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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肖少华的车驶离沟崖景区,后方古刹的钟声沉沉响起。
“铛——”
“铛——”
“铛——”
一声接着一声,悠远深长,响彻了二十二峰。
寺院道观一向讲究的是暮鼓晨钟,什么情况会在这种时候敲钟?
肖少华不由回首去看,只听自己的秘书吴靖峰边开车边道:“瞧我这记性,原来今天是圣诞节,主任,节日快乐!”
“……节日快乐。”
肖少华想了想,回道:“今天不放假。”
“哈哈哈~知道知道,”吴靖峰被逗得大笑,西方过节他们东方自然是不放假的,“不过今个儿购物网有打折,主任您可别再错过了。”
秘书调侃的是他双十一那回闹的乌龙,肖少华抿了抿唇,没说什么。想他刚刚暴躁起来还险些一个电话打过去直接质问父母,这会儿总算冷静了,拿出手机给家里人发了条节日短信。
他爹妈很快就回复了,一个又问他过年几号回,一个要他好好休息,多吃点。
赵明轩那边自是没反应的,估计还忙着。肖少华跟着钟声望了会来时路,感到这可能是为了祈福佳节所敲的钟。然而敲钟贺圣诞?这可是道观,而非教堂。要过的节是耶稣生日,而非太上老君诞辰。
总有些哪里说不出的古怪。
肖少华没再细想。
“四点十分工研院材料所三层会议室,讨论临iii相关事宜,五点于物理所地下一层开始共鸣介质拟合物边界态测试……”
吴靖峰开着车,与他一项项报后续行程,肖少华听着听着,脑内灵光一闪,脸色立刻就变了。
“小吴,还有多久到工研院?”
肖少华打断了秘书的话。
“……路上不堵,五十分钟没问题。”吴靖峰看了看导航屏上当前的交通路况,正要踩下油门,却听肖少华道:“马上掉头!我们回沟崖!”
吴靖峰既得令,二话不说到最近路口来了个u型弯,肖少华眼前浮现公孙弘与上个月相较截然苍老的面容——
“只怕是……公孙组长不行了。”
果不其然,他们还未驶进景区大门就被门卫拦住了。门卫道:“不好意思了您,咱刚收到了通知,这会儿任何人都不让进了。”
肖少华便让传达室给他上头电话,约五六分钟,那边来人请他去接听。肖少华拿起听筒,还未说一个字,一个冰冷冷的女音截住了他接下来所有话语:
“肖主任,家师仙逝。即刻起此地已进入封山期,若有任何话,烦请开春后再叙。”
她话落,“咔嚓”一声,那端已断线。
肖少华握着话筒,静立了半晌,方将之挂上,步出了传达室。吴靖峰一如既往侯在外头等着他下一步指示。“小吴,我们……走吧。”肖少华往车停的地方走,面沉如水,“去开会。”
什么都不必讲了,那个声音……对方是白湄。
远山,一声声的钟声,沉沉捶击着他的耳膜,重重敲在了他心上。钟声除了祈福,还可以报丧。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十几分钟前才说过话的人,短短一会儿,说没了就没了。
——“道,是你脚下的路,是你头顶的繁星……它可以是任何事物,抑或什么都不是。取决于你。你是谁,你的心。”
“去吧……好好地,继续走你自己的道。”
耳旁再次响起了公孙弘方才说过的话,现在想来,倒不一定是对方在忽悠他,或许真的是肺腑之语。可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公孙弘到底想表达什么?
肖少华拉开车门的手顿住了。
“主任?”
已上了驾驶座的吴靖峰提醒他。
肖少华望向隐峰的方向,茫茫冬雾遮翳了山仞层峦,一缕阳光似照非照,漏过了云影,将藏有道观庙宇的二十二峰连绵得犹若天边的海市蜃楼。
恍惚地,他又想起了那位西方哲学家康德的名言,不过人说的是德语,翻译过来大约为:这世上有两样事物令我敬畏终生,它便是我头顶上灿烂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令。
肖少华自认是个不擅哲思的人,老子的《道德经》也好,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也罢,在向来只专注科研的他看来,就如同天边的缈云,遥不可触的海市蜃楼,是属于文科生的领地,书里的太多内容予他太虚,每一个都认识的字,串起来便成了不知所云。
可在这片刻,他确实感觉到了东西方哲学,内核之中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通之处。
人心……究竟是什么?
又有什么……在连接着人心?
朝着隐峰道观的方向,肖少华深深地,久久地鞠了一躬。
新疆,图开沙漠。
指挥车上,风捎着黄沙哧哧扑打着车窗。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赵明轩面前的三大块屏幕实时跳动着目标区域内所有监测点位的数据,从大气到土壤,从地上到地下,这一次人数有限,所以采用分时划区的方式搜救,目前已经推进到第四个区了,也就是沙漠的腹地。
“a1至6过去一小时无明显状况。”
“a7至8无明显状况。”
“b1、34十五时三十五分至五十分,地下水位小幅度上涨。”
“监察,b2风太大!搭篷的支架断了两根,现已用备用支架牢固,但情况不稳,请求下一步指示。”
在接听报告同时,他手边电话也在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
当前区域风力显示为五,支架的强度他知道,应是局部风力不匀所致。赵明轩拿起对讲机,“b2原地待命。”
“是!”对方应道。
赵明轩随手戴上护目镜,推开了车门。
一蓬黄沙随风扇来,在护目镜上留下了细痕。映入眼帘的天际如同浸了水的白纸,与腻黄的沙丘凝为了一体。
b2在九点钟方位,赵明轩一行经过了土壤检测组的车,苏嘉文等人正采样回来,纷纷跟他打招呼:“赵监察。”
淳于彦抱着他记事的大皮本也在其中。
“情况如何?”赵明轩问。
苏嘉文道:“一路顺利。接下来就看初步检测结果了,若无异样,晚上我会再做一次实验。”
赵明轩点了点头,“有劳了。”正要走,淳于彦从后追上,“赵监察,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他一不小心撞到了张涛,忙跟人道歉,“不好意思啊,张哥。”
张涛哪里会跟他计较,笑着将人扶住:“没事、没事。”
赵明轩意味不明的一眼扫来,看得张涛凉飕飕,方落到了淳于彦身上,说了四个字,“暂时没有。”
淳于彦眼睛一亮,“那就是待会儿说不定有啰!”
赵明轩压了压军帽继续走,张涛紧随其后,见他虽没答话,嘴角衔着抹若有似无的笑。
b2的扎篷处很快显现在了视野内,几个当地的民兵往已扎好的篷里搬东西的搬东西,加固的加固,一个低阶哨兵迎了上来,才说了两个字,“监察……”
“呼啦——”一声,扑面而来的一大块阴影被赵明轩兜头一抓抓住了。
得,这下连解释的话都省了。
风呼呼吹着,一群人望着黑哨手里的整一块篷顶遮阳布,顿时都无语了。
“目前风力多少?”
赵明轩也不废话,直接就问。
他将拖沙带土的支架和遮阳布收起,走向帐篷,堪堪查完风速的一名哨兵跑来道:“报告监察,过去一百秒平均风速为十米每秒,风力五级。”
赵明轩眉头一皱,“测的不对,刚刚一下至少达到了二十五米每秒。现在开始,测风仪换到我所在上方五米,以五十秒为单位,重设计时器。”
“是!”
哨兵接了命令去了。
“十级风?”淳于彦听了很吃惊,先不说这大风来的毫无预兆,“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十级风?”若说位于老风口的玛依塔斯还有可能,这儿距离玛依塔斯十几个小时,沿途城市要有什么,气象台早发布警报了,怎么也轮不到他们。
赵明轩并不出声。他摘了护目镜,站在帐篷口面朝无际沙丘,缓缓闭上了眼。
黑暗感知一点一点弥漫了所处领域。
随着精神力网的扩散铺就,人们的轻语声、心跳声、呼吸声,每一粒沙,每一颗尘埃,浮荡在空气中,微微透明的,划过了一道道清晰的运动轨迹,如同密密麻麻的蛛丝垂悬,而一阵突兀的风在瞬息之间湍乱了所有纹路。
信息溢出。
“b2撤换当前位置,”睁开眼的同一秒,赵明轩下达了命令,“上风口,三十五度角。”他比了个手势。
众人纷纷行动起来了。
赵明轩又叫来了三名哨兵,让他们分别用“听声辨位”“触觉”等传统感知方式查找不明风的来处。觉醒了黑暗从不意味着无敌,大自然中还有许多天灾便是哨兵感官的杀手,雷电的高温,海啸的压强,譬如风沙,越精密的感官损害越大,因为放出的感官精神力极容易被细碎的风沙轨迹割裂,进而紊乱,引发感官过载。于是赵明轩果断停止自行深入,让一级哨兵们组队任务。
淳于彦也被他叫来在一旁给哨兵们用精神力辅助,安抚稳定感官,以免神游。
有个认识这位向导的哨兵见之快与黑哨形影不离了,对淳于彦打趣道:“什么时候好事将近呀,小彦?”
被淳于彦踢了一脚屁股,啐道:“去你的!”
哨兵也不介意,几人都是老朋友了,嘻嘻哈哈一番就互相配合开始了。那边的民兵也将篷扎过去了。现在能嗅出空气里的水汽已相当明显,考虑到遮阳布除了遮阳,还有挡雨的作用,赵明轩便带他们将遮阳棚也重新搭起来。
谁知这风说停就停了,风平沙静的,小风杯半天纹丝不动。辅助哨兵们的感官往沙漠里顺畅游了一圈,淳于彦撤出精神力,看见不远处的赵明轩拿着望远镜在望天上。
淳于彦走过去,好奇瞧了瞧:“……监察,您在看什么?”
赵明轩:“我在看星星。”
看星星?淳于彦狐疑地顺着他目光看去,且不说今天是阴天,现在也还没到晚上:“……星星在哪里?我也要看!”
或许知道了对方精神体与自己同族类的缘故,两人的关系这几天突飞猛进,偶尔会像这般玩笑,淳于彦跳起来去够望远镜,被赵明轩举开,故意不让他碰,险些要碰到对方鼻梁——
“哎、哎,别闹。”
赵明轩及时退开,竖了根食指到两人中间,煞有介事地盯了淳于彦几秒,方笑着道:“圣诞快乐。”
“……啊?”淳于彦怔了怔,一股甜蜜在他心头化开,“今天是圣诞节?”
“嗯。”赵明轩应道,又拿起了望远镜。
淳于彦发现自己的确看不透这个男人,“……监察,过年什么安排?”
“回家。”赵明轩干脆地答了两个字。
“回家?”
“我跟上头立的期限是一个月,”赵明轩理所当然道:“不回家还能干什么?”
淳于彦急道,“可是——”
“报告监察!”一个小兵跑来,立定一敬礼:“气象台发布最新消息,今晚可能会有雨夹雪!”
“好,我知道了。”赵明轩放下望远镜,对身后的勤务员道:“张涛你去通知他们,今天我们提早两个小时收队。”
“是,长官!”
而张涛一走,淳于彦压低了声音追问,满面焦容,“……赵监察,若是一直找不到叶监察,我们怎么办?”
“叶天宸已经失踪将近三百八十个小时,”赵明轩转向他,正色道:“每过一个小时,他的生还几率都在降低。一个月……偌大宇宙,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困住堂堂一名黑哨一个月,除非……”
“除非什么?”淳于彦紧追不舍。
赵明轩:“除非他已经不在人间。”
言下之意竟是要放弃叶天宸了,淳于彦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赵、赵监察,你……”
赵明轩看到对方难以置信的神情,又笑了,“怎么了?莫非淳于向导,很希望我留下?”
淳于彦瞪着他,嘴唇半张着,颤了颤,一转身跑了。
图开沙漠,占地仅八十七平方公里,与全国第二大的塔克拉玛干三十四万平方公里相比,可说连人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了。这个小沙漠的天气却是说变就变,
还未到六点,天就全黑了,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也不为过,变的非比寻常。
“报告监察,已经八级风了。”
一名负责观测风力的哨兵道。
“好,”赵明轩道,拿起直连指挥台的对讲机,“通知收队。”
“收队——”
“收队——”
“收队——”
一声声口令,沿着无线电讯号传达第四区各车各组。
“监察,您先上车切,”几个收拾帐篷仪器的当地民兵对他热情道,“这里交给我们了,老放心的撒!”
赵明轩道:“不忙。”看着便携式测风仪上滴溜溜转的风杯,若有所思。
忽然地,风向标变了。
赵明轩当即顺着风向标所指看去,正好看到淳于彦抱着大皮本朝他走来,翻开一页,拿起笔扬声道:“赵监察打扰了,我刚刚发现一点东西……”
“小心——”
赵明轩脱口而出,说时迟那时快,出声同时,淳于彦就像被谁蓦地往后一推,整个人一个不稳,手里的大皮本就被风掀飞了出去。
“我的图景分析——”
淳于彦大喊,立马转身去追。
奈何这本子就跟长了翅膀的鸟似的,数不清的纸张在风中哗啦啦上下翻动,忽高忽低。
“全体人员回车待命!”赵明轩抛下一句,随后追了上去。
黑哨就如同一缕轻烟,在众人的视野里一掠而过。
土壤检测组的车上。
一道人影出现车前挡风玻璃上,追着什么,开车的师傅出声:“那不是小彦撒?”
苏嘉文闻言身前倾,“师傅停车,我去看看。”
车缓缓停了。
此时他们距离淳于彦大概百来米,淳于彦听到身后呼唤:“淳于彦——你在干什么?”
是苏嘉文的声音。
淳于彦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完全跑不动了。
不远处是赵明轩——黑哨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连看都没看清楚,他的大皮本就已被对方抢在了手里——从一个小黑点,变作了一个大黑点,显出了人形,淳于彦不由地勉力抬手朝人比了个大拇指。
身后,苏嘉文和他的哨兵在快步走近。
“淳于彦,知不知道在沙漠里乱跑有多危险?万一迷了路……”
苏嘉文的叱责言犹在耳,淳于彦瞳缩成针,一个拔腿冲了出去。
“——小彦!”
苏嘉文没来得及拽住他的手臂,刹那风沙,像有谁往宣纸似的天幕划了一刀,割了条小缝,那前的两人,赵明轩和使劲将他往外拽的淳于彦,恍若纸上刚点的彩墨人,滴的颜料一下就朝那裂缝的开口里淌去了。
苏嘉文抬脚即追,有个人比他更快,一个强劲的力量将他朝后一扯,是于欣。
“于欣——”
苏嘉文只来得及喊出一句话,就见眼前一花,他的哨兵就同那两人一起,凭空消失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太突然。待司机下车,与张涛等人赶到,眼前除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向导,一片绵延的沙丘,别无他物。
不知不觉地,天空飘起了雪。
然而跟没筛干净的盐粒似的,雪里搀着沙,猛地一扑,不知哪家的淘气孩子往处撒了一把盐,风雪漫肆,湮没了沙丘上的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