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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领着墨熄,来到了朱雀殿的后殿。
那里有一池聚梦水,能够将往事聚化为现实,浮现在看客眼前。
君上在池边站定,他看着池中他与墨熄的倒影,然后从手腕上慢慢地将那一串菩提天珠褪下来,握在手中盘玩。菩提珠包浆温润,被他一颗一颗地拨弄过去,拨到第七颗的时候,他停住了。
“墨熄,孤……虽然选择了毁去御史台的玉简,但是……”
他阖眸扼腕:“但是,请你相信,孤从来没有想过要诓骗顾卿。”
“这一颗能够还给他清白的天珠,孤一直都随身佩着。如果孤有生之年能够将承诺兑现,那孤必将亲自昭告百姓。但是如若孤难抗天命,那么孤也会将这一颗载录着真相的天珠留存于世,等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了,自会有后人将当年黄金台的盟约大白于世。”
夜风起了,吹得池边的梧桐叶子哗哗作响。
“那么,孤九泉之下,也终于有了颜面,可以再见忠良。”
他说着,指尖点在那枚天珠上,不出一会儿,天珠散发出了耀眼夺目的辉光,一缕银白色的记忆从其中飘然而出,落到了化梦池里。水波涟涟,碎了一池月影霜华,紧接着渺渺寒雾从化梦池中四下溢散。
寒雾逐渐聚化成了场景,亦有微弱的声音从大雾深处传出,继而变得无比清晰。
燕语莺声的青楼在他们眼前徐徐展开。
“荼縻香散一帘风,杜宇声干满树红。南轩一枕梨云梦,离魂千里同。”双调水仙子的曲声自花楼戏台上悠悠传来,清倌儿纤细的嗓音犹如吊着的丝线,在胭脂粉场里吹拂而过。
“日斜花影重重。萱草发无情秀,榴花开有恨秾。断送得愁浓。”
池中飘出的雾气越来越浓深,将整一座朱雀殿的后露台重重包裹,营造出珠环翠绕的幻影。
杏花楼。
墨熄和君上站在大雾中央,慢慢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墨熄发现自己又一次看到了时光镜中的情形,这是八年前顾茫叛变的前夕,顾茫正在青楼的厢房中,和那个神秘的黑衣人说话。
只是当时墨熄还并不知道这个黑衣人是谁,如今想来,恐怕就是君上无疑了。
果不其然,君上走到墨熄身边,看着雾气化成的黑袍男子,说道:“这是顾卿叛变之前孤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当时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走了,情绪不太稳定,所以孤与他约定好了,这天的午夜来找他,带他去战魂山上看一样东西。”
和时空镜内的对话分毫无差,幻境中,裹着黑袍的君上推给了顾茫一个包裹,搁在桌上:“给你带来的。去换上吧。”
顾茫的举动亦是如出一辙,他抬起手,掀开了包裹一角,但很快地,又将包裹拢上了。
顾茫问:“这什么意思?”
“你要去那个地方,总该准备准备。”君上道,“那里的情况,只跟你说,怕你不信。今夜带你亲眼去看一看,眼见为实。”
周围的场景黯淡下来,待一切复又重新亮起时,浓雾里的情形已转换到了战魂山山脚。
顾茫和君上二人都披着黑色的斗篷,从头到脚遮得严实。
顾茫走到上山的曲径前,看着蜿蜒深入的青石板小路,将斗篷的帽兜摘落,仰头看着那巍峨山道。
君上问:“不上去吗?”
顾茫道:“只是想到很快我就要离开这里,手上将沾上重华军士的血,我心中……”
君上打断了他:“重华如今的局势也就是这样。凤鸣山败北后你也亲眼见到了,你与你的军队落魄,只有落井下石的,没有雪中送炭的。”
他看出了顾茫想要辩驳,于是又补上一句:“你不必跟我说如果羲和君在,他会向着你。他向着你也没有用,你是个聪明人,你应当已经很清楚,以你一己之力,并不能扭转什么。”
顾茫:“……”
君上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叛国这一棋,你已是落子无悔。”
他说着,在渺然寒夜中抬起手,握住了顾茫冰凉的五指。顾茫回头看向他,也微微动了一下,似要挣脱,但最后却没有这么做。
墨熄看着眼前的情形,第一次在时空镜里看到这段过往时,他觉得这个黑衣人是燎国人,觉得顾茫被握住手时的颤抖是因为犹豫不决。但此刻他知道了真相,他心情复杂至极,从脑海中浮出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居然是:“……冷吗?”
君上立在他身边,怔了一下:“什么?”
“他的手。”墨熄轻声道,“那时候很冷吗。”
明明已经是八年前的往事了,照理而言谁也不可能记得当时的这些细节。可是君上在片刻的怔愣之后,明白了过来。
他垂下眼帘,说道:“……冷。”
“……”
“对不起,是孤把他推向了这一条绝路。”
墨熄没有吭声,而幻境中的君上正在重复着时光镜里的对话,他对顾茫说道:“顾帅,要拓出一条路来,没有双手不沾血的。趁着你手上现在还没有一条无辜的人命,再走一次战魂山罢。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顾茫蓦地合上了眼眸,夜风吹着他稍许凌乱的鬓发。他沉默了良久,将手从君上掌心里轻轻抽出来,他的指尖仍在轻微地发着抖,谁也捂不热这一双手。他说:“……走吧。”
黑袍滚滚,君上与顾茫一前一后沿着小径拾级而上。
时光镜中,墨熄的追踪到这里就断了,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浓雾次第排开,凄迷变幻,他终于看到了顾茫和君上当年究竟是去战魂山看了些什么——
君上和顾茫来到了战魂山禁地的结界前,君上抬手割破了自己的掌心,将鲜血抹在了结界光阵上。血液顷刻就被法阵吸收,有个空濛得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隆隆响起:“燕然勒功书青笔。”
君上答道:“草野英冢有旧铭。”
燕然勒功书青笔,草野英冢有旧铭。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对诗,何不是顾茫一生的梦想?顾茫一听到这段对答,眼圈便蓦地红了。而君上见他如此,叹了口气,拍了拍顾茫的肩,轻声道:“这里不会再有别人了,把斗篷除了吧。”
顾茫于是抬起手,将斗篷的束绳解开了。
——那斗篷遮掩之下的,原来,是一件白底玄边的军礼服丧衣……
“走吧。”
他们穿过结界屏障,进了战魂山禁地。
饶是墨熄之前心中已有猜测与准备,但是真的瞧见其中景象时,墨熄的心依旧像是被重重擂了一击。
整一战魂禁地,半个山麓坡头,俱是一座座林立的青冢坟碑,那些碑上有的已经斫刻了名字,描摹上了细致的金漆,有的还什么也没有写。但满山遍野的一大片,汇聚在一起,像是冥间的草莽英魂回来了,热热闹闹地聚首山巅。
顾茫怔了好久,而后他像是不敢踩碎一场好梦似的,小心翼翼地往前行了几步。慢慢的,他的小心翼翼变成了跌跌撞撞,他蹒跚地走近去,当他看到第一座墓碑上的铭字时,他的眼泪一下子便夺眶而出。
“……”
他抬起手,抚摸着墓碑上金光熠熠的铭文,眼泪顺着脸庞潸然滑落。
“回家了……”
然后他跪了下来,他的喉间慢慢地透出哽咽,他不无悲戚地蜷跪在那未竟的墓葬群碑前,一次又一次地,在向那七万个被他遗落在凤鸣山的袍泽叩首。
“回家了……”
君上立在他身边,半晌,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这座禁地,是孤向你兑现的第一个承诺。七万座墓碑,每一个名字都是孤亲自斫刻的,每一座坟茔都是孤亲手立下的。顾帅,有你与孤一同筹谋,孤会信总有一天,战魂山禁地将不再是禁地。”
顾茫没有再吭声,他穿着军礼丧服,白麻束着发髻,哽咽着,一拜,又一拜。
他眼里再没有活人了,他眼里只有他那些离散故去的兄弟。君上见他如此,也不再叨扰他,只陪在旁边看着。
过了很久,顾茫踉跄地站起来,他双手合十,在墓前又拜了拜,手贴着额心,喃喃低语着什么。
君上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孤做的吗?”
顾茫闭上眼睛,良久之后,他眼眶湿润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有三件事,想要恳请君上允准。”
“你说。”
顾茫的指尖摩挲着墓碑上的金书,一路滑落。
“……第一件事,如果我真的回不来……请君上不要在战魂山上替我立碑立冢。我此去燎国为探,注定满手沾染同袍鲜血,无论是否被迫,是否有隐衷,杀了的人就是杀了,我无颜再与他们同葬。”
君上似乎被他的说法弄得很是不安,他道:“但是——”
“请您听我说完。”
“……”
“第二件事,羲和君秉性纯善,他为勋贵,却与我私交甚厚,早已开罪了无数遗老元勋。我叛之后,他必然不信,甚至会有偏激忤逆之举,请君上无论如何都别将真相诉诸于他,也请君上谅其心哀,莫要追责。”
墨熄听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情不自禁地上前,看着幻境里那个军服挺拔,神情肃穆的顾茫,喃喃道:“顾茫……”
八年前的顾茫的倒影什么也听不到,他立在料峭的山风里,衣袂飘飞,他不是去赴死,但是胜似赴死,而此刻他在与君上桩桩件件交代着自己的身后事。
“其三。”
说完这两个字,顾茫却沉默了。
他垂下眼帘,抬手看着自己的双掌,良久后,他轻声说:“……其三,我想趁着我的手还干净,为他们吹一曲招魂歌。”
“但是君上,我只有一把上不得台面的小唢呐。您能借我一用您的神武吗?”
他说罢抬起头来,清风吹拂着他细碎的额发,他在月光下,渴求地看向君上。
重华的招魂曲赠予英烈,往往有礼官用神武唱奏,但顾茫是绝不可能盼得到礼官来告慰他的兄弟了,他唯一能求的认可,只能来自于眼前的这个男人。
“君心赤诚如此,孤又有何不允?”君上说罢,掌心里浮现出了一柄碧竹箫。将碧竹箫递给了顾茫。
顾茫谢过了,双手接过洞箫。他举目望去,像是要把战魂山的这七万座墓碑一一一铭刻到心里。明月松隐之下,他将竹箫贴上了唇,阖目吹响。
“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一曲终了。
顾茫放下竹箫,眼眸湿润。
他转头把洞箫还给君上,重新在碑林前跪落。沉默几许,他低着头,小声哽咽道:“君上,我很快就要走啦,不知道回不回得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顾卿……”
“我不在的时候,请您来替我多看看他们……不用焚太多的冥纸金箔,只要……只要多带几壶好酒,多捎几样小菜。”他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他们跟着我的时候,军饷一直都不太够,看着其他军队的配给,时常跟我开玩笑,跟我说……”
额头抵上冰冷的石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跌落。
“说他们饿了……想好好地吃一顿饭。”
君上:“……”
“这些年虽然我不说,但是我都听得到,总有人说我们想要夺权……想要翻天……贪得无厌,狼子野心……”顾茫缓缓地仰起头,“可是君上你知道吗?他们这些人最大的狼子野心,其实只是想吃上一顿饱饭而已……”
幻境里的君上佩着覆面,没有人知道当时他听到这句话时的神情究竟是怎么样的。
然而墨熄却可以看到此刻的君上,饶是这么多年过去,当他再一次听顾茫说这一句话时,君上的眼神仍是痛苦黯淡了下去。
“替我多来看看他们吧,多给他们带些粮饷。”
君上道:“……顾卿放心,孤一定做到。”
“还可以有酒吗?”
“孤会把重华最好的酒都给你的人带来。”
“烧刀子就好了,他们穷惯了,要是太好的酒,他们舍不得喝。”
“……好。”
顾茫便再也没有要求了。
他跪在山林之间,仰头呆呆望着他成了碑的兄弟们,良久也没有动弹。
幻境中的君上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却并没有将碧竹箫化散,而是重贴到自己唇边,也吹了一曲招魂乐。
洞箫悠悠,月白风清,便在这悲戚又庄穆的曲声中,战魂山的一切渺去了。
所有的迷雾与幻境都在此刻消弭散尽,可那饱含着深情的竹箫之声却仿佛穿过了真实与虚幻,从八年前的战魂山麓传来。
迷雾淡去,余音却绕梁不散。
良久后,朱雀台上,君上重新将那一枚天珠整顿好,而后仰望着云间皎月,轻声道:“火球儿。”
“……”
“这八年,孤时时刻刻佩戴着这手钏,守着这个秘密。每当孤坚持不下去了,孤都会化出这段记忆,再看上一遍。”
“每看一次,孤就会再深记一遍,这一条路,不是孤一个人在走,也不是为了孤一个人在走。八年了,日日夜夜孤都不曾忘记、不敢忘记。”
君上抬手抚着腕上天珠,轻声道。
“孤非铁石之心,只因是……人在九重,如在囹圄……”说到最后,音已哽咽,“其实孤又何曾不知孤愧对顾卿……愧对于你呢……”
再也无人说话了,庭边老树啁啾蝉夜鸣。
朱雀殿露台,墨熄与君上默然相望,已俱是神情怆然,泪湿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