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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辉开车送沈晾去医院的路上,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沈晾白了他一眼,说:“你笑什么?”
“我想起你曾经看过的最后一个心理医生了。”
沈晾扭过头说:“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就是……我现在能回答他的最后一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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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晾做了一个例行体检后离开了医院。他每个月都要做一次体检,而近期则是每一周都需要去。沈晾在医院不需要排队,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但是他很讨厌这种特殊。离开医院之后,旁辉带沈晾在外面吃了一顿午餐。沈晾很少外出吃正式的午餐,他的习惯是碰到必须在外用餐的情况,通常都是速食,可以边吃边走。旁辉批评过他很多次,然而没有什么用处。旁辉这一次选了一个好地方,是在医院附近两条街外的一家挺有名的面馆。沈晾常吃方便面,旁辉一度以为他喜欢吃面,而沈晾也一度以为自己喜欢。然而在旁辉学会做能下口的饭菜之后,沈晾的方便面就很少看见了。
旁辉看见这家面店,就发现自己和沈晾一样,在这七八年间学会了不少东西。不仅仅是任务上的。
沈晾从某种方面让他被迫学会了怎样过正常人的生活,将他从警惕和不信任中解救出来。他像是沈晾的监护人,却也是被沈晾救护的人。是沈晾救护的众多人中的一个。
旁辉给两人点了两份汤面,沈晾的是黄鱼面,旁辉的是大排面。在等面上来之前,沈晾不耐烦地看着街道附近的小吃店,眼神一再放空。旁辉研究了一会儿他的表情,然后说:“明天是星期六,想去哪里玩?”
沈晾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扭头说:“我们又不是朝九晚五的职工。”
旁辉摸了摸鼻子,把醋罐取出来,放在自己面前说:“你现在几乎比警队的作息还忙,稍微休息一下吧,啊。”
沈晾没有理他。旁辉随手翻看他的病历本,并抽出沈晾的x光片打量。沈晾从透明的片对面看着旁辉,同时也看着自己长长的肋骨和脊椎。他有些不自在地说:“你看够没有。”
旁辉楞了一下,眼神移到了盆骨下方定了一会儿,接着笑起来说:“你还会害羞啊?”
沈晾冷飕飕地瞪了他一眼,瞪得旁辉不得不收起片子,放在一边。此时面上来了,同时上来的还有两杯饮料。旁辉在服务员放下东西的时候超她礼貌性地笑笑,服务员也忍不住回以一个很甜的微笑。
沈晾冷哼了一声,顾自吃面。旁辉吃了两口说:“我们去看电影吧?有一部新上映的心理犯罪片,听上去蛮不错的。”
沈晾没有抬头,含糊不清地说:“谁给你出的主意?”
旁辉楞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想起昨晚上和杨平飞的通话。这主意当然不是杨平飞给他出的,而是警队里的小李给出的。杨平飞和旁辉这样的特警,大半辈子都生活在任务里,消遣反而变成了最难办的事情。反倒是小李,听到杨平飞的电话,张嘴就提了好几个意见。旁辉还真的从未想到过看电影,心想也是时候体验一下新生活了,不能和时代脱节,于是他姑且算是采纳了小李的意见。
沈晾皱了皱眉头,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接着又继续闷声不吭地吃。旁辉摸了摸鼻子说:“那我们明天几点去啊?”
沈晾似乎想反对,但又一时没有想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只是沉默着发呆。旁辉赶紧说:“那就早上十点吧,啊?”
第二天一大早,旁辉将沈晾从床上拖起来,吃了早餐就带着他往影院跑。沈晾在车里不断打瞌睡,脑袋一磕一磕的敲在玻璃窗上。旁辉看不下去了,扭头提醒他加个靠垫,沈晾恍惚了一下,又继续睡了过去。旁辉下车的时候在沈晾额头上发现了一块红红的硬块。沈晾死鸭子嘴硬不说疼,旁辉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整理刘海掩盖住那块红色,才带人离开车走进电影院。
沈晾和旁辉站在买票窗口捉摸了好半晌,最终选择了中间靠边缘的位置。沈晾是个麻烦的人,除了旁辉,他不喜欢和别人挨那么近。所以他从来不坐公交车。
电影还有十五分钟才开始,旁辉看了看四周,买了两瓶水,然后验票进了影厅。
沈晾一进影厅就往四面打量,旁辉给他指示说:“还有一个逃生通道在那边。”接着他带人走向了座位。侧面的视野并不如中间那么好,旁辉立刻就发现了,然而沈晾却更加不愿意前后左右都被人围着。这个影厅很大,因此座位区分成了两块。沈晾的前面是一条较大的过道,左边是旁辉,只有后面有个不认识的人。沈晾勉强算是满意了这个座位,然而他还是跟旁辉说:“坐过去点儿。”
旁辉苦笑了一下。他的身形本来就不算小,这再坐过去点儿,他就得挤到别人身上去了。旁辉尽量让自己的胳膊不越过扶手,不对沈晾的空间感造成压抑。接着灯忽然暗了。旁辉感到沈晾突然一把抓住了他,随着银幕的渐渐变量,沈晾的手慢慢松开了。他说:“你……过来点儿。”
旁辉将水递给他,顺便重新占领了自己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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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平飞听说两人去看电影的消息时,瞠目结舌。他茫然了一会儿,捏着手机说:“然后呢?”
旁辉有点儿莫名其妙:“然后?要什么然后,这电影被阿晾批得一无是处。我早说了不能让他看电影……”
听到旁辉的回话,杨平飞再次松了口气。他说:“辉哥啊,明天出来一起喝个酒吧?”
“明天不行,我得看着阿晾,我不在家这小子就会全钻进资料里去。”
“……晚上嘛。”
“晚上就更不行了,我不看着他,他不晓得睡觉……”
“辉哥你这是他保姆还是爸啊?”
旁辉一时没有说话。杨平飞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失落,说:“明天把他也一起带来不就好了。”
“阿晾不能喝酒。”旁辉似乎还有点儿犹豫,杨平飞安抚说:“那就不让他喝酒,我们喝。我们俩都多少年没见面了,还没一起喝过一次。顺便我也给沈晾道个歉,他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你不是怕他社交狭窄嘛?不出来和人见面当然狭窄了。”
旁辉似乎被说动了,最终点头说:“好,那明晚见。”
沈晾听说旁辉要带他出去和杨平飞喝酒,顿时把门一关,干净利落地拒绝:“不去。”
“偶尔也出个门,对身体有好处。”旁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你和杨平飞喝酒,关我什么事?”
“正好让你们两个认识认识……”
“我不想认识他。”
沈晾被磨了十几分钟,总算是臭着脸答应了。他起来的时候忽然踉跄了一下,旁辉一把扶住他说:“怎么了?!”
沈晾没有看他,揉了揉自己的脚踝,脑海中浮现过一瞬间一个男人的面孔。男人坐在他的后面,和女朋友亲密地聊着天,沈晾在看那个对他来说无聊至极的电影时,那对情侣一直在说话和亲吻。
沈晾的听力很好,他几次忍不住想要提醒后面的人,却又不愿意说话。而旁辉则是对剧情完全着了迷。
“没事。”沈晾站直了,看了一眼旁辉的手机,神色如常地向门外走去。旁辉观察了一会儿才算放心,将刚刚准备拨出杨平飞号码的手机锁屏了。如果沈晾出了什么问题,旁辉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一步。
旁辉载着沈晾出发的路上,忍不住打开了收音机。平时他是不会放的,因为沈晾喜欢安静。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是一段音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cd,旁辉听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回想起来了,笑着说:“这都还是十年前的老歌了。”
“你很高兴?”沈晾白了他一眼。
“你怎么看出来的?”
沈晾没有作声,坐在后座上,用手习惯性地抱着缩起的一条腿的膝盖。在密闭的小空间里,他经常是这样蜷缩着坐的,有时候略微舒展一些,有时候紧凑一些。
旁辉收敛了一下神色,说:“我和飞有十几年没见了,之前刚刚见面的时候,就好像还和他在同一个连队里一起训练的时候。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将来会变成这样的人。哎,时间过得真快啊……”
沈晾看着外面飞快划过的灯光,沉默着。
“他呢,那个时候小我不少岁,进队伍的时候我还是他教官。没过两三年这小子就超上来了,比别人都快。每次给他颁奖,都特别自豪。嘿,你没想到我当过教官吧?”
沈晾依旧没有说话,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辉也不在意,听着歌,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家不算很大的酒店,旁辉停下车的时候,沈晾似乎还在发呆。被旁辉叫了两声才渐渐地将目光转向他。旁辉在对上沈晾的双眼时心脏猛地狂跳了一下,仿佛胸口出现了一个大洞,全身都要被吸进去似的。然而漆黑的夜色也减弱了沈晾的双眼带给人的震撼力。旁辉猛地屏住气,用力扭过身,全身的肌肉仿佛都狠狠扭转了一遍。他顿时有些紧张起来。沈晾的双眼平时问题不是很大,正常人看一会儿会觉得恶心恐怖,然而看了八年的旁辉已经感觉不到了。只有在沈晾进入“状态”的时候,他才会有那种眼神,让旁辉都无法克制。旁辉立马开始回想自己之前跟沈晾说了什么。他说的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沈晾需要依靠过去一段时间的经历来推断未来,而过去的这段时间通常很短,不超过一个月。沈晾应该不是在推断他的未来……沈晾和他在一起的八年里,从来没有推断过他的未来……
然而在这以前,沈晾没有跟旁辉以外的人说过话……
“还走不走了?”沈晾突然的发话让旁辉吓了一跳。他抬头的时候沈晾已经打开车门站在外面了。旁辉连忙也从车里出来,关上车门,抓住他的双肩说:“你没事吧?”
沈晾白了他一眼:“有什么事?”
旁辉再度不放心地打量了沈晾一会儿,抓住他的手腕说:“走吧。”
“放开我。”
“我现在不放心你。”
“我没事,放开。”
旁辉松了手,盯着沈晾。沈晾不得不走到他身边。旁辉说:“一有不舒服就说。”
两人在一个小包间里见到了杨平飞,杨平飞抱怨着“怎么这么慢”,一面把旁辉拍着肩膀拉了进来。在拉沈晾的时候,沈晾避开了他的手,这让杨平飞有些尴尬地收回。
“我已经点了不少菜了,沈晾不吃辣,对吧?我点的都是清淡的。”杨平飞笑着说。
沈晾楞了一下,看了杨平飞一眼,接着又看了看旁辉,说:“你们喝你们的,不用管我。”
“怎么能呢,沈晾,今天我拜托辉哥把你也带来,就是为了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之前是我态度不好。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我要在这里谢谢你。”
杨平飞说话的时候,一旁的服务员渐渐上了菜,几瓶酒早就搁置在一边,旁辉拿来开了瓶。旁辉开瓶根本用不着开瓶器。瓶塞是木的,他两只手指就给□□了。杨平飞说完话之后,他笑着说:“飞,你多少年没看到我这手绝活了!”
杨平飞也显得很高兴。他将酒杯摆出来,一人一个,旁辉则开始给两人倒酒,没有给沈晾倒。杨平飞看了沈晾一眼,问沈晾:“沈晾,你要喝什么果汁?还是牛奶?”
沈晾皱起了眉看向杨平飞,看得杨平飞心里一突。旁辉立刻说:“你不能喝酒。”
“我不是小孩。”沈晾冷冷地说。
杨平飞趁机连忙打圆场:“辉哥沈晾为什么不能喝酒?对身体不好吗?”
“没病。”沈晾不耐烦地说。
“那就少喝点。这儿我们俩人呢。”杨平飞这么一说,旁辉才勉强点了点头。
沈晾其实并不在意自己喝不喝酒,他也不喜怎么太喜欢酒。他只是不喜欢旁辉把他当作小孩子。看杨平飞战战兢兢替他倒完酒,沈晾闷声盯了那杯子一会儿,几乎让杨平飞以为那里面有虫子。
直到沈晾移开了眼神,杨平飞才放下了心。菜上来没多久,杨平飞就见到沈晾的碗里堆起了一大碗。旁辉还在给他不断夹菜,一直夹到碗里装不下。杨平飞提醒说:“辉哥,你让沈晾自己来吧,他又不是小孩子。”
“嗯,自己来。”旁辉说着,又给他夹了一根鸡腿。
沈晾等旁辉夹完了菜才开始默默吃起来,杨平飞觉得自己挺突兀的,然而仔细看看,沈晾也挺突兀的。两个人可能都没有觉得能融入这种氛围里。杨平飞想了想,还是决定和旁辉好好聊一聊,不要浪费了这顿酒。
“辉哥,你离开部队之后,怎么到特殊部队去的?”
“哦,你不知道啊,我还想问你呢,你小子怎么也到特殊部队来了……”旁辉笑了起来,大口喝酒,一口就没了半杯。杨平飞说:“我是上面推荐的,因为成绩好。你也知道的嘛,哈哈……”
“当年你在我手下就一直是第一,荣誉都挂到肩膀疼了吧?”旁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嘛,本来上头推荐我干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我是不适合这个工作的。不过现在想想吧……其实也挺好的。”
旁辉说着看了一眼沈晾。沈晾还在默默地吃饭。杨平飞觉得不能让这个氛围变成大人谈话小孩不插嘴的气氛,于是他问沈晾:“辉哥是不是一开始特别霸道啊?”
沈晾好一会儿没说话,杨平飞的尴尬都快溢到头顶了,他才抬起头来楞了一下:“你跟我说话?”
杨平飞顿时觉得脸有些挂不住。“……是啊……辉哥这人就是五大三粗的典型,我看他这样子和以前根本是两个人了。”
“哦,嗯。”沈晾张嘴就发了两个语气词。杨平飞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跟这个人谈话。沈晾完全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辉究竟是怎么跟他一起生活而且还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关系的,实在让杨平飞感到不可思议。
好不容易和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喝了一次酒,旁辉喝得很高兴,足足喝了三个小时。杨平飞最初还关注沈晾几下,渐渐的就不去理会了。沈晾就是默不作声地吃菜,一根菜梗能咬十分钟。等他吃完,两人也差不多聊到杨平飞小时后尿床了。沈晾站起来说:“我去一趟洗手间。”
杨平飞有点醺,就看见旁辉站起来说:“我陪你去。”
“不用了,”沈晾说,“就几步路。”
旁辉夜有点儿喝高了,但是意识还清醒,犹豫了一下他说:“早去早回。”
沈晾出门之后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洗手间。他只喝了一点点,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是觉得有点儿热。他解决问题之后在水池冲洗手,抬头来看了镜子一眼,接着他的双眼看到自己鼻孔里缓缓地淌出了鲜血。沈晾一愣,连忙用手抹了一把。接着他看到自己的手指缝里也淌出了血。沈晾的呼吸急促起来,将手猛地伸到龙头下拼命洗刷,接着将脸也凑近了水龙头。清水倒灌进他的鼻腔里,沈晾猛地咳嗽了好几下。他跌跌撞撞地离开洗手台,摸索着找到擦手纸用力擦拭手指和鼻子,从模糊到清晰的视野中,腥红色消失了。沈晾抬头看了一眼镜子。没有鼻血。他再低头仔细检查手指。什么伤口也没有。根本没有出血点。
沈晾抹了一把脸,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用力眨了眨眼睛,漆黑的虹膜几乎和瞳孔融为一体。是幻觉吗?沈晾心里暗自揣测。他再度看了看镜子里几乎湿透的自己,用纸巾狠狠擦了一遍脸,才搅了搅滴水的刘海推门出去。走出洗手间的下一秒,他的左脚一歪,身体就那么突然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