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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何子晴的亲人而言,这一天多简直就是大起大落。
看出尚扬不忍心,金旭接话道:“不一定,也可能她是被绑架,没了人身自由,手机也落在了别人手里,这人从她的手机挑了段视频,发了这条朋友圈,想让大家以为何子晴还平平安安。”
高何两家经济条件都不错,倘若是真被绑架,也该找他们要赎金才对,还伪装成本人发朋友圈报什么平安?
高卓越脸色煞白,紧张地说道:“就算是去年的视频,也可能子晴是觉得好玩,所以现在才发出来,她本来就经常不接家里的电话,这也不能说明她就……就……”
他这分明是掩耳盗铃,不愿或是不敢面对现实。别说这岁数的年轻人,大部分人在面对生死时,真实态度都是如此。
尚扬心内不由得叹气,昨晚在隔壁市,当何子晴的父母崩溃时,高卓越还勉强稳着情绪劝慰长辈,今天他独自面对可能的“噩耗”,就没了昨天的镇定,这师弟整天装得老成持重,应对各色人等都表现得游刃有余,真遇到事了,这刹那间的反应,是最真实的。
尚扬阴沉下脸色,说道:“何子晴和家里的关系为什么会这样?你到现在还不准备说实话吗?”
高卓越本就紧张,这下更是惶然地看向尚扬,尚扬从未在他面前露出如此严厉的一面。
“要不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尚扬朝金旭示意,金旭拿出手机,翻出了刚才在路上搜到的,何子晴发布在短视频平台的一段作品。
从高卓越的表情来看,他并不知道表妹在网上发过这些,眼睛骤然睁大,脸色愈发惨白起来。
那段视频,是何子晴的个人独白,播放量不高,没有平台常见的神曲BGM,也没有漂亮的背景布置,她没有化妆,穿得不花哨,文案也没有任何噱头。
这视频发布于何子晴二十岁生日当天,她面前摆着一个很小的蛋糕,上面插着“20”的数字蜡烛,她对着手机镜头,自言自语似的,讲了她自己的一段特别的人生经历。
“那天我满十八岁,还有不到两百天就要高考了,我上寄宿高中嘛,那天上午,我爸妈来学校接我,说要带我出去吃饭,给我过生日,我很开心,还和我同桌说,回来给你带好吃的,然后我就跟着我爸妈去了。”
“一上车就看见是我舅舅在开车,我还以为舅舅也来给我庆祝成人礼,我一直很崇拜我舅舅,他是名牌大学生,路上我还给他讲,我期中考了全年级前五十名,我想考舅舅的母校大学,听说在校园里就能看到海,内陆长大的孩子嘛,很向往大海的。我舅舅就只是对我笑。”
“然后我们就出发啦,那辆车,一直开啊一直开啊……我说怎么这么远?我妈妈说要到XX去吃农家乐,XX是我们当地一个县,那里有鱼塘,我很喜欢吃鱼嘛,就觉得我家里人对我好好啊,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十八岁女孩儿。”
“后来我就在车上睡着了,大家上过高中嘛,很累的。等我妈把我叫醒,我还很好奇,咦?为什么外面的天变成了橘色?妈妈说,傻子晴,夕阳就是橘色的呀。”
“太阳快落山了,那一路真是走了好久好远,我们下了车,是一所学校的门口。我问,不是吃鱼吗?为什么来学校?”
“爸爸妈妈,还有舅舅,他们就只是对我笑。”
“我在十八岁当天,被我最爱的爸爸妈妈,最崇拜的舅舅,一起送进了地狱。”
“那地狱有个很不错的名字……阳光心理辅导学校。”
“他们回家了,只有我被留下了。”
“……”
她看着那蛋糕,像是哭了,但没有泪落下。
“祝我生日快乐。”
“……”
“你们知道吗?太阳落山是很快的,一下子就落下去了,橘色的天,变黑只需要一秒……就像这样。”
何子晴鼓起脸颊,呼一声,把面前的生日蜡烛吹熄了。
这个账号里还有几条短视频,都是她对着镜头自言自语,说在那所“心理辅导学校”的一些事,打针、吃药、军训……和被体罚。
每条视频下评论不超过二十条,有些是发了流泪表情,或说“抱抱,过去了”,还有些人说“曝光这学校,不能再让他害人了!”
播放量最高的是今年春天的一条,何子晴似乎是接受了网友们“曝光它”的建议,她化了全妆,背景也好好布置过,端端正正对着镜头,这次大概是写好了稿子,她的语速和肢体明显都不如那些自言自语的视频松弛,稍显紧张地讲了她在“阳光心理辅导学校”接受“辅导”将近六个月的始末,文案里也加上了#求曝光#求转发#救救孩子#等字样,大约是参考模仿了一些曝光不良现象的自媒体文案。
这条播放量相比其他稍微高一些,但也不算火爆,评论有两百条,但风向和从前发生了逆转,更多的评论反而是在指责她:
“家长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连电击都没有,打两下也算体罚啊?现在小孩真娇气。”
“想红想疯了。”
“看你现在病好了,就倒打一耙,真是狼心狗肺。”
“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哪个好人需要上心理辅导学校?”
该账号从这条视频起,就再也没有更新过。
老旧小区的出租房里,橘色的夕阳从窗边斜斜地映了进来。
短暂的沉默后,高卓越道:“当时我已经去北京上大学了。”
尚扬:“……”
金旭讥诮道:“当谁没上过公大?就你特殊,寒假还被学校扣着不准回家了?”
言下之意是在问他:你寒假回家欢度春节,从小一起长大,口口声声像亲妹妹一样的表妹何子晴不见了人影,你说你不知情?
“我回家后一听说,马上就反对他们这么做了!”高卓越道,“可我只是个晚辈,当时我也才十九岁,我管不了。”
他眼角偷觑尚扬的脸色,心思昭然若揭。
尚扬已对他失望至极,先问重点:“废话少说。何子晴为什么会被送进这阳光学校去?你赶紧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要再耽误时间。”
高卓越现在哪还敢再隐瞒,道:“她老师找我姑姑反映,说她在学校谈恋爱了。”
尚扬道:“就因为这种事?”
何子晴十八岁了,都不能算早恋,成绩能在年级前五十,说明恋爱也没影响到学习,离高考就只剩两百天不到,为了这点无足轻重的小事……何子晴最后只上了所大专,很难说和这段经历无关。
高卓越迟疑道:“是因为……我妹妹的对象,也是个女生。”
一瞬间牵扯出了线头,一切因果都被串了起来——
隔壁市那对兄弟,哥哥孙铭很可能才是真凶,丈夫杀害妻子,常见理由也就那几个,并不难猜。
但何子晴一个小女孩为何会卷入这桩案件,一直蒙着一层迷雾。
如今迷雾拨开,何子晴是女同,那孙铭杀妻,倘若是发现了黄梦柔出轨,那她的出轨对象有极大可能正是何子晴。
这也就能初步解释,何子晴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黄梦柔的车上。至于是她忘在黄梦柔那里,还是别的原因,需要隔壁市刑警们进一步查证。
尚扬转头看金旭,道:“是不是该给……”
“我给邢光他们队里打个电话。”金旭知道他的意思,不等他再说,便开门到外面去打电话,防盗门只虚掩着,能听金旭下楼的声音,是到院子里去打这通电话了,楼道有回声,而且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屋内只剩下尚扬和高卓越,既是师兄弟,还是上下级,本来还会成为工作中的师徒。
“师父”的身高要多上两三厘米,此时居高临下地睨着“徒弟”。
“主任,”高卓越道,“是我不对。”
“我理解你年纪小的时候做不来主。你说何子晴和你最亲,你把她当亲妹妹。”尚扬道,“这句是真的还是假的?”
高卓越忙道:“真的,我真的把她当亲妹妹,当时听说大人们把她送去那学校,真的激烈反对了,可是我姑姑姑父,还有我爸,他们是老一辈思想,觉得那是病,得趁着岁数小,赶紧改了才行。”
尚扬:“……”
高卓越道:“后来她回家,等她高考完,我放了暑假回来,我跟她说,我不觉得那是病,她偷偷告诉我,家里人以为她改好了,其实她是装的,她还是喜欢女孩儿。”
何子晴从那“阳光学校”回来以后,乖巧听话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慢慢地就发生了变化,她拒绝跟家里人交流,还有很多叛逆行为,故意在父母面前抽烟喝酒,时不时离家出走。
她父母后来看到社会新闻里关于一些“心理辅导学校”的负面曝光,虽然不是他们送孩子去的那所,多少心有余悸,对当初送女儿去那种地方也感到很后悔,对女儿怀着愧疚心,便也百依百顺,可做得再多,也换不回十八岁前的何子晴了。
“中秋节我放假回来,想找她好好聊聊天,”高卓越道,“她以前见到我是很高兴的,那次一看到我就生了气,说我出卖她,向她爸妈告密,说她根本没改,我很蒙,我说我没有说过,可她完全不听我解释,就拿脏话骂我,还说我和我爸一样虚伪……”
高卓越低下头,突然啜泣起来,说:“可我真的没有和别人说过。她是我妹妹,当初我没从那破地方里解救她,我已经很后悔了,我又怎么会去告密?”
尚扬:“……”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高卓越,努力上进是他,八面玲珑是他,天真软弱也是他,经不起大事,拿不了主意,偏偏又在家里人影响下很求“进步”,主动或被动的,给自己套上了一个少年老成的壳子。
尚扬的心情极为复杂,本以为又找到了一个能培养起来的助手、徒弟。
高卓越是公安管理专业的,专业很对口,加上各科成绩和在校表现,非常适合研究所的工作。只是……就算公安管理不教侦查之类技能课,专业课确实一水儿全是理论学科,可高卓越,他也太不像是一个公安人了。
“你为什么当初要考公大呢?”尚扬沉思片刻,还是把心中所想实话实说了出来,道,“你整个人和警察这职业就不配,学别的专业不好吗?”
高卓越:“……”
尚扬道:“等这次国庆假结束回去,我会把你还给主抓人事的杜所长,你……”
他本来想说“另谋高就去吧”,又觉得太刻薄了些,毕竟对方还如此年轻。
“让老杜给你另外安排实习岗吧,你也多想想,”尚扬认真地注视着高卓越的双眼,不再是上级的语气,而是公大师兄的语气,说道,“想一想,你是不是真的想当公安,问问你自己的心。”
高卓越被他的目光注视得发愣,怔了半晌,道:“师兄,你不也是被你爸改的志愿吗?”
这下轮到尚扬一愣。他青春期的时候是真叛逆,知道家里想让他做公安,也知道自己并非真不想,但就是非要填个和公安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要不是他爸听说了,逼着他改了,他现在很可能在哪个互联网公司当码农。
高卓越脸上发红,是紧张也是慌乱,并不是真想刺探上级的家事,道:“我是听别人胡说的。”
“不算胡说。”尚扬也并没生气,仍是像上句话那样,极认真地说道,“我爸改了我的志愿,我终生感谢他,如果我当初因为要和他作对,就放弃成为公安人,我这一辈子都会后悔。我找到了自己热爱的事业,我正在、并将为它奉献我的一生。”
高卓越呆愣地看着他,连呼吸都不太敢用力。
防盗门被推开,金旭打完电话走进来,见里面师徒二人似乎有异,以为尚扬在教训师弟,道:“尚主任,少批评人,没什么用。”
尚扬瞥他,意思是让他少阴阳怪气。
但高卓越仍是一副怔怔的模样,似乎是把尚扬的话听进去了。尚扬希望他听进去了。
“说清楚了吗?”尚扬问金旭道,“他们有进展没有?”
“有,进展还很大。”金旭示意这房子,道,“这儿得先保护起来,本地刑警已经接到通知,很快就过来了,咱们先把门锁上,去楼下等着人来。”
锁了这房子的门,三人下楼,高卓越低垂着头,也不再说话,只是埋头跟着师兄们。
到了楼下开阔些的地方,尚扬道:“隔壁到底什么进展,说说。”
金旭看看高卓越,高卓越呆滞地与他对视,意识到不方便让他听,道:“我去帮你们买水吧。”
他耷拉着脑袋走了。
金旭疑惑道:“他怎么了?挨你骂了?”
又冲尚扬道:“这么好的事,领导也便宜便宜我。”
“骂是没有了,打还有好几顿,你要不要?”尚扬开过了玩笑,道,“说正事,邢光归队了?他们又去死者家里,有新发现没?”
“何止是有新发现,”金旭道,“我刚才打电话那时候,邢光已经又被派出去,去抓那兄弟俩里头的哥哥了。”
几个小时前,他们离开隔壁市市局时,邢光等刑警与技侦人员再次去凶杀现场,黄梦柔和孙铭的家中,开展新一轮的勘查采证。
刚刚金旭在电话中向那边说了关于何子晴的新发现,并表达了“何子晴是黄梦柔的情人”这一层推论,以及存在“孙铭因为发现妻子出轨才怒而杀妻”的较大可能。
那边刑警也向他表明,邢光等人在黄梦柔家里的发现,足以说明弟弟孙良在说谎。
孙良先前供词中,说黄梦柔是被他失手推倒,脑袋撞在了墙壁上的一个突起装饰物上而当场死亡。
第一次到现场采证时,技侦人员在那个装饰物上采集到了黄梦柔的血液,装饰物的轻微损坏也与颅骨硬度能造成的损坏程度相匹配,家中其他地方并无可疑血迹,因而当时的初步结论是,现场痕迹符合嫌疑人的说法。
但这一次,刑警们现场做了一个测试,发现孙良所述,失手推倒黄梦柔使其头部磕碰在装饰物上的结果,是无法实现的。
“黄梦柔的身高不够,”金旭道,“不管她怎么摔倒,都不可能在那个位置撞到头。凶手这个布局,百密一疏。”
尚扬诧异道:“孙铭会不知道自己老婆有多高吗?”
金旭道:“警察问过几个黄梦柔身边的人,她一直都对外自称168公分,实际上还不到点164。”
死者是学民间舞的,腿长比例好的话,装168应该也像,肉眼测身高本来就不准。
“她和孙铭是闪婚,”金旭转述着隔壁市刑警告诉他的信息,“孙铭36岁,就是图人家年轻漂亮,还跟别人说过,娶漂亮老婆生小孩,能改善基因,他应该是真信黄梦柔有168,才会在这事儿露了馅儿。”
尚扬说:“那血迹和装饰物的损伤,就是凶手后来人为制造出来的。”
金旭道:“凶手应该是抓着黄梦柔的头,把她整个人提起来……”
他说的是整个“人”,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已经到了要布局迷惑警方的阶段,黄梦柔那时很可能已经死亡,凶手提着的,是一具尸体。
“……照着墙上的凸起物。”金旭抬起双手,做了个类似的动作,抓着并不存在的“头”,用力向后一撞。
尚扬感到毛骨悚然。
这样的操作,尸体的脸必定就在凶手的眼前,猛烈撞击的那一瞬间,她的五官会震颤,甚至有可能因为肌肉的强直收缩,而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