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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晾忽然感到旁辉对他变得冷漠了。这种冷漠是行动上的。旁辉是一个军人,一个话不多的军人。两个男人从住在一起开始,话从一天两句变成一天十几句,只有在近期碰到案子时,才会略多些。旁辉对他的照顾和他的体贴都是通过行动的。
沈晾通常喜欢关着门睡,旁辉会在睡前唠叨一句,沈晾起床的时候往往会发现自己的房门是微微打开的。他知道旁辉半夜一定等他睡着了起来看他。沈晾每次有翻译的稿子来时,旁辉都会去给他买水果。夏天买得最多的是水果是西瓜,因为只有西瓜沈晾才不会让它就那样放到干。
沈晾知道旁辉每天的几个固定工作。长时间的相处让他知道洗衣机什么时候运转,三餐什么时候开饭,旁辉什么时候出去买菜。沈晾的衣服从来不叠,旁辉将它们挂在沈晾的衣橱里。沈晾对衣服的放置顺序习惯就是旁辉对衣服的放置顺序习惯。尽管沈晾在尽力划清自己和旁辉之间的界线,然而八年的生活还是让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同步了。
就连沈晾什么时候需要剪指甲,旁辉都一清二楚。旁辉是个军人,对仪表的整洁很注重。他的杯子永远叠得跟方块一样,床头永远只放一本睡前看的心理学书籍。桌子上的水杯不用的时候会擦洗干净倒过来放置。他是能在泥里打滚,又同时能像女人一样干净整洁的强大的军人。他的手指甲永远是肉色的,看不见白色的新月,他剪指甲的时候会顺手把指甲钳给沈晾,但沈晾剪指甲的次数远比旁辉多,尤其是他近些时候需要用到能力的时间里。沈晾有一次接过旁辉的指甲刀,面无表情而又异常冷静地回应旁辉夸他恢复力好的话:“新陈代谢快,寿命长不了。”
旁辉楞了一下才想到该怎么回答:“你还年轻。”
沈晾今年二十七岁,旁辉比他大了十岁,已是三十七岁。
沈晾当时什么话都没有说。
旁辉的冷淡是一夜间的,沈晾几乎是当天早上就感觉到了。旁辉招呼了他吃早餐之后就出门了,没有告诉沈晾他去了哪里。沈晾食不知味地吃着早餐,首次发现一个人吃饭感觉有几分怪异。他已经习惯旁辉在旁边风卷残云又训练有素地吃完饭,然后坐在一边等他了,没有旁边占空间的人,沈晾觉得餐桌都大了起来。旁辉给他留了午餐,人直到晚餐前才回来。沈晾没说什么,等他做完晚餐两人默不作声地吃了一顿。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王国那里似乎有了进展,也不来寻找沈晾了。旁辉像是有了什么新的工作,每天早上就出门,晚餐前才回来。旁辉那一天傍晚回来,罕见地看到沈晾坐在沙发上按着电视遥控器。他已经记不清这台电视是什么时候买的了,究竟是买的还是送的他也不太记得清了。因为沈晾搬了太多次家,每一次的情况都不同。
但是沈晾几乎从来不看电视。
旁辉忽然又感受到了他和沈晾一起居住的前几年,春节他从父母家回到沈晾这边来的时候。沈晾也是那样百无聊赖地按着遥控器,看着电视机转过一个个播放着相同内容的台。沈晾的注意力根本没有在电视节目上,他的眼神是放空的,面无表情。
旁辉觉得心揪了一下,有点儿难过。他说了一句:“看什么呢?”
沈晾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有些空洞,让旁辉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心慌慌的。
沈晾没回答,他站起来,问旁辉:“你去干什么了?”
旁辉心里下意识地一紧张,接着他放松身体,说:“这不是还有一年我就得离开这里了嘛,我也不想再继续干这个工作,就想和范廷烨一样转个职。最近就在忙着找活干呢。”
“你不做警察了?”沈晾又问。
“看情况吧。我想做,也得允许我做啊。”旁辉平静地笑了笑。他是一个出格的警员,尽管部队里成绩优异,但是他在沈晾这件事的处理上也是出了名的不听指挥。旁辉要想转方向,确实不是个容易的事。谁都不想要一个不走寻常路,专喜欢找体制麻烦的下属。但旁辉也有旁辉的优点,他想要在可调范围内找到一个合适自己的工作,但这工作却不是那么容易找。这需要人际关系的疏导。
沈晾听到他的话,也没有做什么回应,关了电视机就坐到了餐桌边。旁辉有些奇怪,说:“你再看会儿没事,我先去烧菜。”
沈晾没有动,他一言不发的看着旁辉,接着低头随手拿起了一本书看。
旁辉稍微放下了点心,有心想问沈晾今天做什么了,为什么这么反常,想了想却没有问出口。两人吃完晚饭之后,沈晾就又一个人走回房间了。旁辉觉得他又恢复正常了。
旁辉一直在计算着日子,从沈晾进行卧轨预测已经过去了三天,还有两天就要出事了,而沈晾至今都没有什么反应,是不是因为反应过于微弱,已经在他白天不在的时候反应过了?
沈晾的身体恢复能力很强,之前看了两个人的死亡都没有让他去见死神,对一点小的伤他也许不到半天就能够恢复。
旁辉这么想的时候却不敢问沈晾这两天究竟有没有经历过伤痛。因为那好像是在自行揭露自己的失职。
第四天的早上,旁辉出门晚了一些。沈晾很安分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嘱咐沈晾一有事就给他电话,沈晾应声表示知道了。
旁辉走后不久,沈晾忽然捂着自己的胸口,从桌子边上倒了下去。
窒息感和猛烈的疼痛感像是一头大象猛地撞到了他身上,接着碾压了过去,他按着自己的胸口和大腿,在地面上蜷缩成了一团,手脚同时抽筋了。他听到自己的腿发出了“咔擦”的声响,胸口仿佛被一座大山压着,让他窒息。他极力伸出不断抽动的手,向桌子边沿抓去,僵硬而痉挛的手没能碰到任何东西。他的双眼不断翻白,脸涨得通红,身体在地面上扭曲挣扎。他有一会儿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接着气喘声才拉长了节奏缓慢地响起。沈晾在地面上像一条被踩成两截的蠕虫一样挣扎了半个小时,然后彻底僵死在了椅边。
旁辉在外的一整天都感到有些心神不宁。要是先前问过沈晾症状有没有出现就好了。他一刻不停地这么想着。如果没有出现,第四天就是沈晾最可能出现症状的一天了。虽然被害者只是被刀割伤,但旁辉总是放不下心来。他看着王国说:“今天我不能再留了,得早点儿回去。”
“怎么了这是?”王国正要把一张关系表列给他看,听到他的话楞了一下。
“我今天眼皮一直跳,心里总觉得有什么。”
“人民警察,部队铁汉,你还能信这个啊?”王国笑着拍了拍他宽阔的肩膀。
旁辉也自嘲地笑了笑,说:“没办法,操了八年的心了,这习惯还真没那么容易改掉。”
“那行,你先去吧,有事今晚再给你打电话。你保持联系通畅啊。”
旁辉微笑了一下,对王国打个手势,拎着钥匙就走了。他出警局前还是走路的,走出警局之后就越走越快,最后竟然小跑了起来。他一大步跨进自己的车,飞快发动,向家驶去。
快回家,快回家!
旁辉的手心都是汗,一些无意义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了许久。“家”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是沈晾的房子,什么时候变成了他的家?他甚至没有那个房子一半的所有权。沈晾不断买下、租下、卖掉的房子,没有一户的房产证上写有旁辉。但旁辉却在沈晾的房子里住了八年。
快回家,快回家!
旁辉的嘴唇不断翕动,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他不断回想沈晾当时的话,在脑海里把每一个字都琢磨了一遍,确定沈晾预测的任森只是离开了地铁并且被小刀割伤了而已。但是沈晾没有说细节。他为什么会被割伤?因为什么被割伤?在地铁里还是在站台外?
旁辉发现沈晾这一次预测对细节的描述非常少,相对他以前的风格来说。
王国等人看不出什么,但是看过沈晾的记录本的旁辉,却对沈晾的记录风格非常熟稔。沈晾会把当事人遭受厄运的细节写得非常详细,有时他甚至能精确地写出某一块受损的内脏或者肌肉。沈晾很了解人体,因为他是法医。
快回家!
旁辉忽然回想起了种种沈晾之前预测时不同寻常的反应。他没有把眼镜摘下来、他第一次的预测没有成功,他在写“半山区”时停顿了一下……
一切不被旁人发现的细节却在旁辉的脑海里无限放大,也许那都是毫无作用的,但是旁辉却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他的车在城市道路里最高限速上飞速前行,一个小时后他到了家。
他推开房门之后,立刻叫了一声“阿晾”。没有人回应他。旁辉的心里仿佛又有一颗更加巨大的石头坠落了下去。他顾不上脱鞋,直接冲了进去,希望沈晾是像上次一样因为没有听见才没有回答他。又或者是他出门了。但旁辉已经在进门的时候迅速扫了一眼鞋柜——没有泥泞。旁辉刚刚给沈晾清理过鞋子,沈晾压根儿没有动它。
旁辉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沈晾的房间,那一段短短的距离却让他感到分外漫长。他猛地推开门,第一眼没有看见沈晾,只看到了斜在一边的椅子,接着他再上前了一步,看到了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沈晾。
旁辉的胸口瞬间发闷。他连忙上前轻柔又迅速地偏过沈晾埋在地面上的头,看到了他青白的脸色。旁辉搭在沈晾脖子上的手指还能感到他微弱的心跳,他提起的心稍稍回落一些,然而还是急得面色发白。他唤了沈晾好几声,接着一脚踹开了椅子发泄心中憋了一路的急切转为的怒火。为了沈晾他几乎学会了所有的急救方式,但是依旧有许多方法的器材成了限制。他用手机迅速拨打了120报了地址,然后将手机随手丢在了一边。
沈晾有微弱的不规则的心跳,但呼吸几乎感觉不到,旁辉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本能地将他小心地翻过来为他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沈晾的胸腔随着他的手掌不断起伏,旁辉的力道均衡适中。他学做这一套还专门去医院进行过训练。他从前在部队里也培训过,也曾经用到过几回,但他的兄弟都是强壮的军人,对他们下手的力道和对沈晾的不一样。无论旁辉怎样按压,沈晾的心跳依旧微弱,甚至停滞。他的脸色青得像是被人缢死,血色在嘴唇上逗留,甚至使其变得发紫。旁辉用力为他按压和呼吸,在大脑一片混乱中感到自己的眼前糊了。他的口中反复不断地叫着“阿晾”,一再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家。是想要证明自己能够离开沈晾吗?还是“为了沈晾好”?
将近五分钟后,沈晾的身体才弹动了一下,突然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旁辉感到自己口中的空气被抽走,沈晾的身体也猛地绷直。旁辉听到沈晾呼吸的声音,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
旁辉猛地一把抱住了沈晾。
沈晾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好一会儿发出了低微声音:“为什么哭了……”
旁辉将自己的脸埋在沈晾的肩膀上,却抑制不住眼泪涌出眼眶。沈晾在他的怀抱里望着天花板,让一阵阵的晕眩过去。他抬起无力的双手,抱住了旁辉的背。
旁辉隔了好半天才能正常说话。他说:“我要带你去医院。”
沈晾没有反对,他深深看着旁辉红了的双眼,任由旁辉以最不伤害他的方式将他抱了起来。旁辉看着前方说:“任森没有受刀伤。他才是卧轨的那个人。对不对?”
沈晾没有反驳。旁辉抱着沈晾的手捏紧了。沈晾说:“我不用去医院。”但是旁辉没听他的。他将沈晾送上了救护车,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
沈晾进入医院之后,观察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就出院了。那个晚上沈晾睡在熟悉的医院病床上,旁辉趴在他的床沿边上睡觉。
沈晾心想这不是他第一次受那么重的伤。这不算什么大事。但这是有旁辉在的前提下。
他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忽然说:“不要走。”
本应该已经睡着的旁辉,却动了一下,抬起了头。他的一只手抓着沈晾的手腕,从沈晾安定下来之后就没有放开过。
沈晾接着说:“一年之后。”
旁辉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站了起来,弯着身子,在黑暗中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了沈晾的嘴唇上。
沈晾一动都没有动。
旁辉能感受到沈晾干枯的嘴唇上腥咸的味道。那是之前为他人工呼吸时留下的。旁辉在他的嘴唇上问:
“你看到了我的厄运。你痛苦吗?”
沈晾在黑暗中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接着他用另一只手将自己的上身微微支起,说:“我没有看到过你的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