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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灼华作为桃树那四百年,真是无趣得很。祈河潮涨潮落,祈愿桥上的人来了又走,河畔桃树新长出的枝桠上,又被系上了无数红绸。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些红绸承载的心愿太重,重得连神明都不敢轻易去许诺,于是那些愿力便落到了桃树里,汇于根源,化为灵力。
上苍实在待他太厚,厚到连妖精修炼中必经的雷霆劫都不敢劈在这棵桃树上,唯恐坏了古往今来多少人的心愿。
又或许正是因为这份修行来得太过容易,四百年过去了,桃树心智成熟,灵力醇厚,却是连最简单的化形都做不到。于是只能沉默地立于祈愿桥头,看这日升月落,岁月蹉跎。
“原来你这四百年竟是过得这般无趣。”慕安撇撇嘴,有些不以为然。
灼华反而放肆一笑,“可不就是无聊得很。”宛如又回到初遇之时,那般惊为天人的绝美和风流。
他却没有告诉慕安,祈愿桥头与她初见之日,正是他初次化形之时。
那日春煦正暖,风过疏竹,他在半梦半醒之间遥遥看见桥上那一对璧人时,竟是心念一动,蓦地清醒过来,恍如千年一梦。
那是他便知道,劫数已近。
——情劫。
阳春三月,人间芳菲,他在桃枝掩映间化了人身,带出一阵桃花颜色,落在别人眼里自是肆意风流,可在他自己心里,却是无奈一叹,原来终究是在劫难逃。
“这么漫长而无聊的岁月,实在是没什么好回忆的。”灼华悠悠说着,心中怅惘溢于言表,“你这丫头,不会无缘无故要我跟你讲这些的。说吧,你都想知道些什么?”
慕安也懒得再兜圈子,直言问他:“阳伯那十六字预言,你该记得比我们都清楚吧?”
灼华懒懒应道:“记得,清楚。”
“那就有劳阁下以自身这四百年高龄的阅历来分析分析,阳伯这十六字,该作何解?”
灼华狠狠瞪她一眼,正了脸色:“丫头,你记住,天意不可违,天机不可泄露。你看那阳伯,就是因为执意窥探天机,才会落得个枉死祭台的下场。”
慕安清浅一笑,不以为意:“看来那四句谶语,是真的了?”
灼华尚未想明白慕安何意,索性直接问她:“你有什么想法?”
“不是我有想法,而是布阵之人有想法。”
布阵人的想法……灼华略一思索,豁然开朗:“我们之前想的一直都是,那人是如何能在整个泰平城里布下阵法,又如何说服得了雪域之人与他合作,却没想过,或许是泰平之主和妃媱主动找上他合作的也说不定……”
“这是个机会。”慕安笑得嘲讽。
——保自己一方太平的机会。
灼华也来了兴趣:“丫头可是已经有了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家皇帝老子自个儿愿意把家里给别人折腾,我怎么好插手。”慕安一脸无辜的表情,招来灼华一阵毫不掩饰的鄙夷眼色。
玩笑到底归玩笑。笑过之后,还是得说正事儿。
“我这次来泰平,无非就是想为大轩前丞相容成风彦平反。这事儿虽难,但还没到无法掌控的地步。说到底,只要我们辅助新皇登基,实行新政,彻查往年冤假错案,再配合我这些年来收集到的证据,平反自是不在话下。”
“可是现在不小心出了这档子事儿,虽说可能是被有心人利用,但牵扯到的年月之久,实在不容小觑。更有甚者,只怕连七年前那桩冤案,都不只是你所查到的那么简单。”
“然也。”
原来如此……灼华勾起嫣红唇角,眼波流转,这笑意却怎么也到不了眼底去。
“说了这么久我还没问呢,你和容成家是什么关系?”灼华的语气调侃中带着一丝认真,“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也要不远千里过来劳心伤神,为他们平反?”
慕安低头羞涩一笑:“不过是仰慕容成丞相的清廉高尚,故而略尽绵薄之力。”
“嘁,你猜我信不信你这套说辞。”灼华丝毫不买账,“不过这会儿荣昌王爷不太待见我们,如果我们再想查什么做什么,恐怕也不像之前那样容易了。”
慕安陷入思索。清风新透窗纱,绣在屏风里的景物栩栩如生,掩上的门扉外,暖阳正好,他们却无心去看一眼。
暖阳日后还会再有,可是这时间一经耽搁,只怕再难见着这暖阳了。
慕安尚未想出结果来,却听灼华提醒道:“我们先出去吧,秦姝来了。”
慕安眼睛倏地一亮,眼底透出狡猾的微光,“灼华,你先出去。”
灼华一见到她微妙的表情,就知道这丫头必定又想出了什么坏水,顿时心生防备:“你又想干嘛?”
慕安笑意更甚:“你要是不出去,那就过来?”
灼华立即后退两步,继续保持高度戒备:“你先说清楚你想做什么。”
“唉~可真不听话。”慕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起身,向灼华走去。
一步一步,眼眸深深。
灼华也随着慕安渐渐逼近的脚步而慢慢后退,眉眼间全是防备与猜测。
慕安忽地向前迈了一大步,一把抓住灼华的手臂,脚下却似乎因这步幅太大而失了稳当,整个人都身不由己地向灼华扑了过去。
这也使得灼华不得不伸手扶住慕安,后退时小腿却猛地被身后什么台子绊了一下,继而仰面摔了过去,还连累了被他护在怀里的慕安。
当后背接触到棉柔的锦被,他才蓦地发觉,自己原来是退到了床前。
而在他的怀里,少女抬手扣上了他的喉咙,低低发出得逞般的笑声:“乖乖躺在这儿,别出去,也别出声。”
关门闭户,孤男寡女,高床锦被,女上男下。
这样尴尬的地点,这样尴尬的姿势,她却还要不合时宜地俯下身去,在他耳畔呵气如兰:“乖,等我回来……”
灼华咽了咽口水,刚想发问,就被她以一根葱白的手指抵住了唇。慕安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去,留给他的仅仅是一个谜一般的微笑。
几乎是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慕安抬眼时刚好对上门外秦姝欲扣门的手。
“姐姐……”
“原来是妹妹来了?走,我们去院子里说说话。”
秦姝此刻的表情大概是十分诧异的,连带着话语也透出诧异来:“姐姐不打算请我进屋坐坐吗?”
慕安的言语依旧平淡:“灼华刚睡下。”
“啊?噢……”秦姝似是有些失态,但很快又被竭力掩饰下去,“既然如此,那我们,我们去院子里吧……”
听得门外的对话,灼华心里一阵无奈——天知道慕安这么有意让秦姝误会,究竟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百无聊赖地在床上躺了约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听到院中秦姝起身告辞。待慕安送走了秦姝,再次回房,他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慕安,等她过来给他一个解释。
慕安嗤笑一声:“让你好好休息,还委屈你了不成?”
“可不就是委屈我了。”灼华半真半假地抱怨出声,“我可是明明白白地听你同人家姝小姐说,我昨晚受了不小的惊吓。”
慕安睨他一眼:“不这么说,怎么为你博取同情心?”
灼华索性将这一眼睨回去:“你这是不择手段地毁了我的一世英名。”
顿了顿,又问道:“不过让秦姝帮我们察看邓府内院的事,也是你事先算计好的?”
“唔。”慕安答得心不在焉。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答应?”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嗯?”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回答,落入耳中的反而是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问话,灼华还以为听错了,下意识地看了慕安一眼。
却在看到慕安神情的那一刻,不由自主陷入了怔忡。他也确定了自己并没有听错。
他其实无法描述慕安此刻的神情,不是平静,不是欢喜,不是悲伤,不是羞怯,也不是惆怅。
但这一定是在想起某个人时才会有的表情。
这是种很微妙的感觉。他似乎也受到了这种情绪的感化,居然真的出神地想了一阵子。
慕安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催促。
灼华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少女如细笔勾勒而出的眉眼,想起两人间非比寻常的默契,蓦地笑了一下。
桃花眼眸顾盼生辉,却不带任何轻佻与风流,只剩一片辽远。
“大概,是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