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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教我?”
顾茫猛地睁开眼睛。湛蓝的眸子在黑夜里发着湿润光泽。
营帐内很安静,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背后被热汗浸透。他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于寂夜里隆盛地回响。
他咽了咽自己的喉咙——方才他梦到了什么?
最后的画面是墨熄覆压下来,含吮住了自己的嘴唇,滚烫的热度和平日里男人清冷的姿态天差地别,他几乎能感受到那过于隆盛的感情从梦中倾流,铺天盖地将他湮灭。
可这种感情是什么?他不懂。他只觉得它有着惊人的热度,可怖的韧性,竟能跨越醒与梦,让他的心脏狂跳不止,血流翻沸不熄。
太甜蜜,也太危险。
顾茫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而后翻了个身。
他看到墨熄就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侧着脸睡着了,那张面容与梦里的青年已有了清晰可见的相差。
不再那么青稚。不再那么莽撞。
甚至是,不再那么真挚。
岁月并没有带走他五官的俊美清丽,但是把那些少年轻狂,天真率直都剥去了。顾茫看着他,想起他初见自己时就说过的“我们曾经认识。”
顾茫之前并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儿,可此时他却陡地心生一阵茫然——他们曾经是真的认识对么?
好像很亲密,会搂在一起笑,会在一张床上打滚,那时候的墨熄就和饭兜一样,一点儿也不嫌弃他脏。
这些都是真实的么……
还有最后那个——嘴唇触上嘴唇的亲昵。
他不知道这是在表达什么,但一想到那种感觉,心就很烫很热,尽管这种烫热里还带着痛苦。可他真的好奇这种感觉是什么,他们的嘴唇相触之后,接下去又会发生些什么。
他渴望知道,但是梦醒了,他再也想不起来。
顾茫透润的蓝眼睛眨了眨,他实在无法咀嚼这些太过纤细的东西,最后他伸出手,从床上凑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奇地,用指尖碰了碰墨熄色泽淡薄的嘴唇。
好奇怪,怎么是凉凉的,并不如梦里那么热。
又或许梦是假的?
还未费力地思考完,就见得残烛之下,墨熄被他的触碰唤醒,他睫毛轻颤,眼帘微微睁开一缕。
墨熄大概也是沉睡未醒,眼里一时还没有焦距,他朦胧地看了顾茫一会儿,低眸瞧见顾茫在碰他的嘴唇,于是便更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他几乎是悲伤地,轻轻叹了一声,握住了顾茫的手,凑在唇边,轻轻地吻了吻。
“师兄……我又梦到你了……”
“也只有在梦里,你才不会气我,才会这样乖乖地陪着我……”
柔软微凉的嘴唇蹭在手背上,墨熄低了头,似乎有些哽咽了。
顾茫呆呆地看着他,从他们相见开始,这个人还从未有过这样卸甲柔软的时候。看他这样,不知为何顾茫心里陡然泛起一阵酸楚。
怎么会这么疼呢?
明明这个人,昨天才打过他,赶他走,说他脏。
可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感觉他们俩的真心,都不是这样的。他们俩……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顾茫踟蹰一会儿,轻声说:“我梦到你了。”
“……”墨熄一怔,慢慢抬起眼来。
灯烛与长夜带给他们的朦胧感在消退,墨熄怔忡的黑眸里逐渐有了焦点,逐渐变得清晰。
顾茫几乎是眼睁睁地,就这样看着他眼里的迷茫与柔情退潮了,裸露出来的是大片的愕然与刺痛。
他猛地松开了顾茫的手。
墨熄清醒了。
他霍地站了起来,盯着顾茫看了一会儿,脸色异彩纷呈,但他没有立刻说话,他扶着额头闭了闭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对不起,你别当真。我刚刚脑子不清醒,我……”
顾茫打断了他:“我梦到你了。”
墨熄大概以为他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因此也没有在意,看他坚持要讲这件事,于是问:“……你梦到了我什么?”
顾茫坐起来,他跪坐在床上,看着床前比自己高了好多的男人。目光在墨熄的嘴唇上不加掩饰地逡巡,最后又落到了墨熄的眼睛里。
“梦到你是热的,你也会笑。”
“……”
“梦到你不像现在这么难过。”
“……”
“你管我叫,师哥。”
墨熄的瞳眸猝地一下收拢了,他的手指尖都在颤抖,他一把揽过顾茫的后脑,逼迫他无法转头,逼迫他只能这样看着自己,逼迫他把所有的表情都献祭到他眼里。
墨熄的嗓音浑城颤抖地厉害:“你说……什么?”
“你还年轻。我也年轻。在一起,在帐篷里。”顾茫想了想,轻声道,“你弱冠了,我陪你。”
墨熄的脸色白的可怕。
顾茫轻轻低诉了那个他记起来的句子:“陪你年少轻狂,陪你弱冠成礼。”
蓦地犹如雷电殁身,筋骨战栗。血流像一下都涌向了头脑,浪潮激得眼前阵阵发黑,四肢却是冰寒。墨熄眼睛亮的可怕,神情又暗的可怕——他像是要被过于湍急的水流拆成矛盾的碎片。
是顾茫想起来了吗?这就是顾茫第一缕回来的记忆吗?
记起了弱冠之夜的那一晚,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那样的事情。
“我陪着你。”
墨熄往后退了一步,明明最该有的情绪是错愕,或者应当是松一口气。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猝不及防听到当年的这一句缱绻温言。
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听不到了……他本以为一辈子都再也听不到了啊!就要靠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回忆,镇一生求而不得的痛苦。
顾茫怎么就说了呢。
曾经的蜜语甜言像是重锤擂下,撞得他心口那么痛,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弯下了腰,这个不可摧折的男人,竟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击溃到无法再站立,他坐回椅子里,把脸在掌心中深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之前扇顾茫一掌,而顾茫只一语,就足以让他摧心。
顾茫望着他,原本顾茫是想问,那真的是梦吗?还是我终于回忆起了一点过去?可是看到墨熄现在的样子,他再不杳人情,他也明白了——
是真的。
他们真的有过那样一段岁月,只是已被抛弃在了他们都还年少无畏的曾经。
那一晚,墨熄是逃也般仓皇离帐而去的。
而接下来的两天,墨熄都好像在刻意避开他。
以前是满脸嫌弃,现在却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冷静地面对他。顾茫几次嗫嚅着想问,但墨熄不与他单独相处,总是看到他,就远远地走开了。
墨熄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茫——他不清楚顾茫具体想起了多少,是只记起了弱冠之夜的前半夜,还是连后面的那些荒唐事也一并忆起了?他想问,但他又不敢问。
再者说,问了有什么意义?
他们之间已经支离至此,再也无从修补。何必要拾掇那些温存的残片,徒增自己的伤心。他头上还戴着英烈世子的帛带呢,他又怎能忘记顾茫与重华的血仇。
就这样一路无言,到了第三日,他们终于抵达了唤魂之渊。
那是一道地裂之渊,看不见它的起始,也瞧不见它的终末。深渊底下有湍急的洪流,自东向西浩浩奔流。大军抵达的时候正值黎明,一轮旭日刺破暗夜,自地平线庄严升起,耀眼但不刺目的金光洒向九州大地。
君上一骑飘雪金翅骏马,双镫悬金,长衫刺雪,自王师中打马而出。在他之后,所有的贵胄随扈也陆续下马。初阳映照着他们的袍袖金边,端的是天潢贵胄,气势洪然。
司礼官唱道:“捧祭莲——”
每家贵族的随侍都呈上了一朵燃着鲸油长明灯的花灯,递到了自家主上手中。这一盏盏花灯代表了每一家牺牲的英烈,由一家之主双手捧着,随君上来到唤魂渊边。
慕容怜、岳钧天、墨熄……这些重华贵族当家一一上前,宝蓝蝙蝠纹袍,雪白斧齿纹袍,纯黑腾蛇纹袍……
每一位当家的祭祀袍都极尽奢靡庄严,背后绣着的暗纹图腾只一种就足够威严震慑,更何况此时这些掌握着至高权力的家族们罗列一排,各自宽袍广袖都在风里猎猎吹摆。袖缘的金边潋着华美光芒。
不怒自威。
司礼官道:“跪——!”
随行如潮水般在他们身后跪落,形成底色各异的金光浪潮。
“落灯——!”
墨熄他们将花灯在深渊边搁落,灯上有轻羽咒,熠熠燃烧的灯火下落得很慢,缓然沉入渊水之中。
天光透破,天地辉煌。
当家之主们也依次单膝跪落,大傩的祭祀之音在这空寂浩渺的天地间悠悠回荡着:“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那祭歌之声悠悠回荡,唤魂渊内有无数晶莹的光点飘飞而起,那是传闻里,亡人溢散在人间里的残识。
在故人的祭拜中,向万丈金光里飞去。
顾茫看着这样的景象,听着那绵延不断的颂宏,他看那有名有姓的花灯沉落,岳家的魂,墨家的魂,慕容家的魂……他们都有人记得,在招魂曲中被反复记起,被铭刻于心。
可是他心中堵着的,好像却是另外一些寒碜的名字。
他想不起来了,但此刻它们像潮水一样冲刷着他的心——那些名字,大多都不好看,很简单,有的甚至只是一个姓,加上一个数字,从名字里就透出的一股卑贱。
它们那么多,哀戚地在他耳中盘桓。像是死去的无名的小卒,从深渊底下唤着他,叱责他,埋怨他。
顾帅,顾帅。
你说过的,我们叫你一声顾帅,你会把我们从地狱带出来。
你会带我们回家……会给我们一个名字……
可你说谎。
连你自己都不记得我们叫什么了,连你都不记得我们是谁……断肢已腐,碧血已干……什么都没有留下。
有没有一盏属于无名英烈的魂灯?指引我们踏回曾经守护过的旧土,看一看故人何在,山川表里。
顾帅……顾帅……
我叫……我的名字是……
耳中嗡嗡作响,眼眶几欲发红。顾茫喘不过气来,他恍惚间看到无数死人从深渊里爬出,那些模糊的脸朝着他翻涌。
“顾茫?”最后的印象,是身边的卫队长低低地惊了一声。
他想应声,可是喉头堵得发不出声音,全是那些想不起来的名字梗着噎着,在向他索命。
恍惚间他确确实实听到了一声振聋发聩的怒吼,是自己的声音,从某一年的战火浓烟中裂空而来——
“走啊!!没死的都给我爬起来!!!”
“你们叫我一声顾帅,死了的,老子给你们立碑,活着的,老子带你们回家!!!”
“走啊!!!”
那声音鲜血淋漓,扎在他的心底,他愧疚,他疼痛。他有诺言不能实现的悲怆与不甘。
顾茫抬手痛苦地扶着额角,耳中嗡嗡作响,继而头疼欲裂地栽下去,倒在了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