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岘港一片忙碌繁华,这是近期最后一艘离港的英国商船,今后安南这片地,十有八九便是法国商人的天下,西班牙人没准凑过来喝口汤,英国人今后怕是连味儿都闻不到了。各国的商人们大包小包的纷纷上船寻找自己的房间,当然随之而来的是几位夫人小姐们的大呼小叫,和绅士们的不满,客舱狭小简陋,配不上自己花的银子。
欲找船长理论一下,结果被硬气的驳回,但这是最后一艘开回英国的商船,只好喝几口白兰地忍忍。海员水手们正忙碌着最后检查船上的货物是否齐全,且安放妥当。这次满载而归,由于安南内乱,不少前黎朝的商人官员贱卖了一批珠宝古玩瓷器还有檀木家具。各国商人如老鹰般闻风而至,冒着战乱抄底了一批约么能在欧洲翻个六七倍价格的宝贝。各色箱笼大件把船仓塞的满满的。所谓树大招风,这样肚子吃的这么饱的商船自然要依附英国海军的舰船而行,否则碰到海盗,或别国军船化装成的海盗,别说货物不保,连人的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船长威廉望着人来人往的海港,心下向上帝祈祷此次能一帆风顺的回到伦敦,和上帝祷告过后,再盘算下自己的账本,本来自己的商船只往返于爪哇诸岛,印度,南非和英国之间,这次船主临时命他改道,来安南的岘港接一批急着回英国的商人,自然收费不菲。威廉对安南不熟,在他眼中这是个和其他南洋国度类似,炎热的充满椰子榴莲和大象的地方。人民生活简单,土兵们不是欧洲军士的对手,各色水果稻米丰厚,出产的甘蔗炼成糖,运回欧洲,中间商们争相购买。威廉抿了一口烟斗,大副敲门进来汇报,一切就绪,可以开船了。威廉点点头,一个水手走上船头,一串喇叭声响起,下边的水手有序的各就各位,解绳扬帆,缓缓的离开港口。
侍书呆呆的站在船舷上,唐夫人泪流满面的看着商船渐行渐远,安娜也十分不舍的看着岸上茂树丛林一点点消失,今生怕是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终于可以回家了。侍书这一次登船出洋,离上次驾乘宝船陪同姑娘远嫁安南已经十年了,往事故人交织穿梭于脑海之中,心如刀绞,又茫然不知所措,摇摇晃晃走下甲板回到和安娜的小客舱中,和衣卧被,用帕子塞住嘴,这样即使嚎啕痛哭,也发不出什么声音,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中,仿若又回到二十年前花甜茶香的好日子。恍如隔世。
侍书从小跟着三姑娘。那时府内还没有省亲园子,姐妹们都跟着老太太住。庶出的女儿婚嫁比不得嫡出大姑娘,如果养在老太太身边,知礼数,懂规矩,说出去名声好听些,亦或是聊以**。可怜姑娘年纪那么小就十分懂事上进,老太太,太太面前细心周到,察言观色。后来都说姑娘是玫瑰花,浑身是刺,可谁又听她说过一句让老太太,太太不痛快的话,做过一件让她们不高兴的事。
有时候真是心痛姑娘,侍书这些做丫头的回了下房还能推搡嬉笑几句。每月不当差的时候还能回父母兄嫂家懒上一天。姑娘就不行,从没看见她歇过气。诗词经史精读苦记,琴棋书画,女工刺绣样样都要出类拔萃,同时还要藏朴守拙,免得让人说姑娘家的心性太强。因此跟着她的贴身侍婢,不需像后来林姑娘的丫头一样,经常熬到深夜,但要日日天不亮便起身,服侍姑娘洗漱更衣。
那些年,姑娘小小女孩将将十岁,却从不贪睡懒床,总是迎着第一线的晨光开始读书。跟着的小丫头们倒时不时的坐在廊下打盹犯困,侍书便是最能睡的一个小迷糊。有一次跟在一个大丫头身后,端着脸盆都能打个盹,差点把水洒在姑娘的身上,被大家传为笑话。姑娘小事不怎么管下人,大事若是犯错一定重罚。
后来一次老爷太太和几个子女随便聊起读书学问时,看出姑娘的与众不同,小小年纪意志坚韧,十分欢喜,着实夸奖了几句,又顺带着把姑娘嫡出哥哥训了一番。姑娘脸上十分有光,不过私下又给太太母亲端茶抄经,聊天解闷。那时候全府上下姑娘是最出彩的小姐,若不是庶出,前程不可估量,不过虽然母亲是姨娘,姑娘也是府里的正主,很多府中见过大小姐的下人都悄悄说,姑娘这样的容貌品格,不输于在宫中的那位娘娘。
那年开春,林姑娘从南边投奔老太太,神仙一样的人儿怯怯的被众人拥在中间,亲娘又是当年府中最得宠的姑娘,听说当年被老太爷,老祖宗心肝宝贝般的溺爱,怕嫁到王侯将相家规矩大,姑奶奶受不了,按照老太太心意选了个家事极简单,上无公婆,下无妯娌的书香文官之家,姑爷听说极为俊朗,性情温和。过了几年神仙眷侣般的日子,结果先是唯一的儿子染病逝世,林姑娘的娘伤心郁结,积年成疾,说没就没了。
记得老太太得知消息后大病几个月,全府上下提心吊胆,没日没夜的服侍,宫里的太医都被娘娘给派来了好几拨,后来渐渐好了,想起自己的宝贝女儿都要大哭一场。现在林姑娘就站在眼前,老太太恨不得把心尖腾挪出一块地方,护她周全。自然是要住在身边,宝二爷和林姑娘一见如故,也磨着要搬到一处。我们姑娘,二小姐四小姐自然是都要搬到别处了。
屋子小不说,不在老太太身边,各种吃穿用度面上虽然看不出,但实则差了一截,姑娘们也不会因着这些小事找下人理论。这还是其次,现下说出去,姑娘也不是老太太亲自一手带大的了。二小姐的奶娘丫头时常抱怨,我们也就是听了听,也没大声附和,不知姑娘是怎么知道的,可了不得,关起门来狠狠的训斥,罚了一个月的月钱,又打了手板子。委屈的侍书们暗地里哭了好几回。事后众人才体谅姑娘的不易。
下人们这样讲林姑娘,自然有好事讨好的人告诉主子。她天天在老太太身边,又是那样的玲珑人儿,怎会不知。哪天又暗自哭了,人们定会朝着腾挪出去的姑娘们身上想,到时候老太太不高兴,自会有人修理我们这些丫头。姑娘也委屈过,自从林姑娘来了,老太太六七分心思在她的身体医药上,剩下三四分在二爷身上。不时还要把姑娘母亲在南方那几年的每日琐事细细问来。侍书的三姑娘自然在祖母面前冷清许多。很少再陪她老人家听书下棋了。
姑娘自知不可比,不能比。生母也只是底下人,虽然有了一双儿女,有了姨娘的名分,但现下还是要每天在太太屋里请安,当差的,其余姑娘的亲娘早没了,用不着眼睁睁的见自己亲娘在人前端茶递水,站班掀帘子。姑娘就不一样,从小就这样委屈心酸别扭着。幸好生的美,眉眼像姨娘,心性头脑却像老爷。老爷很重视姑娘,常常夸赞,年纪虽小确懂事识大体,又勤勉自律,是王侯闺秀该有的样子。因为这,太太也敬着姑娘三分,深觉此女和姨娘不同。虽然姑娘的亲娘是太太眼里的沙子,体面的主子们更是从未把姨娘放在眼里,但都对姑娘青眼有加。
多年过后侍书也有儿有女时,想起姑娘和姨娘总是感叹万千。大家子的事儿,在顶层主子们眼里就像碧波湖水面,顶多看到上面的荷花和下边的大锦鲤。在下人们眼中,池塘的泥,泥里的藕,根茎缝儿里穿梭的泥鳅,成群结队的小鱼小虾,都看的真真儿的。姑娘却爱听这些人情世故,当然是没有外人的时候。时不时点评几句,也教导侍书该如何进退,应对。侍书当年也就十岁上下,容貌可爱可亲,笑起来两眼弯弯,皮肤白净圆乎乎,勤恳老实,也不贪吃恋财,心地纯直,就是喜欢打盹睡懒觉。姑娘十分喜欢,可信可靠,带在身边作为贴身丫头,耳提面命。
三姑娘还爱算账,当家奶奶私下做得那些事她也略知一二,不以为意,很看不得嫂子这样的行事。不过从不多言语。除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安排的明明白白,银钱布匹也会多少接济一下姨娘,都是侍书偷偷去送的,并且传姑娘的嘱咐,不得说出去一个字。姨娘的亲兄弟姐妹也只是府上仆役,生活艰难,常常到她这里打秋风。有两次姨娘甚至当卖了头面首饰,十分不堪。
每次姨娘一闯祸,人前姑娘脸上总是淡淡的事不关己。回屋后又羞又恨。再加上一个不务正业的兄弟。不仅不给她这个女儿家撑腰,反倒常常丢她的脸。姑娘只能把自己撇清,力争上游,事事小心谨慎。交好嫡出哥哥,哄着目无下人的表姐。他们要办个社,做个局,都是姑娘忙前忙后,张罗操持,布置亭台楼榭,置办菜席果品,把姐妹们聚到一处,管当家奶奶要银子。姑娘事事亲力亲为,次次办的热闹妥当。
诗茶花乐,棋画书竹,那是姑娘最开心的几年。人这一生,先吃了蜜,后边渐渐成了苦。后来姑娘每每聊起曾经,常常唏嘘怀念,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日子,后来见识过世间百态,一生沉浮起落,当年的情景,常常捧在手心里怀念,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