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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出紧急,墨熄来不及专程去告知君上,只命传音蝶去了宫中,自己则一马当先,赶往战魂山脚下。
一到入口,他就看见守山的两位修士俱已经殒命——他们的眼珠被抠挖,心脏也被攫走。
和虞长老一模一样的死法。
手上的指环越来越烫,直指血迹斑斑的山道。墨熄盯着指环盯了须臾,咬牙道:“……顾茫……当真是你么?”
心中愈冷,径直掠上山去。
战魂山地势极其复杂,在它缥缈入云的峰顶,安葬着重华历朝历代的英烈。听说夜深人静时,山峦间时不时会出现战马嘶鸣,铜铮叮咚的声响,似乎印证着“九州战火不熄止,重华英魂不往生”的传闻。
在这里,很多指引法器都会受到灵流干扰,无法正确指路,就连墨熄的银环戒指也略受影响,调整了好几次才重新转动。
墨熄来到战魂山麓。
到了这里,他停下脚步,看着密林间弥散着淡淡的寒雾,喃喃道:“梦里人……”
不错,这雾气并非是寻常山雾,而是只有燎国某些高阶术士才会使用的“梦里人”。
这是一种幻术,可以改变周遭的真实情景,重新造出一片天地。若是被它勾起欲望,沉溺其中,心智就极易被摧毁。不过墨熄曾多次在战场上和使用“梦里人”的燎国术士交手,抵御此道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指环的针尖指向的就是这里,也就是说顾茫此刻就身处“梦里人”迷雾之中。
他必须进去。
墨熄思忖片刻,抬手沉声道:“幻蝶。”
一只传音蝶应声而出。
墨熄道:“把位置和情况都告诉君上,我先去查探,让他派人来援。”
蝴蝶扇动翅膀,不消一会儿,消失在了山林深处。墨熄则一脚踏入了这片化不开的浓雾里。
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伸手难辨五指。
“顾茫!”他提声道,“顾茫,你出来!”
声音在雾气中回荡着,过了须臾,空濛寒雾中传来一个人轻轻的笑声:“羲和君?”
说话的人并不是顾茫。
那人叹息道:“唉,真是大意了,我总觉得捉来的这个神坛猛兽身上似乎带着些陌生的灵流。原来是你在他体内打了追踪符。”
“……阁下何人?”
“我是何人,羲和君查了那么久的青楼案,心中就没个猜测么?”那个隐绰的身形在雾气中显得那么淡薄,显现一瞬,很快便又消失了。
可也只不过就是这个惊鸿一掠,墨熄却已迅狠地出手,一束炽烈火球砰地砸了过去。
“哎哟。”浓雾里传来哼声,静默些许,那个声音叹了口气,“铁血战神羲和君,果然是名不虚传。”他忽然又森幽危险地笑了,“你性子可真差。”
墨熄咬牙道:“顾茫在哪里?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我与他没有什么关系。至于我是谁,重华城里不是有很多种说法了么?”那人甜丝丝的,仿佛在讲述什么让他觉得极有趣儿的东西,“什么青楼采花贼,什么落梅别苑跑走的厨子……”他嗤地笑出声来,笑声缭绕在越来越浓的雾里,“真是有趣儿极了。我听了好多段,自己还讲了一出呢。”
他自己还讲了一出?!
似乎是能看到墨熄微微睁大的眼睛,那人慢悠悠笑吟吟地说:“是啊,我闲来无聊,也曾扮作个说书先生,跑到茶楼里开坛讲故事。我说我夜御七十众,你的那位朋友,岳小公子,他偏偏不满意,要说什么青楼早泄客,当真是淘气得可以。”
“你竟……那真正的说书先生……”
“自然是杀了。”那人无所谓地,“杀了之后好像丢到了枯井里?好像扔到了乱葬岗?对不起,我杀的人太多,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最后笑道:“不过说起来,你可比那位望舒君靠谱,他只是自己胡思乱想,想了一出答案,就急着从犯人嘴里撬出证词。你却知道好好地勘察那些尸体身上为数不多的剑痕。”
那人顿了顿,几乎算是愉悦地问,“那么,查出什么来了吗?”
墨熄嗓音沉炽:“……你真的是李清浅?”
对方在大雾中沉默了片刻,而后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森然,不停地萦绕在四周,辨不清任何方位。
“李清浅……李清浅,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名字好像触及那人心中的某种痛处似的,他喉咙里钻出的长笑便如兀鹰盘桓,久久不散。
“我不是!”他蓦地拧紧声线,在余音回荡时,厉声道,“《断水剑谱》第一章,仁剑断水,义剑斩愁,清贫也济世,万苦仍不辞……简直可笑,可悲,可怜!什么李宗师啊,不过就是个穷光蛋,一个废物脓包,迂腐至极!”
他兀自骂了一会儿,怒了一会儿,过了好一阵子才逐渐安静下来。寒雾寂寂里,他忽然说:“我就是看不起你们这些伪君子,明明心里贪嗔痴三毒俱全,还偏偏为了名利清白,拿不起也放不下。”
言语间已爬满危险之意。
墨熄对杀气自是再敏感不过,立时目光一凛,沉声喝道:“率然!召来!”
一道红光起,蛇鞭神武嘶嘶作响,持在他手中。
“哦,率然。”那人哼道,“是了不起得很。有石破天惊之威,只可惜,我想在这里你大概是用不到的。”
“……”
“我打不过你,不和你硬碰。不过我有幸偷听到过一些你的秘密,想要困住你,多的是别的法子。”
“比如……”顿了顿,忽然饶有兴趣地问道,“当初顾茫在落梅别苑被幽闭的时候,你是不是跟他说过……他脖子上的莲花纹,是你烙下的?”
墨熄心中一冷,咬牙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先别急着问我是什么东西。不如我来问问你罢。”那人颇觉有趣地说,“我来问问你——重华的第一帅领,清冷洁白的羲和君,男女不近,三十载自持自守,梦泽公主用心也没能融却的薄情人。”
他的声音忽近忽远,这会儿几乎贴在墨熄耳根之后,语气湿润。
“你和那位顾帅,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刷地率然鞭抽下,怒火让鞭身爆溅出阵阵火花。
那个鬼影却像早有意料似的,这次没有再被抽到,他又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军爷,你好凶,那看来我猜的是一点儿也不错咯?”
墨熄不答,厉声道:“把顾茫交出来!”
“交出来?我又不傻。他是燎国从前的第一猛将,虽然灵核被废,但是我自有法子,可以操控他,重新唤回他的战力。”鬼影依旧笑着,“如此得力门将,我为什么要交出来?”
顿了顿,笑得更鲜明:“在你们重华,能和他单打独斗的也就只有羲和君你了。只要有他替我镇守,其他人来了,打不过他。至于羲和君你来了呢……”
言语中的狎昵更赤裸。
“我也有别的办法。”
他说着,尾音竟慢慢地远离,似乎打算就此消失似的。
“今夜你既有孤胆之勇,为了他踏入这片幻境,那我自然要尽尽地主之谊,让他好好招待你。”
那人轻笑道,“羲和君,良宵苦短,还请及时行乐。”
“你--!”
仿佛是应着他的意思,前方忽然亮起一簇红光,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吊嗓。有人在清唱着:“玉茗新池雨。金柅小阁晴。有情歌酒莫敎停。看取无情虫蚁也关情……”
“……”
墨熄知道“梦里人”幻境一旦踏入,不能从里破解,只能等君上的援军抵达。在此之前,眼前这些幻境场景是躲也躲不掉的。不过只要自己保持清醒,支撑下来倒也不是难事。
然而就在这时候,那个鬼影的声音却又在幻境深处响起:“羲和君,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想硬撑,是不是?”
他嘻嘻笑了起来:“可惜啦,虽然你能撑得住,但顾茫却不一定撑得住。”
墨熄一凛:“你什么意思?”
“人都言,羲和君自律惊人,难乱意念。我自然不会傻到挑个硬骨头磕。而顾茫如今缺了魂魄,只是一个心智不全的可怜虫。——我自然是拿他下手更容易。”
他幽幽漫漫道:“你的那个扳指在给你指路的同时,有没有告诉你他被下了药呢?”
墨熄的血一下冷了,怒道:“你——!”
“我什么?我卑鄙吗?”鬼影笑道,“我只是给他下了点催醒他体力的药,好让他来当我的守卫。清雅君子羲和君,您想到哪里去了?”
稍事停顿,鬼影又喜滋滋地:“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确实不要脸。因为我接下来打算给他吃的,就是另一种药了。”
“……”
“被我丢在这个幻境里的,可不止是你,还有他。”鬼影嗓音滑腻,“你清高自持撑得住,但你就忍心看着他……呵呵呵,不说了,不说了。”
墨熄气得想破口大骂。可这个采花贼的真身究竟是谁,李清浅?燎国的厨子?还是哪个丧心病狂的野鬼?
“人不过就是由欲望聚成的血肉,有人耽于声色犬马,有人追求清名超然。然而情爱之欲是欲,清名之欲不也同样是欲吗?”鬼影轻轻地笑了,“又有什么区别。”
“……”
“往前去吧。你的顾茫哥哥,他就在前面等你。”
他的声音彻底消失了,而丝竹管乐声却越来越响,戏子的花腔几可入云,毒蛇一般蜿蜒过来:“国土阴中起。风花眼角成。契玄还有讲残经。为问东风吹梦——几时醒——!”
随着最后这一声“醒!”,周围的迷雾倏尔散尽。
墨熄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灯火繁灿中,是一个夜晚,人流来来往往,穿梭如织,正是星河灿烂不夜天。
眼前那个粉墙黛瓦的辉煌大门口站着两个侍卫,穿着蓝色滚金边云雷纹的术士袍,入府步道八盏明灯正热烈地燃烧着,门楣之上一个蓝色蝙蝠纹图腾流转着灵力光辉。
慕容怜家族的徽记。
——怎么是……望舒府?
梦里人营造出的幻境,往往与某些难以割舍的记忆有所关联。
此时陷在同一个幻境里的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顾茫,那么这个场景应当不是由着他的心魔而生的,而是同样身在其中、并被下了迷药的……
顾茫。
虽然顾茫记忆不全,但心中执念却可以摄取,可为什么是望舒府?
望舒府。迷药。欲望。过往。这几个词一一浮上心头,再仔细思考下去,墨熄忽然想到什么,清丽的脸庞瞬间就色变了。
难道顾茫是被摄取了……那段往事?
他暗骂一声,身影一潜掠上鸱吻高啄的瓦檐,朝望舒府的某一个角落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