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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僧见过陛下。」
赵煦看着奏疏,一个老僧就被冯景带着,进了这后寝。
于是,赵煦抬起头,看向这个‘熟人"。
金总持如今不到六十,他有着典型的南亚人种特征。
胡子是黄色的,眉毛浓密,脸型略显富态,神色从容、淡定,看着就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法师免礼。」赵煦放下手中奏疏,轻声对冯景吩咐:「给法师赐座、赐茶。」
「阿弥陀佛!」金总持合十拜谢:「贫僧多谢陛下。」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的拜见,这位东土的皇帝,总摄一切的至尊。
虽然这个皇帝年纪小,但金总持根本不敢怠慢。
不仅仅是因为他在政治上展现出来的能力。
还有其在宗教领域,施展的手腕。
一个老僧,一座寺庙,一枚佛牙舍利,便撬动数千里之地。
熙州抹邦山的资圣禅院,于是因此成为了当地的圣地。
那位智缘和尚,更是因此,得以开宗立派。
金总持虽然不知其中细节,但是,智缘僧北上、敕建资圣禅院,供奉佛牙舍利,皆出自眼前这位少年皇帝。
显然,智缘能做到如此地步,也与这个少年皇帝的支持是分不开干系的。
「法师今日来见朕,可是有事?」赵煦慢悠悠的问着。
金总持连忙唱了一声佛号,道:「奏知陛下,贫僧闻知淮南受灾,百姓有倒悬之苦,又见陛下诏书,与汴京诸寺同道,感同身受,于是决意共捐财帛,以助淮南众生……」
赵煦听着,颔首道:「法师慈悲,朕代淮南百姓谢过了。」
却是一个字也不提对其他和尚的感谢,反是扭头就和冯景吩咐:「冯景,待会与法师对接一下,统计诸寺所捐钱帛。」
「诺。」
这下子,金总持就感觉有些坐立不安了。
好在,智缘的例子,让他知道,这个少年皇帝对于佛门的态度并不坏。
于是,他合十一拜,道:「贫僧此来,除向陛下奏知汴京诸僧的意愿外,便是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嗯?」
「贫僧想往灾区一行,为淮南灾民不幸死者及病者,念一番‘秽迹金刚咒",消灾劫难……」
赵煦听着,便站起身来,道:「法师慈悲,朕待淮南灾民谢过!」
秽迹金刚咒,是密宗的无上咒法,乃是最高等级的神通。
传说此咒乃是释迦摩尼佛化身秽迹金刚,降服螺髻梵王时所传。
故此,此咒法除了和其他佛家咒法具有除病、避难、得福等大利益外,更有‘能除一切苦,除遣一切鬼祟、衺魅,救度众生,满一切愿,降伏一切凶恶鬼神,除伏连虫兽等皆不能为害"的神效。
此咒法,早在南北朝时就已经传入中国,入宋后,更是随着密宗在大宋的传播,广为人知,备受推崇。
但是,能行此法,精通此咒,并有资格施展此咒的高僧,少之又少。
金总持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他就是当代密宗教派成就最高的僧人之一。
这从他的法号就能看出来。
所谓金总持,只是大宋的音译,其全称是:总摄一切金刚之尊,梵语为:伐折罗陀罗。
其在密宗的地位,与进入乌斯藏传法的莲花生大师、阿底峡大师地位相当。
当然了,赵煦知道,这些都唬人的。
不过,老百姓就信这个啊。
宗教是他们最好的精神麻醉品。
金总持见着赵煦起身,赶忙跟着起身:「为陛下,为大宋,为朝廷,尽一份微薄之力,此乃贫僧的本分。」
赵煦颔首,合十道:「善哉!善哉!法师慈悲之士也。」
「奈何……当今天下,如法师这般慈悲为怀,严守戒律的高僧,少之又少!」
「大宋僧界,更是鱼龙混杂……」
金总持赶忙合十礼拜:「阿弥陀佛,启奏陛下,以贫僧所知,天下僧人,虽有一二不肖,但大体都是严守清贵,修持有为之士。」
「但愿吧!」赵煦道:「朕已经下诏开封府、祠部、僧录司,考较在京诸寺主持、僧首。」
「希望他们的考较成绩,能如法师所言一般!」
「如此,朕也就安心了。」
金总持顿时哑然。
汴京诸寺的主持、僧首们的佛法修为,别人不清楚,他还不知道吗?
一个个算账贼溜,但让他们念经就……
无奈之下,金总持只能再拜:「定可如陛下所愿。」
他知道的,那些主持、僧首们,都已经想好了对策。
无非不过花钱消灾,买通祠部的官员,事先将考题买到手。
而祠部的关系,都是现成的。
这也是他们有恃无恐的原因。
赵煦笑了笑:「但愿吧!」
「对了!」赵煦看向金总持:「朕听说,今日汴京新报有一个寓言故事挺不错的。」
「法师可以看看。」
金总持虽不懂赵煦的意思,但还是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
离开开封府后,金总持就捏了一个金刚印,平缓了一下心情。
「汴京新报吗?」他对在府衙外等候他的弟子显超吩咐道:「汝去替我买一份今日的汴京新报。」
「诺!」
金总持则骑上马,向着传法院的方向而去。
他心中,则回忆着在御前的种种细节。
他的记忆力是非常强的。
所以,他靠着记忆力,强行记下来了方才在御前的一切对话细节,包括那位小皇帝的语气变化。
「当朝官家并没有灭佛之念。」
这是肯定的。
不然,就不会见他,更不会在他表达想要南下为灾民祈福、念咒,并举行***时,起身感谢了。
同时,熙州的智缘和尚的遭遇,也证明,这个小官家是知道,佛门对大宋是很重要的。
是可以帮助他做很多事情的。
就是……
这位官家,对汴京诸寺,好像很不满意。
而且,好像话里有话,尤其是最后的嘱托,藏着玄机。
当天晚上,金总持拿到了今日傍晚新出的汴京新报。
然后,他很轻易的在汴京新报上找到一个与佛门有关的寓言故事。
一个佛祖涅槃前,与魔王波旬的对话故事。
金总持看完整个人都呆住了。
「当末法之时,吾子吾孙为僧,穿汝袈裟,坏汝佛法,曲汝经典,败汝戒律!」
魔王波旬的话,就像咒语一样,在金总持脑海中翻滚、搅动。
让他再难持正,只能和佛祖一样,流下一行眼泪:「阿弥陀佛!」
旋即,金总持反应过来:「坏了!」
他正要起身,但很快就无力的瘫坐下来。
因为他知晓,他对将要发生一切,无能为力!
……
汴京新报,如今
已经具有了在这个时代,发达到不像话的发行体系。
两千多报童,遍布在汴京内外。
刚刚印刷出来的汴京新报,通过探事司控制的商铺、邸店,作为集散地。
同时,还在京城设立了多个印刷作坊。
不过一个时辰,今天新鲜出炉的汴京新报,就通过这个系统,发售到了整个汴京。
因为汴京新报,售价合适——一份五钱。
同时,上面还有着关乎汴京人日常生活的物价信息。
更有着各种八卦娱乐新闻,以及故事、演义、传说。
所以,在汴京城已经有着稳定的受众。
好多汴京厢坊的百姓的娱乐活动之一,就是听人念报。
所以,入夜之后,今天的汴京新报就已经进入了千家万户,勾栏瓦肆。
而今日报纸上所刊载的寓言故事,因其简单直白,但寓意深远的故事,一下子就在读者心中,留下了深厚的印象。
但,这并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今日刊载的这个寓言故事,就像某个开关一样,一下子就打开了很多人心中的阀门。
于是,无数好汉,进入了勾栏瓦肆。
他们到处宣讲汴京新报上刊载的故事,加油添醋的对听众们科普着,汴京寺庙质库的种种所作所为。
街前的王二,本是实诚人家,去年借了质库一百贯做买卖,不幸没能及时还上,最后被质库的武僧,逼到家破人亡……
坊中的张三,因欠质库二十贯,三个月就利滚利滚到了百贯,最后只能投河而死……
某脚店的酒博士李老汉,将祖传宝玉,质押在质库,那宝玉本值百贯,质库却非说其是破烂石头一块,只值给当十贯,李老汉无奈急用钱,只好同意,最后还钱的时候,质库却将其祖传宝玉吞掉,只还了一块破烂石头,李老汉气不过,当夜就在质库上吊自杀……
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故事,在口口相传中,传入汴京的千家万户。
这些过去,大和尚们千方百计遮掩、隐瞒的丑事。
如今,在更强大的力量的渲染下,进入千家万户。
配合着汴京新报刊载的寓言故事,瞬间击中无数人内心的软肉。
而苦主们,也仿佛是得到了鼓励,一个个站出来现身说法。
大众的情绪,在渲染中变得激愤起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汴京法云寺的僧人,照例起床,开始准备饭菜的时候。
寺庙外,忽然传来了喧哗。
僧人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被数十名,孔武有力,拿着棍棒的壮汉,冲入寺中。
顿时,整个寺庙一片哗然。
「你们做什么?」
「要干什么?」
有僧人想要阻拦,却被这些家伙直接推开。
法云寺的主持和尚,在听到报告后,匆匆忙忙披上袈裟出来。
就看到了数十名拿着棍棒的壮汉,直接冲向法云寺中最重要的设施——质库。
他们提着棍棒,就在质库内一阵打砸。
任何敢阻拦他们的僧人,都被粗暴的推开,甚至围起来一顿毒打。
这主持和尚,见状立刻就尖叫起来,一面命人立刻去报官,另一面则组织着十几个僧人拿起棍棒,冲了上去。
这些僧人,都是他花了大力气培养的武僧。
平素里,在那些欠了质库钱的信众面前,自是威风八面,神勇无比。
然而,当这些武僧冲上去后。
只几个回合,就被那些壮汉,打的
满地打滚,跪地求饶。
主持和尚人都看傻了。
因为他发现,那些正在打砸质库的壮汉,很有组织。
他们不碰寺中其他东西,也不伤寺中壁画、器物。
他们就是冲着质库来的。
而且,打砸的也都是质库里的桌椅、瓷器。
并没有碰账册,更没有要冲入质库,抢掠财物。
就连打人,也很有分寸。
看似蛮不讲理,棍棒更是舞的飞起。
但他们都避开了人身上的要害,只是冲着肉多的地方去。
主持目瞪口呆。
而那些壮汉,打砸完后,大摇大摆的走出来,他们看向瑟瑟发抖的僧人们,也看向惊恐的主持。
「哼!」为首的一个壮汉,啐了一口吐沫,高声叫骂起来:「尔等波旬子孙,果然披着佛陀的袈裟,坐进了佛陀的庵堂,败坏着佛陀的经文和戒律!」
主持和尚张了张嘴,完全不懂这些家伙在说什么?
只能傻傻的看着这些凶人离开。
「这些烂羊头的泼皮!」
等他们走了,主持进入法云寺的质库。
里面已是一片狼藉,墙上有着浓郁的血腥味,走进一看,主持发现可能都是黑狗血。
还有人拿着笔,蘸着血在墙上留下了字——波旬子孙,披我佛袈裟,乱我佛戒律,该打!
主持人都傻了。
什么波旬?谁是波旬子孙?
这个时候,几个在质库角落躲着的和尚,终于爬了出来。
「主持啊……」他们看向主持:「那些贼人,方才说了……」
「若我法云寺质库,日后再开门,他们还会来打。」
「反了!反了!」主持听着,五脏之中顿起无明火:「我法云寺乃是敕建正寺,他们也敢来打砸?」
「还敢如此跋扈!」
「我定要去告官!」
「可有人认得,那些泼皮的来历?」
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僧,小心翼翼的上前,道:「主持,那些凶人,好像都是附近果子行里雇的护院……」
「果子行?」主持倒吸一口凉气。
在汴京城,但凡和某某行会挂上钩的人,都不好惹!
因为,这些行会都有汴京贵人的手笔。
果子行更是传说,有着通天的背景。
所以……
这算是白打了?
但,他们为什么要打我们?
主持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之后,开封府的几个铺兵,睡眼松醒的赶到了法云寺。
他们随便看了一眼被打砸的质库现场,不等主持诉苦,带队的官吏就直接说道:「果然是魔王波旬的子孙,穿上了佛祖的架势,混进了佛祖的庵堂啊!」
「打的好砸的好!」
「都是义士合该受赏!」
主持人都傻了。
官府这是明目张胆的拉偏架了?
他见着,只能低下头去,自认倒霉。
没办法!
果子行的护院,跑来砸了他的质库,官府派来的人,又这么明目张胆的拉偏架。
他再傻也知道,这是得罪人了。
既然如此,那就赶紧伏低做小,低头认输,等过了风声再说。
然而,他不会知道,在这个早上,汴京城有三十多家寺庙,受到了冲击。
无一例外,都是行会、正店或者是作坊里的护院打手,冲入寺庙,对着质库就是打砸。
这些人的动作
,整齐划一。
砸的都是质库的桌椅、瓷器,并没有去碰其中的账薄、存银。
他们的口径,也出奇的统一——魔王波旬的子孙,混进了佛祖的庵堂,穿上了佛祖的袈裟!
所以,他们是义愤,是气不过。
开封府的巡街士兵和铺兵,不是瞎了,就是聋了。
少数接到报案后,赶到现场的,口径也都出奇的一致。
义士激愤之下的所作所为,完全合法合理。
春秋决狱,原心定罪!
这八个字,足以堵住一切悠悠众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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