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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的海水翻腾卷动,黑色海藻在余光里张牙舞爪,谢见欢却都注意不到了。
在冰冷的水下待了那么久,身体和五感已经渐趋麻木,可嘴唇上的触感却那么清晰,柔软又轻盈,像一个意料之外不敢奢想的梦。
碰触只在一息之间,沈不渡给谢见欢渡了口气,手指用力捏了捏对方的后颈,带着安慰鼓励的意味。随后他回头看向漩涡中的天魔晶,指尖弹出一簇海棠神火,顺着身上缠着的黑色海藻一路烧了回去!
因是在海里,神火的威力大打折扣,但天魔晶似乎对火焰格外畏惧,那些黑色海藻被烧的纷纷蜷缩起来,不得不从他们身上脱落下来。与此同时乾坤也挣脱了束缚,大怒之下把近百条海藻全部斩烂,谢见欢也打起精神,饮光神剑在深海中发出无声震动,骤然劈开水波直冲天魔晶而去!
天魔晶被饮光剑刺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黑光,无数黑气向四面八方逃窜而去,隐隐带着尖锐的惨叫和哭泣声。疯狂涌动的漩涡慢慢息止,饮光剑尖一挑,将那天魔晶抛入主人手中,自己也随之冲了出来。
沈不渡拉着谢见欢的手,奋力向上,终于一举跃出了海面。
谢见欢屏息到极限,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沈不渡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等他呼吸均匀才总算松了口气:“没事了吧?”
谢见欢摇头,见沈不渡浑身湿透,黑发也散乱的黏在脸颊上,心疼又内疚,忍不住伸手去帮他将脸上的发丝轻轻拨开。
手指触到冰凉细腻的脸颊皮肤,亲密的距离和动作让他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海下的那个吻,谢见欢指尖一颤,心跳霎时乱了几分,有些慌乱的垂下眼帘,竟紧张的不敢去看眼前的人。
沈不渡神情自然,也没提方才发生的事,抹了把脸上的水往岸边游:“走吧,看看凤策上来了没。”
凤策已经上了岸,并且把衣服都弄干了,清清爽爽的负手站在那儿,和他们这两个落汤鸡形成了鲜明对比。
“再不上来,我就要下去捞你了。”凤策伸手拉了沈不渡一把,施了个诀帮他把衣服弄干了。沈不渡刚要说话,却发现岸上多了个人。
那是个年轻男子,青衣黑发,长相极美,让人不由自主想起深海孕育的珍珠,晶莹剔透,华贵摄人。他的神色却极冷,眸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阴冷的盯着被捆起来的宋若洪。
宋若洪看见他,更是惊骇的一脸煞白:“是……是你……!”
沈不渡挑了挑眉,这看起来有故事啊。
他问凤策:“这位是?”
“传说中兰海不是有鲛人吗?”凤策冲他眨眨眼睛,“看来咱们运气不错。”
沈不渡微微讶异,细细一看,果真发现那青衣男子耳后有晶莹的青色鳞片,不管是不是鲛人,起码确实不是人类。
但就算真是鲛人,凤策抓他上来也不可能是为了看个新鲜。沈不渡立刻明白了:“诅咒是他下的?”
凤策冲那青衣男子抬了抬下巴:“那就要问这位鲛兄自己了。”
青衣鲛人冷笑一声:“诅咒?不,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他看向宋若洪:“看来镇长大人还记得我。那你可还记得,被你亲手处以绞刑的亲生儿子吗?”
宋若洪面无人色,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鲛人看着中年男人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却无法抑制的想起了那个令自己刻骨铭心的人。
东泽是鲛人,传说中生存于兰海深处、非妖非仙的鲛人。
传言说他们的眼泪可化珍珠,这是假的。但鲛人体质特殊,眼泪可以疗伤,鳞片可以避毒,而若同鲛人交合,可从他们身上汲取灵气,增长丰厚修为,令人功力大增。
因此,鲛人一族曾备受各族觊觎侵略,他们本就数量稀少,经历种种掠夺猎杀后更是寥寥无几,幸存的鲛人深藏在兰海深处,与世隔绝,不和任何人类打交道。
“人类有时候和野兽畜牲没什么两样。”东泽讥讽道,“你们自诩为万灵之长,却根本毫无人性。鲛人在你们眼中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你们恨不得把我们的眼珠子挖出来,每一口肉每一滴血都不浪费的吞下去,来为你们赢得长生,增长修为。”
沈不渡没反驳。虽然鲛人言辞偏激,但他不得不承认,许多人类,就是对方口中的样子。
“我曾经有个妹妹。”东泽攥起双拳,因情绪激动,手背上也渐渐生出一层晶莹剔透的青鳞,“她被一个花言巧语的人类哄骗,要离开兰海跟他走。我拦不住,于是她嫁给了那个位高权重、在你们修界呼风唤雨的人类。”
“然而仅仅三年后,她死了。”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死的。但有时候做梦会梦见,梦见她躺在床上,身下全是血,眼眶里是空的,肚子被人剖开,五脏六腑全部被拿走,摆成漂亮的花样,装进了人类的餐盘。”
沈不渡和谢见欢听的蹙起眉心,凤策脸上一贯的从容笑意也消失不见,神色冷淡的站在那里,一双金色瞳孔竟阴暗的让人看不到底。
“他们杀了我妹妹,竟还不死心,经常会派人来兰海搜寻其他鲛人的下落。我们日夜提心吊胆,狼狈躲藏,一年前我不幸被发现了踪迹,重伤之下不得已逃出兰海,躲进了兰海古镇。”
然后在那里,他遇见了此生见过的最好的人。
彼时他化成一尾蓝色小鱼,奄奄一息的浸在浅滩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发现了他,把他小心翼翼的救了回去。
他在少年的悉心照料下,伤势渐渐好了大半,一天晚上他化回人形准备逃走,却正被少年撞了个正着。
东泽对人类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尽管少年照顾了他这么久,但他不能保证少年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后,不会生出什么其他想法。
毕竟人类的本性都是一样,贪婪的令人作呕。
他杀机毕现,一把掐住少年的脖子,因极度警惕和紧张,手臂和耳后渐渐浮现出一层青鳞。
少年震惊的看着他,却并没有呼救,大大的眼睛看着他,里面没有恐惧,也没有他想象中的贪婪,只是一如既往的澄澈温柔。
东泽没能下得去手,放开了他。
后来他知道,少年叫宋珣,是兰海古镇镇长的儿子,从小读书很好,一直在准备今年的秋闱。
“背书太难了。”宋珣忍不住冲他抱怨,“但我爹很严格,如果今年考不上,我一定会挨骂的。”
东泽看着少年皱成包子的脸,既觉得可爱,又忍不住心生悲凉。人类少年最大的烦恼是怕挨父亲的骂,可他们鲛人却要日夜为自己的姓名担忧,可见创世主是如何的不等不公。
宋珣似乎意识到了他的低落,放下写文章的毛笔,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考中举人就可以做官啦,到时候我离开这里,去个安静隐蔽的地方,你和我一起走,我保护你!”
东泽只当是听笑话:“你保护我?”
“对啊!”宋珣说,“你看,我爹是镇长,大家都听他的,到时候我也做个官老爷,训练一帮厉害的官兵,然后把你藏在我的宅子里,谁敢来伤害你,我立刻把他打出去!”
东泽想说你太天真,不知道那些修士多么可怕,再多官兵也是打不过他们的。但他看着少年无比认真的眼神,却突然忍不住心生期冀。
这似乎是个可行的法子。那些人只知道鲛人在兰海,若他离开故乡去陆地上生活,或许就不会被捉到了呢?
虽然长时间生存在地面上有些痛苦,但想到有宋珣陪着他,东泽竟然觉得自己可以忍受。
“好。”他捏了捏少年的手指,认真说,“我等你。”
可惜,还未等到秋闱来临,宋珣的父亲,宋若洪发现了东泽的存在。
看着中年男人目光中熟悉的兴奋和贪婪,东泽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
——事实就是如此可笑,不仅是修士,居然连普通凡人都打他的主意,妄想吃他的肉来获得长生不老。
但人类不是东泽的对手,他打退了围追上来的下人,在众人惊惧畏缩的目光中对宋珣伸出手:“走!”
宋珣却摇头,目光悲伤:“对不起,我现在不能跟你走……”
他有家,有父有母,不能如此任性。
东泽焦灼道:“那你怎么办?”
“父亲顶多骂我一顿,没关系的。”宋珣安慰地冲他笑了笑,挥手说,“阿泽,你回海里等我,等我今年考中,立刻就去找你!”
眼见镇子里围过来的人类越来越多,东泽心生不安,又想着宋若洪应该不会对自己的儿子怎么样,于是点点头,说了句“我等你”,迅速消失在了兰海镇。
但方才的动静太大,许多镇民看到了东泽,也发现了他并非人类。他们联想不到那是鲛人,于是用自己惯常的思维揣测:“难、难道那是妖怪!?”
宋若洪见东泽跑了,知道计划落空,又不想泄露自己捉鲛人的事实,于是顺水推舟道:“不错,那是只妖怪,但我已令人将他重伤赶跑,大家不必忧心。”
镇民一听,纷纷放下心来,并对宋若洪感激有加,从此更加信任。
宋珣也被父亲骂了一顿,但东泽顺利离开,他心里很高兴,于是更加发奋读书,迎接即将到来的秋闱。
本来这件事就该这样过去,但离秋闱还有半个月时,镇子上突然传出一个流言。
流言说,有人看见镇长家的小公子最近不对劲,每到晚上身上会长出奇怪的鳞片,看起来像可怕的妖怪。
流言说,宋小公子是被当初的那只妖怪传染了,现在已经不是人类,而是只披着人皮的妖。
这个说法毫无根据,也没有谁真的看见宋珣身上长出了鳞片。但许多人却曾亲眼看见东泽逃走的那个晚上,曾亲密的和宋珣道别,还说过一句“我等你”。
他们越想越笃定,认为这是宋小公子化妖的铁证。
流言甚嚣尘上,愈演愈烈。兰海古镇的人们在这方面有着惊人的固执和愚昧,他们坚信妖怪邪恶丑陋,会害死人,就如同坚信兰海中存在着护佑他们的神明。
镇民涌到镇长家里,让镇长交出宋小公子,还兰海古镇的安宁太平。
他们说,镇长是他们最信任依赖的人,相信就算妖怪是镇长的儿子,镇长也一定不会包庇的。
宋若洪还有什么选择呢?
他花费数年,甚至用了许多年轻生命祭祀,只是为了把自己打造成兰海镇民心中另一个“神”。如果不交出宋珣,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被打破,人们不会继续信任他,甚至会把他打成另一个“妖怪”。
他深知这些人的秉性。
于是,宋若洪大义凛然的,亲手把儿子送上了行刑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执行了对“妖怪”的绞刑。
妖怪死了,人们总算放下了心,有人还提议,说可以把妖怪的尸体扔进兰海,作为对神明额外的祭品。
闹剧落幕,没有人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最初的传言又是怎么来的。
其实是这样。
镇上有个青年叫赵聪,屡次参加科考都未中举,读书读到二十五六没有一点出息,整日在家里被娘亲抱怨唠叨。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宋镇长家的小公子。宋小公子天资聪颖,饱读诗书,今年不过十七岁,却是镇上最有希望中举的人选。
赵聪就想,凭什么?
凭什么宋珣出身好还会读书,而自己只有一个摆面摊且每天念叨自己的娘呢?
他嫉妒啊。
所以临近秋闱前,他对他娘李氏说,我昨晚看见镇长家的宋公子,身上好像长出了鳞片,和之前镇子上出现的妖怪一模一样。
李氏大惊,恐惧又兴奋,迫不及待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别人。
所以,无辜的少年被绞死了,赢得了人们的一片欢呼。
东泽在海里,数着秋闱的日子等着少年到来,却提前感知到了少年的气味。他满怀期待的靠近岸边,悄悄浮上海面,却看见了一群人跪在岸边,为首的正是兰海镇长宋若洪,面容肃穆而虔诚,对着大海的方向一边跪拜,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东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看清了。
他看见那些人把一个东西抛进了海水。
——是他等了好久的少年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