神非要想个气场两丈八的尊号,气死天界那群不要脸的老顽固。
“既无先例,吾辈开先河,尊主就是‘释道同修’的大幻境九阴龙神。”
佛祖在一次神佛论道时,也当众问及:“北俱芦洲明空山大幻境九阴龙神,可至否?”
一声问询,便默许了释道同尊的法号。
有娲皇与佛祖的认可,谁还敢质疑他的地位?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在这个异世界里沉睡了九百年,最终被封疆唤醒了元炁,而他惦念的天女已然葬天焚身,殒殁了八百年……
世间的遗憾,一旦形成,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