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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亮了的时候,豆花才看清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庞,甚至还是稚气未脱,只是脸上沾满了血污,看不太出他真实的面目。也许是失血太多的缘故,那人身体相当虚弱,声音嘶哑着,说话有气无力。
豆花又给他喂下一把炒面,那人吃在嘴里,却难以咽下,指着自己的喉咙,痛苦地说:“干,干。”
要命的是,那人发起了高烧,意识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清醒的时候冲豆花说着感谢的话,糊涂的时候嘴里呼喊着“为民同志”。
豆花就趁他清醒的时候,问他是不是八路,她这样问是有她的道理的,“同志”这个称呼她并不陌生,货郎哥们常以“同志”相称。还有,他说的“为民”,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和货郎哥在一起的人,就是称呼他为民同志,此为民是彼为民吗?这个人是和“为民同志”一起的吗?
豆花突然兴奋起来,货郎哥自从那次为了救下乡亲们,挺身而出,被小鬼子押走之后,再也没有音讯,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他,他将会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从此再无瓜葛。然而,不是这样的,只要一提起为民,一提起同志,货郎哥的形象就在她眼前出现,为民和他的同志,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了她的心中,扎根在了谷子地每一个乡亲的心中,她也有理由相信,货郎哥们,深深地驻扎在了每一个中国老百姓的心中!
今天这个人一句无意识的胡话,又拔动了豆花心中的那根瑟弦,为民同志,货郎哥哥哥,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要救活这个人的愿望更加强烈,他知道为民同志,知道货郎哥的下落,豆花必须得把这个人救活,她要去找到货郎哥,代表谷子地百十口子乡亲,当面对他说声谢谢,谢谢他救了大家。
豆花把那人抱在怀里,那人却又昏睡过去,刚给他喂进去的炒面还在嘴里,他嘴唇干裂着,严重缺水。
豆花瞥了一眼自己空空的水壶,心里有点埋怨自己,为甚么就没有装水呢?原以为顺着河道走,缺不了水的,背在身上太沉,会影响到她赶路的速度,没想到现在要用水了,却没有了。如果这个人因为缺水有个三长两短了,她感觉自己要内疚一辈子的。
豆花慢慢地把那人放下,拄了一根木棍,沿着昨天的路径,下得河里装水。水壶刚下到水里,就有一群鱼儿围拢过来,她拿棍子一敲,有两只鱼儿白肚皮翻到了水面。豆花眼疾手快,捞出鱼来,折一根芦根,将鱼穿鳃而过,一前一后肩到肩上,又顺原路,手脚并用爬上山来。
这一通折腾,豆花也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她顾不得自个,双膝跪地,把那人抱在怀里,把水壶支在那人嘴边,慢慢喂着那人喝水。
可是,那人牙关咬紧,水都流到了胸脯上面。刚才她离开的时候,还是半醒半迷糊,现在完全迷糊了,身体烫得就像一个刚刚出炉的烧山药蛋。
天爷!他发高烧了。
豆花有点六神无主了,要是老这样发烧下去了,这人非得烧傻不可,烧傻都是轻的,弄不好小命都没了,这可怎么是好呢?喝不进水了,他的烧退不下来。她现在认定,这个人就是货郎哥的同志,货郎哥的同志,她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豆花脑袋伸到洞外,四下里打量一番,不会有人偷看吧?这样想着,连自己也觉得多此一举,在这荒山旷野之中,哪里有人呢?更别说偷窥了,这都是出于一个婆姨害羞的本能。
豆花先把水喝进自己嘴里,嘴巴对准那人的嘴巴,一口一口,一点一滴,用她的热情和耐心,嘴对嘴喂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的男人喝水,只因他在胡话中说了是“为民的同志”。
这是豆花和第二个男人嘴对嘴的接触,第一个当然是公公老谷子,那天晚上喝过酒之后,公媳两个半推半就,对在了一块。
那次是为情。
这次是为义!
此时的豆花一门心思都放在救人之上,顾不得害羞了。喂过水,她又把自己的头巾浸湿,敷在那人的头上,给他降温。然后给他盖好被子,堵好洞口,自个出来,打下一抱柴禾,挖好地灶,把鱼架在火上烧烤,单等那人醒来之后,能吃到烤鱼。
一切准备停当,豆花双膝跪地,朝着太阳磕了个响头,嘴里碎碎念念,保佑那个人平安无事,度过这一劫。以前娘在的时候,常常要重复这个动作,见了太阳磕头,见了月亮祷告,祈祷星宿诸神,保佑全家千般吉祥,万般顺意。虽然老天爷从未眷顾过她家,但祈求过后,得到的是心灵上的慰藉。眼前的这个人,萍水相逢,来路不明,但她心里把他当做了亲人,因为他有可能是和“为民同志”一起的人。
她现在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也许是豆花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也许是烤鱼的香味诱惑到了他。豆花听到避雨窑里传出了一连串的咳嗽声,她忙钻进去,看到那人微微睁开了眼睛。豆花伸手去摸,额头也没有刚才那么烫了,她的努力奏效了。豆花有点喜极而泣,忙把烤好的鱼给他拿到面前。
水喝过了,鱼也吃了,那人有了一点点精气神,就冲着豆花叫了一声“同志”。
豆花说:“我叫豆花,不是同志。”就问那人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怎么会伤成这样。
那人没有立即回答豆花,而是看着她的水壶,问:“你是从国军过来的?”
这个水壶是她从有志那儿拿出来的,一路上没少帮她的忙。豆花“哦”了一声,不知道是承认了,还是没有承认,自己算不算是从国军那儿过来的人呢?
豆花给那人掖了掖被子,有点同情地说:“这大冷的天,穿这么少,也不怕冻着?”
那人笑了笑,说:“习惯了。”
豆花突然问他:“你是国军的人?”她看到,他也有着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水壶,只不过他的水壶上有两个枪眼,已经不能用了。
那人笑了一下,说:“哪儿呢,这是一位国军兄弟送给我的。可惜了,让小鬼子给打穿了,不能用了。”
豆花就信心十足,问他:“你说的为民同志,可是货郎哥?”
那人看定了豆花,说:“为民同志确实常常挑着货郎担打掩护,走村串寨侦察敌情的。怎么,你认识他?”
豆花的眼里燃起了火花,她紧紧地攥着那个人的手,问:“货郎哥,不,为民同志,他还活着?他现在在哪?”
那人眼里刚刚升起来的火苗渐渐黯淡下去,他说:“我们这一次就是来救他出去的,人已经救出来了,又被鬼子冲散了。为民同志为了掩护我们撤退……”
豆花紧张起来,忙问:“他,他,他怎么了?”
那人说:“和我们走散了,大家都走散了,现在谁也不知道谁的下落。唉!”
“谢谢你,姐!谢谢你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粱满囤,你就叫我小粱好了,等我伤好了,一定会去找小鬼子算帐!”
豆花说:“我叫豆花。十六岁之前没有名字,这是我公公给我取的名,豆花。”
小粱喃喃细语:“豆花,豆花,多好听的名字。”
豆花现在最发愁的是,小粱怎么办?在这荒出野岭的地方,少医无药,缺吃少穿的,他行动不便,他的伤怎么能好起来呢?既然让她遇到了,她就得把他一管到底。
过了一会,豆花对小粱说:“满囤兄弟,要不这样吧……”
听豆花说完,小粱默认了,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也只能这样了。
豆花扶起小粱,半拖半拽,一瘸一拐,又从原路返回。一路上两人走的很慢,豆花来时走了三天的路程,她俩六天才走到。
到了野猪沟,还在遇到老豹子的那个地方,豆花打了一声唿哨,从暗地里钻出一个土地佬来。豆花上前双手抱拳,左手拇指朝上,右手拇指朝下,算是打了招呼。
土地佬说:“有朝一日龙得水。”
豆花朗声答道:“翻江倒海水倒流。”
土地佬又说:“有朝一日虎归山。”
豆花又答道:“必将血染半边天。”
暗语对上了,那人又一声唿哨,下来两个人,把豆花和小粱请上了山。进得寨里,有人认出豆花的,“嫂子嫂子”叫唤起来,飞奔着给老豹子报信去了。
到了聚义厅门口,老豹子已恭候多时,他自然是内心欣喜,豆花这是前路无望,铁了心肠,要来入伙的吗?心里不由地心花怒放,热情地把两人迎进大厅。
没有客气,豆花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老豹子也没有含糊,满口答应,他和豆花开玩笑,说:“你已经是压寨夫人了,夫人的话哪敢不听呢?”
豆花嫣然一笑,说:“别胡说八道,人托付你了,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得找你算帐。我先休息一宿,明天一早还得赶路。”
第二天早上,豆花醒来的时候,丰盛的饭菜已经备好。吃好喝好,和小粱做了告别,老豹子又给豆花补充了给养,亲自把她送下了山,还是那句话:“遇到难事了,想着野猪寨,想着老豹子。”
又对一个牵马的弟兄说:“送夫人一程。”
那位兄弟拉马过来,说:“嫂子,上马嘞。”自己也骑了一匹马,跟在豆花身后。
豆花翻身上马,回头看了老豹子一眼,胸腔里居然有情愫涌动,眼眶里闪上了泪花。
一路快马加鞭,赶天黑的时候到了豆花吃鱼的那个地方,马再也无法前行了,她打发那位兄弟回去,自己又手脚并用,奋力登上了山崖。
到了避雨窑那里,一只狐狸在那里安营扎寨,豆花和狐狸说:“姐姐我借宿一晚,明天你再来住。”她今天心情有点愉悦,打点好自己的窝铺,躺在上面分外舒坦,不由地哼起了小曲: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说咱们二人天配就
你把奴家闪在半路口
…………
豆花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是她近来睡的最踏实的一晚。是因为她逐渐有了一个比较明晰的目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