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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月来孙秀府中时不时有人来到山阳刘家来找陆玄,大概是交接那些水上的眼线吧。孙筠偶尔也找刘秋说说话,或是帮他烧烧饭,有时两人也在内院里练剑。这一练刘秋才发现孙筠的剑法明显在自己之上,自己每每被这个假小子打得落花流水,而这绝非一个每日潜水的野丫头所能掌握的,心中不禁暗暗吃惊。但越是这样反倒越激发了刘秋的斗志,每日更加起早贪黑,除了练功就是看书习字。这样这一个冬天下来,刘秋再与孙筠比试,偶尔也能占到上风,让孙筠不禁夸赞他勤奋。有时刘秋也会趁没人时把那把青冥宝剑拿出来,舞了半天才发现孙筠就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段日子下来,有了之前孙秀、陆玄和刘瑾明里暗里的许婚,又有刘府里居住这些时间的相处,刘秋和孙筠间从之前在吴地时懵懂的友情之上,又生出些爱慕之情,只是彼此都不愿言明。
过了几日,孙秀府中却差人到山阳来找刘秋,原来是先前的琅琊王司马觐英年早逝,打算让刘秋一道去王府上致哀,而几乎同一天王敦亦差人来请刘秋一同去。刘秋在家中窝了大半年,也正想着出去散散心,就和孙、王两家的差人约好了去洛阳的时间。回到内院,一进来就被孙筠拦住,“怎么,准备去洛阳城逛花花世界啦?”
刘秋不想孙筠有此一说,也就顺嘴答道:“就是去参加一个葬礼,琅琊王死了,新世子年纪还轻,我正好也去认识一下新任王爷。”
孙筠撇了撇嘴,“葬礼么,听上去很无聊,不过你总不至于自己一个人去吧。”
刘秋眼珠一转,“就一个葬礼你不会也要跟着我去吧。”
孙筠把头一歪,“不是还能认识人么,我也顺道认识认识。”
刘秋用一只手扶在墙上,努了努嘴,“那你可只能又得扮回野小子,不过还得是听话的野小子,至于名字么,还得叫云儿。”
孙筠瞪了刘秋一眼,“看在你愿意带我去逛洛阳的份上,本小爷就勉为其难答应喽。”
第二天,刘秋穿了一身素服来找孙筠,看到这假小子时刘秋差点笑出声来,除了同样的一身素服,不知道她从哪找到一顶布帽套在头上。刘秋趁她不备还把帽子摘下来,里面的头发虽短但依旧将发束起,孙筠气得在他身上捶了两拳。
二人骑马出来,一路到了洛阳琅琊王府,只见府中都已布置成白色的世界。刘秋很快看到了孙秀这个老朋友,接着又看到了王敦等其他王家子弟。王府的丧礼繁琐而冗长,刘秋觉得无趣,就和孙筠找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在一旁看风景。正在这时,只觉得后面有人拍肩膀,随后就听一人轻声道:“怎么,侄女婿这就带着侄女出来逛了,不错不错。”
刘秋和孙筠回头一看,正是伏波将军孙秀。刘秋怕他又拿自己和孙筠打趣,转身就要走开,不想被孙秀一把拦住,“别急着走啊,这次我不说你还不成了么?这琅琊王府中一堆好玩的事,你不打算听一听?”
孙筠在一旁一噘嘴,“还是这种喜欢传小道消息的叔叔才让人喜欢。”
孙秀脸上微微一红,“侄女莫要拿我取笑。”
孙筠扶了扶头上的帽子说道:“不要乱叫哈,我现在是刘府的下人云儿,正侍候着我家公子来王府致哀。”
孙秀马上点头道:“云儿,好的,我知道了,再不会叫错了。”然后突然小声对两人说道:“你们俩有没有发现今天琅琊王葬礼皇族和其他王爷基本都没来么?”
刘秋也确实觉得今天没怎么见到司马家的人,于是说道:“今天只听说汝南王司马亮来了,真没有其他王爷来府上。”
“云儿”于是说道:“大概还是因为他是皇族宗师的缘故吧,别人不来他也总要到。”
孙秀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说道:“云儿你可能还不知道为什么原来的琅琊王司马觐三十多岁就突然没了。”
“云儿”于是随口说道:“总不会是气死的吧。”
孙秀略为一惊,说道:“你这是知道啊。”
“云儿”跺了跺脚道:“啊?我就随便乱猜的。你赶紧说吧,别总卖关子了。”
孙秀顿了顿道:“我也是听来的,当年司马觐还只是他爹琅琊王司马伷的世子,可是当年这位世子的夫人浪荡成性,最后和府中一个姓牛的小吏私通竟然生下一个儿子。”
“云儿”听了便又说道:“这个孩子总不会是现在的琅琊王司马睿吧。”
孙秀有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侄女,“这次又被你猜中了。”
这时一旁的刘秋问道:“可是如果真是气死的,怎么会等到现在,难道这么多年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孙秀说道:“这次算多少问到了正题,司马觐虽然没有一开始就发现,可是孩子大了些以后也逐渐听到些风声,最后也就知道了。不过他当时还只是世子,位置还不牢固,还有几个弟弟暗中和他争位。朝廷又不希望这种事搞大有损皇室颜面,于是又通过身为宗师的汝南王司马亮传话要司马觐克制,并保证他可以得到琅琊王的位置,于是这司马觐就对夫人夏侯氏和这个私生子司马睿一直忍耐下来。”
“云儿”这时说道:“可是忍都忍了这么多年也不至于气死啊,再生一个不就好了?”
孙秀这边又说道:“这样当然好,可是天不遂人愿,这么多年下来司马觐除了这个私生子就只有一个儿子叫司马浑,而这个司马浑不仅天生残疾一只手没有发育好,小时还患过风疾后来脑子也不太灵光,所以实在难以立为世子,而这个残疾儿子司马浑外面也很少有人听说过他。于是琅琊王司马觐就一直在妻子儿女间总是愤恨,也一直不肯立世子,年纪轻轻就积下一身的病,最后终于一命呜呼。”
刘秋一旁叹道:“说来也是个可怜人,可是这样皇帝也不管吗?”
孙秀在一边解释道:“皇帝一直想用他司马家族人来防卫外臣、巩固皇权,怎么会揭自家的短,再说这司马觐一死就是他夫人夏侯氏当家,又只有这么一个正常的儿子,司马睿袭爵也就在常理之中了。”
“云儿”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这样就算得来王位也不会有人愿意结交。”
孙秀道:“说的不错,可是毕竟还是有人会愿意交往,比如你叔叔我这没人爱理的挂名将军,还有别忘了他是琅琊王,琅琊王氏是在他家地盘上起家的,自然会和他家多相来往。”
这时时辰已到,宾客都已到主殿内向灵位依次致礼,刘秋见王敦带着几位族人已经走了进去,便也拽上孙秀和孙筠一起进去祭拜。灵位旁跪着一个大概十五、六岁的孩子和一妇人,想来就是夏侯夫人和司马睿,正接受着各位宾客的致礼。王敦在前面施礼过后往殿外来,他身后一个和司马睿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却突然跪在灵牌前朗然诵道:“延首叹息,雨泣交颈,嗟乎夫子,永安幽冥。人谁不没,达士徇名,生荣死哀,亦孔之荣。呜呼哀哉!”
跪于一旁的司马睿听罢,忙起身长跪拜道:“有公子此言,先人地下有知必当甚为宽慰。只是在下从未见过公子,不是当如何称呼。”
只见这位公子徐徐还礼道:“在下琅琊王导,特来致祭。”
司马睿忙上前拉住王导道:“说起来你我也算故人,他日若有机会还望能与公子常来常往才好。”
后面的孙筠低声问刘秋道:“那王导刚才就说了几句怎么就惹来司马睿这样一番客气?”
刘秋说道:“那是曹植《王仲宣诔》末尾的几句,如今琅琊王府这般萧索,能有人愿引前代名士的诔文祭奠,在这些宾客里已经算十分难得,故而才能感动这位即将继位的琅琊王吧。”
待到刘秋转到府门,孙秀早已不见,一问孙筠才知道原是孙秀憋了这个把时辰,致完礼便匆匆离开了。这边刚要迈出府门,却被一旁王敦一把拉住道:“大哥这半年没见也不和在下打个招呼就走吗?”
刘秋马上还礼道:“刚才致礼时才见阿黑,也是愚兄糊涂,这一出来反倒没寻见,”
王敦拉上身旁的王导说道:“还不是我这弟弟非要出风头,触景生情非要背几句诔文显摆才被拉住多说了几句,这才错过与大哥刚才的碰面。”说罢把王导介绍给刘秋道:“阿龙,这就这我以前常和你提过的和我数次在北疆大破鲜卑人的刘秋。承露,这是我家族弟王导。”
王导于是上前深施一礼道:“早闻山阳公公子大名,请受在下一拜。”
刘秋马上还礼道:“公子免礼。”
刘秋再仔细打量起这王家的后辈,见他有王衍那样的清雅之风却没有王衍那样的飘逸,眼神中能看到王戎那样的机智却没有王戎的世侩,心想此子将来必定不同凡响,于是对王敦说道:“遥记得十年前我随魏夫人第一次于上巳到你家时,他和王澄当时还在水中嬉戏,如今都已开始要和夷甫一样成为一代名士了呢。”
王敦于是笑道:“真如你所说,当时我们和他现在差不多一样大,他们那时还穿着肚兜呢。对了,我好久不出来了,不若我们乘着这大好春光一同出去转转怎么样?”
刘秋确实也在山阳家中待了太久,也就欣然答应了。
四人就这样上马缓缓在城中闲逛,王敦看了看刘秋身后的“云儿”说道:“大哥这是从哪新得的仆人,怎的感觉以前从未见过。”
这话说的刘秋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于是便说:“哦,这是半年前刚买的下人,只是人做事麻利又比较忠心,所以才带在身边,凡事方便些。”
王敦打量了“云儿”几眼,“人看着着实很精神,也有几分俊俏,该不是大哥一把年纪还不婚娶是因为有其他癖好吧。”
刘秋顿时脸红道:“阿黑说笑了,这不过是出门前随便找了个下人带上的,再说家父正最近正帮我提亲,可不要凭空坏了我的名节啊。”
刘秋说着斜眼瞄了下身后的孙筠,只见她差点笑了出来。这边王敦却哈哈大笑道:“兄长也是在家待久了,如今世家大族身边多些男女玩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象我家公主就非常开通,嫁过来时就带了百余婢女让我任意享用,如今又常劝我纳妾,如今我身边姬妾已有二十几人仍没有住手的意思,像你这般年纪还孑然一身已经是当世罕见了。”说完又看了看后面的孙筠说道:“小子,你家刘公子怎么说也是山阳公独苗,你平日可要侍候好了,到时自然有你的好处。”
这番话听得孙筠有点哭笑不得,只好低头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刘秋在前面也有些尴尬,只好转移话题问王敦道:“之前处仲说要和光禄勋大人讲石崇劫船之事,不知后来如何了。”
王敦听罢愤然道:“我和濬冲、夷甫都讲过,可是我这位大哥却说如今圣上病重,龙体每况愈下,不宜以此等私事烦扰圣心,而且我们家这位光禄勋大人又问我那天是不是被日光晃眼看错了犀角的颜色,这一番话下来让我只有放弃。至于夷甫,虽然如今已官至中领军,可平时仍旧只是大家所认识的那个清淡名士,钱财这些阿堵物他从来都避之不及,我和他说了也是白说。”
刘秋心想果然和父亲之前猜测的基本差不多,王敦想要告发石崇并没有最开始以为的那样简单。正在思虑间只听身边叫卖声骤起,刘秋这才发现几个人兜来转去竟已来到东门外的马市,只见一个和王导年纪相仿的孩子正在大声叫卖马匹,心想普通人家子女倒底不能和王家这样的大族相比,小小年纪就已在外面闯荡。心里想着,不禁来到这孩子跟前道:“小哥,这马匹如何卖得?”
只见那孩子老练地拱手道:“哟,几位大爷,来看马吗?小的孙氏,一看贵客胯下所骑之马毛色鲜亮就知道是好马之人,客官需要一匹什么样的宝马,可容小的帮您介绍?”
刘秋这时已觉出这孩子的老道,才几句话就让人没办法马上离开他的马厩,正犹豫间,王敦却开了腔,“小子,你这都有什么马啊,可配得上我等坐下的马匹?”
那孩子见王敦一开口就是洛阳权贵的派头,心中暗喜,以为这是来了一个潜在的大主顾,又向王敦抱拳道:“这位大爷一看就是朝中的贵人,小的虽一介草民,不过家父孙秀乃是天师道祭酒,我家门风最是重诺守信,不会轻诳贵客。”
王敦听了斜着眼睛看了看这孩子,“说来巧了,伏波将军孙秀今天上午我才得见,怎么这才刚中午就见到他这么年青的公子了。”
那孩子脸上一红,“这位大人莫怪,家父只是和伏波将军同名罢了,不过这不也说明将军与小的多少有些缘份吗?”
王敦被他这样强行套近乎的拉客风格搞得有些烦,“要么给我来两匹大宛的汗血宝马”,说完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扔给那孩子,“这个是定金。”
那孩子接过那锭金子仔细辨认一番确定是真的,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几人的马前求饶道:“这位官爷,莫说两匹,整个洛阳城中寻得一匹大宛马都不容易,这锭金子小人实在没法收下。”
刘秋一边看着,恻隐之心又开始发作,便对王敦说道:“处仲,这大宛马莫说是一介马商,就是当今圣上也不是说得就能得的,别再难为他们了。”
一旁的王导这时也说道:“大哥,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难为一个小民呢。”
那马贩也在马下举着金子磕头道:“官家饶命,小的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乱语了。”
王敦被刘秋和王导这样一说,又见他一直求饶,多少也消了气,于是便让那孩子起身递上金子,转身打马离去。
四人出了马市,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顺着大道一路向东,这时正是春花烂漫的时节,路两旁开满了桃花、樱花、梨花,红白相间刹是好看。几个人行了半日,不觉有些口渴,而这王敦嚷得最凶,一旁的王导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首阳山说道:“听族兄濬冲说过,当年他为竹林七贤在此隐居时,名士向秀曾在此开井酿酒,我们再行一二里路应该就能抵达向秀井处。”
四人于是打马向山中走来,路旁渐渐现出一片片竹林,王导似乎来了精神,一路打马向林中小径走去,剩下三人跟在身后,最后终于在靠近半山腰处找到了传说中的向秀井。
王敦急忙下马打上一桶井水喝个畅快,其他人也舀了水上来解渴。这时一旁的王导对着眼前的竹林仿佛感受到了当年七位贤士在此隐居的盛景,于是欣然说道:“当年嵇康所说的‘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大抵就是在此处吧。”
刘秋经过这一上午,已多少知这王导颇有些名士风范,故而对当年嵇康这般名士颇多同情,于是说道:“茂弘,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嵇康所说的‘与世无营,神气晏如。’最后多数人还是挣脱不了世俗的藩篱,终要为气所困,故而虽然嵇康虽然有世人敬佩的风骨,终归还是要为钟会所害,被文帝所杀,而其余向秀等人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归世俗。”
旁边的王敦也接着说道:“阿龙,刘公子说的不错,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会想着隐居泉林呢,最后还不是兄长王戎和山涛才算走对了为朝廷效力这条正路。”
王导一时无语,不过最后还是说道:“如今士族大家就是都缺少了当年嵇康和阮籍这样的爱惜羽毛的名士,才变成今天为了名利搞成这般乌烟瘴气。如今京城奢侈成风,而各处又地震、洪水、冰雹不断,这样歌舞升平的天下怕是持续不了太久了。”
刘秋知道王导这样一番感慨很不合当下京城官场的时宜,但也只好说:“茂弘慎言,前朝文帝之事并不是我们可以议论的。”
这边的王敦也说道:“阿龙,你多读些书总是好的,不过像嵇康和阮籍这样不识时务最终落得下场凄惨的癫狂之士并非我等楷模,我家兄长夷甫俊逸风流,长于清谈,对时事人物点评犀利,为士人所景仰;濬冲睿智过人,对世事人物洞若观火,观点独到又文武兼备,文治武功都有实绩,难道此等人物都还不如几个躲在山林只知作乐的空谈之士吗?”
刘秋见兄弟二人越说越僵,只好走到王导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年纪还轻,多读书多认识些名士总是好的,不过对待世事的看法还是要多尊重你家兄长的意见,毕竟他们在朝中浸淫多年,光是这其中的阅历都不是普通书本中所能学来。”
这边王导虽然不再作声,但大家在这竹林中的对话氛围已经破坏,无法再接着聊下去,于是只能原路下山。王敦心中老大不高兴,也不愿再回府,于是就近和王导去了王家别墅,刘秋这边也就和孙筠原路返回山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