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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接着开会,发生些争执,以李乐大获全胜告终。当面被比自己小好几轮的年轻人指出他刚犯的两处热动力学推算错误,沈実也不甚在意,这本就不是他擅长的方向。或者说,来天元门前还是挺在意的,来了之后又被向导看管了这么些年,也就不在意了。
沈実懒得跟他解释,科研就是这样,有时候再精巧的公式和完美的逻辑,也比不上外头一沓一沓的实验报告用事实说话。
不过这么一来,李乐这条线,洛玄算是搭上了。尽管是间接通过沈実与之接触,自己并不露面。沈実现在也算是为李乐那个项目干活,别看他那实验室破破烂烂的,要啥没啥,发电机都是李乐他们弄的,偶尔提个要求要弄个抽水机真算不上什么。就是经常要被李乐奚落罢了,沈実自认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切等出去再说。
洛玄既想起这茬,今个就得去领那抽水机。
沈実的提示都搁洛玄脑子里了,他便召来孟鸟去了临水坊,也就是他才到天元门的第一天,那处村落集市。依旧是黑瓦白墙,水乡似的建筑,沿街挑货叫卖的货郎,支棚乘凉的商家。洛玄称得上这儿的常客了,因此那些人看了他一眼,便稍稍压低了些声音。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没有屏蔽器,就等于哨兵不必再刻意地降低自己的听觉灵敏度,而人说话的音量,是无论如何都比屏蔽器的嗡鸣声要响亮些。
这里,五年如一日。
哨兵在其间信步闲庭地逛着,看着那些人物、衣着,一边用余光寻着记号,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
在不发展科技的地方,就算过了一千年也还是老样子。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
集市虽小,东西繁多。洛玄找了个视野相对的地方,静下心,放出他的四感逡巡了一圈。这是他还在外头时,没有得到相关许可,不会被允许随意去做的事情。或者说,就算做了,在大部分人都佩戴了屏蔽器的情况下,质量姑且不论,所能收集的信息多多少少便受到了干扰。他得学会如何绕过它们,从边缘判断,那是一个普通人的*相对被保护起来的世界。
而天元门,恰恰是一个普通人不被容许拥有屏蔽器的世界。
这里的普通人,他们窃窃私语的机密,他们的心跳、脉搏、呼吸,谎言,紧张,遮遮掩掩的小动作,小动作发出的窸窣声,脚步中的迟疑,纤毫毕露在哨兵的眼前。他们就像公开展示的摊平书页,他们所渴望的隐藏的,羞耻的,企图不被察觉的,见不得光的欲|望,被暴露在所有哨向眼前。谁都可以看一眼,而后与同伴谈笑议论一番。而作为普通人,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学会习惯与接受。
——找到了。
洛玄的视线落在了一个货郎身后的一个方形木箱上。
那外壳上毫不起眼的一个边角,有一朵画工拙劣、线条坑洼的炭笔小花。那是他与沈実约好的记号。
洛玄走上前,先是装作看东西的样子,挑货架上有女人用的头油、自制的廉价首饰,也有男人用的绑发绳子、剃须小刀。货郎热情地招待他,问他看上什么,价钱好商量。洛玄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平日里也没怎么打理,随意绑了搭脑后,看上去就更像古装剧里的什么落魄剑客了。
东西也不贵,相较外面,天元门内的物价低的令人发指。这里的普通人更喜欢收些像粮票一样的东西,或者以物易物。很多哨向从普通人那拿了东西走,也是不付钱的,只要找个好的借口,将戍卫队应付过去也就是了,都是自己人嘛。
洛玄倒不如此,他更乐意用些钱粮来换些消息,到底哨兵不像向导,能听到人心里去。那些粮也不是那种“粮”,是真正的粮食,是普通人平日里供奉上来的,通过兑换功德再发给他们的食物。可见这些普通人一番曲折,不过是得回了本该属于他们的辛劳成果,如此高兴,还连呼他大善人,洛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那个怎么卖?”洛玄抬了抬下巴,示意货郎看他身后的木箱。
货郎随他目光而去,脸色微变。转头对哨兵讨好道:“军爷,这个是小的自家用的……不、不卖……”
洛玄无意与他废话,一步上前提起箱子就走,货郎扑上来:“军爷、军爷!”洛玄随手扔两张粮票给他,并警告道:“再啰嗦我杀了你。”
货郎敢怒不敢再言。那目光是隐忍而愤恨的,不需要向导的异能也能感受到。沈実将这箱子交给这名普通人时,肯定没告诉对方要交给谁。而对于这里的哨兵,抢夺普通人财物,动辄粗鲁打骂,更是家常便饭。天元门的特殊训练进一步拉大了哨向与普通人间的能力差距。亲切平等的交谈反而有猫腻。洛玄大步行走,没有回头。他已经在这上头吃过一次亏了,李书文甚至为此交代了性命。这是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对他,或者对那名普通人,都是。
普通人的演戏在向导眼里没有意义。就算演技好到得了奥斯卡奖,也是个笑话。既然如此,那么只有将它变成真的。
也亏得沈実狠得下手,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一个健忘症。
苍梧山,聚灵大阵。
远远不到湖边,洛玄就下了孟鸟。他拿出集市上买的钓竿,走到那黑哨寻常会待的大石头处,先用鱼线缠上普通的试管朝着“湖”的方向抛出去试了一试。
一只孟鸟被惊地从湖心处飞了起来,看了眼哨兵,又落了回去,继续梳理羽毛。
洛玄没有动用精神力。因为在这个地方,轻易动用任何一点精神力都是危险的。就好像在饥饿的捕食者面前放了一块鲜嫩油亮的肉,稍有不慎,就会被拖走蚕食殆尽。
这般美丽而危险。不知为何地,让他想起了吕峰那帮人。
那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拒绝了宫鸿声的邀请,大大长了天元门的面子,李书文的事也就被长老们当作哨兵年轻时不懂事,给轻轻揭过了。可他心里,其实是好奇的,好奇极了,那帮黑哨到底是用的什么办法不需要绑定向导,也能平稳升级?向导们对此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年轻一点的小向导,如夏春秋,直接就被她师尊禁了足,以免与那帮黑哨有任何接触。他们就保持着这种十二分警戒的姿态,直到将付昱凌一行和那帮哨兵送出了门。
也就是那一次洛玄终于有机会近距离观看,天元门是如何打开的。
——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
波纹轻轻泛开。
原本只有山石的地方,像是被什么忽然揉碎了的画面,像倒映在镜中的影像,又像是有人撩动了湖水,搅乱了原本的图案,再重新拼合时,形成了另一幅模样——
一个黑洞般的隧道入口。
那个时间段,他还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洛玄。不记得沈実,不记得他见过聚灵大阵,不记得一切向导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然而一个词,四维,就这么突兀地从脑中跃了出来。
天元,门。
确实是门。
那一刻,他联想到了许多。他联想到了很久以前,洛雨跟他讨论过的,宇宙气泡假说。每一个宇宙,都像是膜上的泡泡。它们膨胀,它们坍缩。它们出现,它们消失。
人在对世界的探索手段相对匮乏的情况下,极容易将许多未解的现象归类于神迹。这其实是一种朴素的哲学解释。这样说来,由于黄河流域发展出了极具自身特色的文明,朴素唯物主义在此影响下解释世界本原时,使用了“五行”“太极”等概念,再接着使用修炼、修行等手段来“实验”。正所谓科研,不就是“观察、假设、证伪”吗?虽然与西方提倡的现代科学形象相去甚远,可按照上述定义,将修真归类为科学的一种,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修真修真,去伪存真。
这可是完完全全扎根于中华文明自己的科学发展呐。
洛玄被自己的偶发奇想逗笑了,他手腕一抖,将鱼线抽回来。手指稳稳地接住了飞来的试管。
不出他所料,里面什么都没有。
洛玄站起来,站到了那大石头上,再次扬臂一甩,将鱼线另一端的空试管掷入了湖心。他开启了“鹰眼”,即动用了视觉的感官精神力——瞬间看清了,试管在入水出水时,那些翠绿的透明液体,就如光做的丝绸,没有丝毫障碍地穿过了试管的玻璃壁。
——“这三维的碗,可装不了四维的‘水’啊……”
沈実的话,隐约响起。
他撤回感官精神力,太阳穴隐隐作痛。一低头,果不其然,那些藤蔓似的透明绿草已经攀上了大石头,缠上了他的脚踝,就像闻香寻来的幼虫,贪婪地汲取着哨兵的精神力。
洛玄当即一个后跃,跳开几步,几近崖边的位置。他盯着那些草失去了目标,在空中款款摆摆了一会,方依依不舍地缩回了原处。
哨兵小心翼翼地摸回了大石头,爬上去,打开沈実托人转交给他的木箱。按照说明手册,装好管子水泵,插上从实验室顺来的电瓶,调了调,避免噪音过大。
也不知沈実是怎么跟李乐谈的,这里头用来装水的小盒是玉做的,中空密封。触手温润,跟典藏阁用来储存功法的玉简材质近似。待那些栖息在湖边的孟鸟陆续被召唤走,洛玄屏气闭声,将管子那头故技重施,轻而又轻地抛到湖里,人躲到安全的地方按下启动。看着远处浅绿缓慢地顺着水管的管壁移动,在大气压强的作用下,仿佛被不知明的吸力拖拽了上来,而后被困于玉盒之中,逃逸不得。原来如此。哨兵才明白,沈実为什么坚持要造个抽水机。
收集好沈実需要的“湖水”样本,洛玄没敢让这玩意装太满,更没敢抽太久,八分的时候就停了。够不够先不管了,目测应该够了。刚那孟鸟看他的那一眼,看的他心中些微发虚。洛玄将这套抽水装置拾掇拾掇,装回木箱,神不知鬼不觉地连同玉盒内的样本一起,送去了御灵阁的天花板暗格里置着。回去时,夏婉卿还没回来。洛玄通过精神链接感知了下向导目前的距离,觉得还有些时间,便溜达去了后院,再看一看他让夏婉卿代寄给了洛雨的信里究竟都写了什么。
他当然记得,他之前誊稿时,那不过是份寻常的家书。可他更记得,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一个机会主义者。决不可能错过这样一个可以向外传递消息的大好机会。
顺着剑鞘上第三朵花的摩尔斯码,洛玄跟着指示,一棵一棵树地摸过去,总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齐了自己需要的信息。
洛玄看着手上的空白信笺,一下笑出了声。
原来他给洛雨写的从来不是什么家书,而是一封密码信。
说起来这些还是由沈実启发的。老院士总是拿英法日三国语言混搭着折腾他,这三种语言洛玄虽然都会,但次数多了也得问问缘由。沈実道:“小伙,看电视剧嘛?以前谍战片,洋鬼子向导要对我方党员读心,总要找个会汉语的协助,读起来也比平时要慢点,你说为嘛呢?”
洛玄:“因为洋人向导听不懂中文?”
沈実笑了:“意识流的形态,包括语言,可绝不仅仅只有语言。”
老院士背着手走了几步,话一咕噜转成了法语:“让我举个例子。就好比你台式机本来用的微软系统,一下子让你换成苹果系统,你肯定要适应一阵子。当然这一招对中式英语使用者没用,中式英语使用者在说英文前,肯定是先在脑子里将中文过一遍,翻译成英文再说出来。这就不成了,读他的向导都要笑死了。”
洛玄:“……沈老师,您是指学好英文走遍天下都不怕么?”
沈実被他的抖机灵差点气得一跌足,“哎、哎,我是指让你打那个时间差!”
洛玄眼睛一亮:“时间差?”
沈実抚胸:“不同的母语使用者,在使用他们的母语思考时,就算想的是一个意思,因为生长背景,文化差异,他们的思考逻辑,语法结构,内在关联多少不同,而这是读取其它母语者的意识流时,需要面临的一个问题。就好比你写程序,写的c,猛地一看到java,肯定要学一会。”
洛玄若有所思。
写给洛雨的信,大概是他现有能力范畴内,能编的最复杂的一套密码了,因此忘起来也特别快。好在从来也不需要他去记,或者说,这套密码的意义就是在此,不能被他记住。
混搭着三国语言,却得先将中文转成拼音,然后根据他的提示,左一榔头东一锤子地拎出些字母,做因数分解拼成法文,再去找本英文的游戏攻略,才算大功告成。洛玄本想装个x学电影里的大腕们也用个圣经,奈何他压根不记得圣经里的具体内容在哪行哪页,手头也没个圣经让他参考。思来想去,竟然是小时候玩过的游戏攻略记得最清晰,还是个解谜类的游戏,被洛雨逼得把攻略翻了一遍又一遍。英文单词挨个查过去,电子辞典都快被翻烂了。
临了没想到,来了个自家传统文化特别浓厚的地方,还得靠外国语发求救信。
然而沈実可以打时间差,他却不能。绑定了一名向导,几乎意味着来了一名无时不刻的心灵监视者。什么晚回家,直接读一遍他的大脑,就知道他今天某时某地都去哪儿了,干了什么想了什么,不要太天经地义好么。而且当着向导的面用英文思维,简直就像赤|裸裸地打着“我在想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事”的旗号,向导不进行深度搜魂才怪。
没准跟着他多转几遍,英法德日意都学会了,那就亏大了。
再来作为科研工作者,沈実有其学术背景,他当初看的一堆外文文献,要他翻译成中文也费事,内容估计更偏枯燥。向导喜欢收集普通人想法,喜欢的是有创意的,有趣的,一眼就能看懂的,而不是x胞x酸xxx反应化学分子式,表型参数比对分析etc,洛玄看天元门派给沈実的向导助理每天打哈欠都快睡着了,就知道她的兴趣点压根不在这上面。
说来,其实洛玄的兴趣点也压根不在这上面,一个是负责作战指挥的四级哨兵,一个是sg研究所的生物学家,若是还在外面,洛玄哪怕是快饿死了都想不到去搞什么捞什子生物学,作为大院士,沈実更是脑抽了才会聘个屁都不懂的哨兵武夫给他打下手……
因缘际会当了沈実近一年助手有余,洛玄对生物学研究的印象就剩下惨惨惨惨惨。然而不让他做实验,他更绝望,做着苦逼的实验好歹还能有些盼头。有句话不是叫做“科技拯救世界”么,能对抗“修真”这种黑科技的,哨兵左思右想,觉得也就剩下高科技了。
转换语言打时间差的方式,因为绑定了夏婉卿变得不太可行,洛玄不得不琢磨起其它的方法。所谓具体事情具体分析,沈実的做法倒为他开拓了另一种思路。
他想到了与洛雨以前玩的那款解谜游戏。
一个线索找到后,指向了下一个线索,一个线索接着一个线索,一个个的线索相互串联,中途若打乱次序,会导致全然不同的解读结果。
没有得到正确钥匙的任何人进入其中,都将只能看到表面的景象。
荒芜的沙漠,悬石峭壁,呼啸的寒风卷起飞沙,天地苍凉。
包括他自己。
如果没有相关标记,提示他下一步该往何去,他也会迷失其中,丢失自我。
就算有人能解开所有的密码,只要那个人不是洛玄,对那人而言,这些也只不过是一堆无聊又无趣的英文字母和数字罢了。而寻找记忆整个过程,就像玩拼图游戏,不到最后一块,永远不知道拼图的真实全貌。
于是他就这样,在向导的眼皮子底下,给自己的心灵与记忆,一点、一点建起了一座庞大的思维迷宫。
星星升起来了。
洛玄端坐在庭院中,任夜幕如薄纱,渐渐披在了他身上。
感受着向导与他之间的物理距离,正一点点缩短,哨兵知道,再过上片刻,他就要将今天做的、刚刚想的一切全都忘了。他就会变回那个无知又绝望的哨兵,挣扎在向导越来越牢固的精神锁链里,无处安放自己仓皇的灵魂。
那封信,也不知洛雨能不能看懂。如果她还记得,那年她还是个小法师,偏偏喜欢冲锋陷阵,动辄放冰雹施群法,喜欢招惹野外boss,喜欢收集数据自制攻略,还喜欢一看情况不对就直接开个门拉着他逃之夭夭,将他生生从一名坦克战士逼成了游击战士。那她定然也记得,他们还一起玩过一款极其变态的解谜游戏。光其攻略就给出了多达千种可能的线索组合路线,他真正想要说的话,也就藏在了那里面。
这大概也是他……唯一一点希望。
可惜这点希望刚想起来,他就要将它忘记。
只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将它彻底点燃。
——愿有一天,你我还能相见,在那启明星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