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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所古老的大房子一团漆黑,只有一个窗亮着,但窗帘使得灯光有点暗淡。
拴在院子里的那只狗突然间汪汪地叫了起来。
冬涅娅迷迷糊糊地听见母亲那低低的说话声:“没有,她还没睡。进来吧,琳莎。”
好友的到来,一下子就赶走了她的睡意。
冬涅娅面带倦意地笑着说:“琳莎,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们一家子都松了口气——爸爸昨天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今天安静地睡了一整天了。妈妈和我好几天都没合眼了,今天倒是休息了一会儿了。呵,琳莎,你快说说,最近这几天外边有什么新闻?”
冬涅娅边说边把朋友拉到长沙发前一起坐下了。
“嗨,新闻多的是!不过,有些新闻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琳莎狡黠地笑着,瞟了瞟冬涅娅的母亲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
她长得很端庄大方,虽然已是三十六岁了,她的性格仍很活泼。她长了一对伶俐的灰眼睛,脸庞充满和悦而明亮的神情,虽不算美丽,但却令人喜欢。
“好,过几分钟我就走开。现在,请你讲讲我们大家都能听的新闻吧。”
她风趣地说着,把自己的座椅拉近了长沙发。
“第一件好事就是我们不再上学了。校务会议已经决定将毕业证发给七年级学生了。我真是太高兴了!”琳莎喜笑颜开地讲着,“我快被那些代数和几何烦死了!咱们念这些东西干什么呀?那些男生,兴许还能继续求知上学,可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念书好。到处都打仗。太可怕了!
“咱们将来都要嫁男人的,没有一个男人希望他的老婆懂代数!”
她说到这儿,便大声笑起来。
冬涅娅的母亲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琳莎靠近了冬涅娅,伸出两个胳膊搂住她,悄声而又激动地把岔路口的事情告诉了她。
“呵,亲爱的冬涅娅,你想想看,当我认出那个逃跑的人时,我多么惊讶呀……你猜,那人是谁?”
聚精会神的冬涅娅,没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
“就是保尔?柯察金!”
琳莎出其不意地说。
冬涅娅猛然一惊,十分哀苦地蜷缩了一下身子。
“保尔?柯察金?”
琳莎看见自己的“新闻”产生了效果,心中十分惬意。
接着,她把她和威克多吵嘴的情形也告诉了冬涅娅。
她自顾自地说,没有注意到冬涅娅的脸色变得惨白难看了,她那扯动着蓝色罩衫的手指头在不住地发抖。她一点也不知道冬涅娅是多么担心,也不晓得她可爱的睫毛为什么颤抖不只。
冬涅娅没有往下听琳莎讲的事情,她心中默默地责问着:“威克多?列辛斯基已经知道是谁救走犯人的了;琳莎怎么告诉他呢?”
她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把这话说出来了。
“我怎么告诉?”
琳莎一时没有明白冬涅娅的意思,反问了一句。
“你怎么把保夫兰萨,我是说柯察金,柯察金的事儿告诉列辛斯基呢?你不知道,他肯定会出卖他……”
琳莎听了很不服气,反驳道:“嗨,不,我认为他不会的!那对他会有什么好处呢?”
突然间,冬涅娅挺直了上身,双手狠命地抓住了两膝,直到她自己觉出疼来。
“琳莎,你一点也不清楚!他和保尔是死对头,更何况……你把保夫兰萨的事儿告诉威克多,唉,真是好糊涂啊!”
琳莎这才发现冬涅娅异样的神态。
她听到冬涅娅走嘴说出的“保夫兰萨”,心中才恍然了——原来她一向猜疑的冬涅娅和保尔的事是真的。
她立时也感到了自己的疏忽,很不好意思地闭上了嘴。
“呵,真是这么回事儿!”
琳莎心中想着。
“真也怪了,冬涅娅怎么会爱上一个——什么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
她特别想跟冬涅娅谈谈她猜测的事情,但为了慎重,又把话咽回去了。
为了补救自己的糊涂与过错,她紧紧握着冬涅娅的两只手说:“冬涅娅,亲爱的,你真的很着急吗?”
冬涅娅神情迷茫地回答:“不,也许威克多没有我所想的那么坏。”
过了一会儿,她们的同班同学,老实巴交的杰米亚诺夫进来了。
这之前,两个女同学的谈话一直不投机。
冬涅娅终于把两个同学送走了。
她独自一个人靠在栅栏门上,久久地凝望着那条通往镇上的阴暗的道路。
风,永远也不想歇下来的风,夹着春天湿土的霉味儿和潮湿的凉劲儿,朝着她吹过来。
远处,小镇郊外有许多灯火,那儿有许多惨红的窗户……就在那个小镇上,在某一座屋子里,她那个生来就不安分的朋友,可能还什么都不觉得呢——其实,大难就在头顶了。
或许,他早已把她忘了……
自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过去许多天了!
那次,的确怪他,但她早就不计较他了。
是啊,明天再看到他,那往日的友谊,那可爱又令人激动的友情,立时就会恢复如初的。
会恢复如初的——这是冬涅娅深信不疑的。
但愿这一夜平安无事!
可她总觉得这不祥的黑夜藏匿着深重的灾难,正笼罩在他头上……????好冷啊!
冬涅娅又朝大路深情地看了一眼,然后走进了屋子。
上床之后,她还一直默默祈祷——今夜平安无事,保尔能安全无恙……第二天一大早,全家人都还没醒呢,冬涅娅就急火火地起床了。
她穿好衣服,为了不惊动家人,轻手轻脚地来到院子里。
她解开特列左尔——那只又大又胖的狗,一同去了镇上。
来到柯察金家的门前了。
她犹豫了一分钟后,推开了栅栏门,走进了院子。
特列左尔摇着尾巴给她带路……就在这天早上,阿尔吉莫也从乡下回来了。
他是和一个铁匠师傅一起坐大车回来的。
他扛着挣来的一袋面粉走进院子,铁匠师傅帮他拿着其他东西,跟在后面。他走到敞着的门口,便放下那袋面,叫了一声:“保尔!”
没人应答。
“放到屋里去吧,在这儿干什么?”
那个铁匠走过来问他。
阿尔吉莫把面袋子放进厨房,然后进了屋子。
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
房间里乱七八糟的,破衣烂衫扔得到处都是。
“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回头朝铁匠高声说道。
“嗨,怎么这么乱糟糟的?”
那铁匠也有点纳闷儿。
“这个小家伙跑到哪去了?”
阿尔吉莫有点生气了。
家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问谁去呢?
铁匠把东西放下后,也没坐坐就告辞了。
阿尔吉莫跑到院子里,四下望了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门大敞着,保尔却不在家。”
忽然,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
他转过身来,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大狗,竖着耳朵站在那儿,还有一个陌生的姑娘走进院子来了。
姑娘上下打量着阿尔吉莫,轻声地请求道:“我想见见保尔?柯察金。”
“我也想找他。谁知道他跑哪去了。我这是刚到,进来一看,门敞着,却没他的人影。您是来看他的?”
他问姑娘。
姑娘没有说是,却反问:“您是他哥哥阿尔吉莫吗?”
“是,有什么事儿吗?”
可姑娘仍然没有回答什么,她的双眼惊恐不安地望着那大敞着的房门。
她心中暗暗自责:“我怎么昨晚不来呢?或许,真发生了那种事?”
她感到沉重的阴影笼罩了自己的全身。
她问一直惊讶地看着她的阿尔吉莫:“您来的时候门就开着,保尔就不在了吗?”
“请问您找保尔有什么事情吗?”
冬涅娅走近前来,看看四周,急切地说:“我知道的也不太准确,不过,保尔不在的话,肯定是被抓走了。”
“什么?”
阿尔吉莫着实没有料到这一点。
“进屋里说话吧。”
冬涅娅提醒他。
阿尔吉莫一声不吭地听她说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心中十分沮丧。
“唉,真倒霉!出了这种事儿……”
他焦急地感叹着。
“怪不得屋里这么乱啊!这孩子真是鬼迷心窍了,怎么惹这么大的祸事!现在,叫我上哪去找他?”
“不过,真的,小姐,您是谁呢?”
“我是林务官杜曼诺夫的女儿。我认识保尔。”
“呵——呵”
阿尔吉莫的长声应答,让人弄不清是什么意思。
“您看,我还给他带了一袋面粉呢,没成想出了这种事儿……”
冬涅娅和阿尔吉莫面面相觑。
“我走了,也没准儿,您很快就能找到他。”
临走的时候,冬涅娅又低声叮嘱。
“晚上我还来,听您的消息。”
阿尔吉莫默然地点点头。
从冬眠里刚醒过来的一只瘦苍蝇在窗子旁边嗡嗡地飞旋着。
城防司令办公室里。
一个年轻的村姑坐在破旧的沙发边儿上,双肘撑住膝盖,正盯着那肮脏的地板出神。
司令官嘴角叼着一支香烟,用一笔花体草字结束了他的书写,然后又洋洋自得地将一个花体的字名签在了“谢别托夫卡城防司令”的印章下面,还在字尾处任意地甩了一个钩儿。
听到门口的马刺声,他抬起了头。
萨洛梅加站在了他面前,他的一只手上扎着绷带。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呀?”
司令官和悦地说出了欢迎词。
“是好风吹来的,连胳膊也被鲍贡团给吹断喽。”
萨洛梅加根本不在意那里还坐着个姑娘呢,粗鄙地骂了起来。
“哦,那么你是来这儿治伤的啦,对不对?”
“下辈子才会有工夫治伤。前线非常吃紧了,我们被压得连气都不敢喘。”
司令官朝那村姑点了点头,示意他别说了。
“咱们过一会儿再谈吧。”
萨洛梅加便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随手摘下了那顶带帽徽的军帽。
那帽徽的三支交叉的枪的图案是乌克兰民族共和国的国徽。
“格罗波派我来的。”
他低声说明。
“谢乔夫狙击师团就要开过来了。你这儿真要有大麻烦啦,所以说,我先到这儿来整顿一下。‘大头目’自己也有可能过来,并且还有什么外国的大佬们也一道来,因此啊,这里的人不管是谁都不准再提那次的‘消遣’。你在写什么?”
司令官把香烟从这个嘴角挪到那个嘴角,然后说:“我这儿押着一个小混蛋。我们在车站上抓住了那个朱赫来,这你是知道的,还记得不,就是那个煽动铁路工人的家伙。”
“哦,哦,我记得!怎么了呢?”
萨洛梅加兴奋地凑到近前。
“嗨,车站司令奥麦利钦科那个傻瓜只派了一个哥萨克兵押送他。就是押在我们这儿的那个小家伙,他竟敢在大白天里拦截!哥萨克兵的武装被他和朱赫来两个人解除了,他们打掉了他的门牙,而后就跑了。现在朱赫来没抓着,这个小混蛋却落在我手里了。这不,材料全在这儿,你看看。”
他把写好的一堆文件送到了萨洛梅加面前。
萨洛梅加用那只没有伤着的左手翻看着,随后抬起头来问:“你没能得到他一点口供?”
司令官气恼地扯了扯帽檐。
“我审了他五天了,他就是不招,一口咬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是个小土匪。你知道,那个哥萨克兵认出了他,差点儿把他给掐死。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开了。那个哥萨克兵被那个奥麦利钦科打了二十五军棍,所以他都快恨死这个小混蛋了。现在没有再把他关下去的理由了,我正呈请司令部批准我对他执行枪决。”
萨洛梅加不屑地碎了一口,然后阴阳怪气地说:“要是他在我手里,保管他乖乖地招出来!说老实话,你这神父的儿子哪里会审问呢?一个神学院的学生怎么能当城防司令?你拿通条打过他吗?”
司令官怒气冲冲地反驳道:“别狂了!笑话你自己去吧!我是本地的司令官,请你少管闲事!”
萨洛梅加一见司令官真的发火了,便哈哈地笑了。
“小神父,哈哈,别真动肝火,小心肚皮炸喽。我才不管闲事儿呢!废话少说,还是弄两瓶酒喝喝吧!”
“这还差不多。”
司令官转怒为喜了。
“至于那个小混蛋嘛……”
萨洛梅加指着材料上保尔的名字,提醒道:“你要真想结果了他,就得把十六岁改成十八岁。要不,他们可能不批。”
库房里囚禁着三个人。
一个是留着大胡子的老头子,他穿着破外套和宽松的麻布裤,缩着两条细腿,侧躺在木板床上。
他被捕的原因是,拴在他家板棚里的一匹马(匪兵的)给丢了。
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她坐在地板上。她长了一对贼溜溜的小眼,有一个尖尖的下巴。
她是个专门造私酒的,因为偷了表和其他贵重东西而被抓了进来。
再就是保尔?柯察金了。他枕着帽子,迷迷糊糊地躺在窗子底下。
这时,一个乡下打扮的少女被带进了库房。只见她惊慌地睁着一对大眼睛,头上扎了块花头巾。
她站了一会儿后就坐在了那个造私酒的老妇人身旁。
老妇人端详着她问道:“姑娘,你怎么也坐牢?”
因为没有得到回答,她又追问:“你是因为什么给抓进来的?也是为了造私酒?”
村姑站了起来,看了看这个自作聪明的老妇人,低声说:“不,我是因为我哥哥被抓的。”
“那你哥哥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穷追不舍。
睡在床上的老头子开口了:“你怎么一个劲儿地问她呢?人家心里够难受的了,还不管不顾的……”
那老妇人扭过来朝他抢白:“你教训谁呢?我说话也没跟你说呀!”
老头子当面就啐了一口。
“我让你别跟她啰嗦!”
库房里静下来了。
村姑把大头巾铺在地上,枕着胳膊躺在那儿。
老妇人开始吃东西了。
老头子把脚耷拉到地板上,不紧不慢地卷了一支烟后吸了起来。
浓臭的烟雾充满了整个库房。
老妇人满嘴满口地嚼着,一边唠叨个不停:“别喷那么多臭烟了,让我安安生生地吃顿饭行不?成天就知道抽!”
老头子狠狠讥笑道:“怕饿瘦了呀?再过两天,你连那扇门都挤不过去了。你也给那孩子吃点儿嘛!别只管往自己肚子里填!”
老妇人气急败坏地把手一挥,分辩道:“我让她吃,她不吃嘛!你少管我!我又没吃你那份儿。”
村姑转过脸来对着老妇人,把头朝保尔那边示意了一下,询问:“您知道他因为什么坐牢吗?”
老妇人见有人跟她搭话,一下子就来了兴致,乐呵呵地说:“他是本地老妈子柯察金娜的小儿子。”
接下来她弯下身子凑到近前神秘地介绍:“他救了一个布尔什维克。那是个水兵,住在我的邻居佐祖利哈家。”
村姑一下子就想到了司令官的那句话——“我正呈请司令部批准我对他执行枪决”。
兵车接连不断地开进车站。
谢乔夫狙击师的官兵们乱哄哄地跳下车来。
四辆包着钢板的车厢所组成的装甲列车“扎波罗什哥萨克”号沿着铁轨慢慢地爬着。
从敞车上卸下了大炮;从货车上拉下来了马匹。
骑兵们就地骑上马背,挤开杂乱的步兵群,向车站广场奔去,到那儿集合整队。
军官们来回奔忙着,喊叫着各自部队的番号。
车站乱成了一锅粥。
喧闹而混乱的人群终于组成了许多长方形的队伍。
于是,武装的人流涌向了市镇。
一直到傍晚时分,那些辎重马车和随军人员才踏上车站通向市镇的公路。
司令部的警卫连走在最后。
一百二十个嗓子,边走边乱哄哄地叫嚷着:
为什么吵翻了天?
为什么在大声喊?
因为彼德留拉
来到了乌克兰……
保尔站起来,走到小窗户前。
在暗淡的黄昏中,他清楚地听见了满街的车轮声和脚步声,以及歌声。
他身后有人轻声地推测说:“哦,看来,军队进城了。”
保尔转过身。
说话的是昨天进来的那个村姑。
保尔已经听过她的叙述了。
那得感谢造私酒老妇人——她终于问清楚了。
原来这个村姑的哥哥格里茨科是一名游击队员,村里建立苏维埃政权时,他曾当过贫民委员会的主席。
红军撤退时,格里茨科也扎好了机枪子弹跟着一道撤走了。因而,现在全家就得不到安生了。
家里唯一的马被牵走了。爸爸被抓进城里,在牢里受尽了折磨。
村长因为吃过格里茨科的苦头,时时都在报复,故意把各式各样的坏蛋分配到她家去住,最后把她家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昨天,谢别托夫卡的司令官去村里抓人,村长又把他带到她家。
因为看中了她,司令官第二天早上就把她带进城里“审问”。
保尔睡不着,他的心里很乱,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个问题:“往后该怎么过呢?”
他浑身上下都很疼。那哥萨克的押送兵出手特别重,凶狠得像个野兽。
为了不再去想那恼人的问题,他便听起了牢房里这两个女人的谈话。
那村姑低低地讲着司令官威逼诱惑她的经过,后来因为她坚决反抗,他便暴跳如雷了,他骂道:“我把你关进地牢里,一辈子你也甭想见天日!”
黑暗渐渐地占据了牢房的角角落落,充满杀机令人不安的夜又向他们袭来,而明天依然是不可预测的。
这是他入狱后的第七个黑夜了。
仅仅七天,对他来说却十分漫长。
他只身躺在硬得硌人的地板上,浑身疼得要命,这种疼痛的感觉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
现在牢里只有三个人了。
那老头子呼呼地睡在木板床上,就像睡在自家的热炕上。或许因为他能不想更多的事情吧,所以每夜都睡得很香。
造私酒的老妇人被司令官放出去给他们找酒去了。
村姑霍列斯金娜跟保尔都睡在地板上,几乎是紧紧挨着。
昨天,保尔从窗子里看见了辛辽沙。
辛辽沙在街上站了很长时间,悲伤地眺望着这牢房的窗户。
“很明显,他已经知道我在这儿了。”
一连三天都有人将带酸味的黑面包送过来。到底是谁送来,他们没告诉他。
两天来,司令官加紧了对他的拷问。
这是怎么回事呢?
拷问中,他什么也没招认,对一切都否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坚决。
是的,要勇敢,要坚强,要像在书里看到的那些人一样!
可是当那天晚上,他听到押解他的一个匪兵说了那句话后,他真有点害怕了。
“司令官怎么不从后面给他一颗枪子?那多痛快!把他拖到这来干什么呀?”
真的,多痛快呀,一枪就死了!十六岁就死了,真是太可怕了!一死就永远地醒不过来了呀!
霍列斯金娜也在想着心事。
她比她身边的这个少年知道得更多些。
那件事,他可能还一点都不知道呢……而她亲耳听说了。
他每夜都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她特别同情他。当然,她自己也有着不尽的忧愁——她的耳鼓中一直回响着司令官的话。
“明天我再跟你算账!要是你再不依我,我就把你交给卫兵们,那些哥萨克兵才不说不要呢。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唉,想起这些,真让人难受啊!上哪去找同情和帮助呢?格里茨科跟红军走了,她本人到底有什么过错呢?
“唉,这年月活着真是受罪呀!”
痛心与哀苦堵在喉咙里,无奈的绝望和可怕的明天折磨着她。
她忍不住啜泣起来。
因为极度的悲愤,她整个身子都战栗着。
有个人影在墙角里动了一下。
“你怎么啦?”
霍列斯金娜激动地小声讲出了她的心事。
这个沉默的难友静静地听着,伸出一只手放在霍列斯金娜的手上。
“那些千刀万剐的畜牲,他们想欺辱我!”
她吞咽着痛苦的眼泪,仿佛是面对着死神那样恐惧。
她低声哀叹:“我算是完了!刀握在他们手里呀!”
在这种情形下,保尔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有什么适当的话呢?生活正严酷地把他们俩紧箍在一个铁环里。
不让他们明早把她带走?跟他们干上一场?那么他们一定把他打个半死,甚至拿军刀砍他的脑袋——那也就全完了。
为了能给这个可怜的女孩一点安慰,他充满柔情地抚摸着她的胳膊。
她不再哭了。
门口的哨兵不时地喊着向过路的人问:“口令!”
随后又恢复沉寂。
老头子睡得正酣。
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当她伸过双臂紧紧地搂住他,并把他拉向自己时,他并没有一下子明白过来。
“你听我说,亲爱的。”她热切而又低沉地向他诉说,“不管怎样,我是得失身的:不是那军官,就是那些大兵!我把我这女儿身给你吧,亲爱的,我给你吧,我决不让那些畜牲来破坏我处女的贞洁。”
“霍列斯金娜,你说什么?”
她用力地拥抱着他。
她的嘴唇温暖而又丰满,是无法逃避的。
那少女的话简单而又温暖,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眼前的苦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他忘记了门外的锁、红头发的哥萨克兵、残暴的司令官、野蛮的抽打以及七个痛苦的长夜……在这刹那间,只有火热诱人的嘴唇和满是泪水的清纯少女的面颊了。
突然间,他想起了冬涅娅。
“怎么把她给忘了……那对美丽的、可爱的眼睛!”
他周身顿生了一种挣脱的力量。
他陡然站起来,像从沉醉中清醒过来。
他紧紧地抓住了铁窗子,控制住满身的热血。
霍列斯金娜双手摸着了他。
“你为什么不来呢?”
这句问话含着多少深厚的感情呵!简直不可抗拒!
他弯下身子,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说:“霍列斯金娜,我不能这样做,你多么好啊,你……”
他还说了些其他的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话,然后,他直起身来。
为了打破牢房里难堪的沉寂,他快步走到了板床边,坐在床沿上,推着那个老头子请求:“我说,老大爷,你给我抽口烟吧!”
姑娘裹着头巾,坐在角落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司令官领着几个哥萨克兵带走了霍列斯金娜。
她用眼睛朝他告别,眼神里满是责备。
她走出去后,牢房的门砰地关上了,保尔的心也随之强烈地震撼着,沉重和阴暗落在他的心头……从早到晚,老头子也没从保尔的嘴里问出半句话来。
卫兵和司令部的值班员都换了岗。
傍晚,又进来一个新犯人。
保尔一眼就认出他是糖厂的木匠多林尼克。
他长得很结实,个子不高,身段挺胖,穿着掉了颜色的黄衬衫和破旧的外衣。
进了牢房后,他先用锐利的目光朝四周打量了一遍。
一九一七年二月间,保尔见过他。
那时,革命第一次冲击了这个市镇。在无数次的示威中,保尔只听到过一个布尔什维克的演讲。那人就是多林尼克。
他爬上了马路边的墙头,给兵士们演讲。
至今,保尔也没有忘记他那时候的结束语:“弟兄们,请永远信任布尔什维克,他们是决不会出卖你们的!”
打那以后,保尔就再也没见到他。
老头子一见有生人进来喜不自禁。也难怪,他整天坐在那一声不响是很难受的。
多林尼克坐在他那木板床的边沿上,跟他一道抽开了烟,同时,打听各种事情。
后来,他又坐到了保尔旁边。
“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吗?”
他亲热地问保尔。
“你因为什么被关进来!”
多林尼克得到的答案非常简略,他觉得保尔不信任他。
但当他得知保尔的罪名时,他惊讶地睁大了他那两只聪明的眼睛。
“看来,真是你把朱赫来放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在这之前一点也不知道你被抓到这里来了。”
保尔警觉地撑起身子来,故意反问:“你说哪个朱赫来?我不知道他。在这儿,什么罪名还不是硬给我安!”
多林尼克会意地笑了笑,又凑近了些。
“得了吧,小朋友!”
他神秘地说着。
“你用不着瞒着我。我知道得比你还多呢。”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怕老头子听见。
“是我亲自送走朱赫来的。现在,如果顺利的话,他应该差不多已到了目的地了。他把事情的经过全部都告诉我了。”
沉默了一会儿。
他似乎在努力思索着,而后又说:“你这次做对了,孩子。但你要明白,既然被捕了,他们又都知道这事的经过,那就很糟了!”
他脱下上衣,铺在地上,背靠墙根坐下,又卷了一支纸烟。
他最后的话,已经等于把所有的严重性都告诉了保尔。
由此可见,多林尼克不是外人;既然他将朱赫来送走了,也就是说……傍晚时分,保尔得知了多林尼克被抓的原因。他是在匪兵中进行煽动时,当场被抓的,当时他正在散发省革命委员会号召士兵们投诚红军的传单。
多林尼克十分机警,他告诉保尔的并不多。
“谁能保准儿不出事?”
他心里默想着、担心着。
“他们会用通条揍他的。他还小呀。”
夜间,当他们准备睡觉时,他用简短的话说出了心中的不安:“柯察金,咱俩的处境不妙啊。结果不会太好,不信你等着瞧。”
第二天,牢房里又增加一个新犯人。
他是全镇有名的理发匠什廖马?佐列柴尔。他脖子很细,耳朵却很大。
他指手画脚地告诉多林尼克:“瞅瞅,这是怎么啦?福克斯、勃卢夫斯坦、特拉赫坦贝格那帮家伙准备用盐和面包欢迎他呢。我说,你乐意欢迎就欢迎吧。但甭想让谁代表犹太居民们签名!他们有他们的小九九儿。福克斯有他的商店,特拉赫坦贝格有他的面粉厂,但我有什么呢?其他犹太穷鬼又有什么呢?我们这些穷鬼什么也没有!不过,我倒是有条长舌头。今天,我正在为一个军官收拾脸,他像是刚到这儿。‘请告诉我’,我问他,‘大头目彼德留拉知道上次屠杀犹太人的事吗?他会对犹太代表团进行接待吗?’”
“唉,我这长舌头真是自找苦吃!你猜猜看,我给那军官刮完脸、扑完粉后,他怎么对待我?
“他站起来,不但不付钱,反而说我煽动闹事儿,当场就把我逮捕了!”
佐列柴尔顿足捶胸地讲着。
“煽动闹事儿?我说什么了我?我只不过跟那人问了一句,他们就把我给关了进来。岂有此理!”
佐列柴尔越说越激动,他不停地扭着多林尼克衬衫上的钮扣,还不停地扭动着他的两条胳膊。
佐列柴尔的讲述让多林尼克啼笑皆非。
最后,他十分认真地说道:“唉,什廖马,你这个聪明人怎么反而干出糊涂事来了?这时候是胡说乱扯的时候?我觉得你进来可得格外小心点儿。”
佐列柴尔会意地看了看他,又颓丧地摇了摇手。
这当口儿,牢门开了。
那个造私酒的老妇人又被推了进来。
她气恼地诅咒那个押她的哥萨克兵:“喝了我的酒不但不给钱,还要关我!叫你们都不得好死!”
门砰地带上了,接着是上锁的声音。
她坐在了木板床上。
老头子又逗她:“怎么,又回来啦?舌头长的老婆子。快请坐,欢迎欢迎。”
她恶狠狠地瞟了他一下,然后提着包袱走到了多林尼克旁边,坐下了。
那些兵从她那儿得到几瓶私酿酒之后,根本不想放她,又把她押了回来。
突然,从门外的卫兵室里传来一阵叫喊声和脚步声,好像有一个人在大声发布着命令。
牢房里的人都扭过头来仔细地听着。
广场上。
有一座古老钟楼在顶部的那个简陋的教堂旁边,正发生着镇上少有的新鲜事。
全副武装的谢乔夫狙击师,正围着广场的三面列成了长方形的阵形。
从教堂的台阶到学校的围墙,三个步兵团排列成了棋盘式的四方阵形。
彼德留拉“政府”的这个最精锐的师团亮相了。士兵们穿着脏乎乎的灰军服,头上戴着可笑的、像是半个西瓜似的俄罗斯钢盔,步枪紧贴着大腿,身上满挂着子弹。
这个师团穿着前沙皇陆军留下的很好的制服和靴子,其中一多半是坚决反对苏维埃的富农分子。
这次来谢别托夫卡,主要任务是保护这里兵家必争的铁路枢纽。
闪亮的铁轨从这个镇朝五个方向延伸着。
失去了这个地方,彼德留拉就等于失去了全部。目前,他那“政府”所统辖的地盘已经很小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将温尼察那样的小城作为了首府。
“大头目”准备亲自检阅各部队。
现在镇上一切都安排好了,等着迎接他。
新编的一个团被安置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广场最边缘。
这是一些赤脚杂装的青年人,他们都是夜里被巡查队从炕上或街上给抓来的。
这些农民没有一个乐意打仗,他们都说:“谁都不傻。”
彼德留拉军官们的最大成绩就是:用武力把拉来的人押到镇上,再将他们分为中队和大队,并发给他们枪械。
不过,总是到第二天人数就少三分之一,而且天天都在减少。
因而发给他们靴子就是件蠢事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靴子。于是发出了一道命令:要他们都各自穿好鞋袜参军。这个命令的效果非常惊人,也是世上少见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从什么哪里收集了那么多破鞋子,全凭铁丝或麻绳绑在脚上。
这样也就只好让他们赤脚被检阅了。
格罗波的骑兵团横列在步兵后面。骑兵阻挡住了那看热闹的密集人群。
谁都想看看这阅兵式。
“大头目”要来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让镇上的居民倾城而出,谁都不愿意放弃看这种免费的演出。
教堂的台阶上,站着一群“上流社会”的代表人物:军官和参谋将校、神父的两个女儿、一群乌克兰教师、一伙“自由”哥萨克以及稍稍驼背的市长。在他们中间的步兵总监,身穿“契尔克斯”袍子,他是阅兵式的总指挥。
教堂里面,沃希利神父也穿起了复活节才穿的法衣。
盛大的仪式已经准备就绪了,要对彼德留拉进行欢迎。蓝黄旗也升起来了,因为新兵要对着它进行效忠宣誓。
师长坐了一辆痨病鬼似的破福特牌汽车,亲自去车站迎接彼德留拉。
步兵总监将切尼亚克上校叫到了身边,他有着完美的身材,留着两撇十分考究的小胡子。
步兵总监吩咐道:“带一个人去检查一下城防司令部和后方机关,看看是不是整齐干净。假若有囚犯的话,排查一下,把那些不是很重要的统统赶走。”
切尔尼亚克叩着靴后跟敬了个礼,叫上身边一个哥萨克骑兵上尉,骑马走了。
步兵总监温存备至地问神父的大女儿:“宴席怎么样了?全部预备好了?”
“对呀,城防司令官正在那操持呢。”
她边答边瞟了一眼英俊的步兵总监。
正说着,人群骚动起来了。
只见一个骑兵伏在马背上,沿着公路箭一般飞驰而来。
他挥着手高喊:“来啦——”
“各——就——各——位!”
总监大声发令。
所有的军官都赶紧跑到各自的队伍中。
当那辆福特汽车停在教堂的正门口残喘的时候,军乐队开始演奏《乌克兰仍活在人间》。
师长下车后,大头目彼德留拉呆头呆脑地跟下来。他中等个儿,一个有棱有角的大脑袋牢牢地栽在紫红的脖子上,身穿头等蓝呢料子做的近卫军的上衣,扎着黄色皮带,还佩着一支精巧的、装在软皮套里的勃朗宁手枪,他戴着的军帽上面嵌着一个三叉枪的帽徽。
西蒙?彼德留拉一点也不像军人,他的体态毫无英武的气质。
他听着步兵总监简短的报告,不知怎么显出不满的神情。
接下来市长致欢迎词。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从市长的头上方望过去,远远地看那排列好的队伍。
“咱们开始检阅吧。”
他朝总监点头发令。
彼德留拉迈上了那个竖着军旗的小检阅台,给士兵们作了十分钟的演说。
演说无精打采,显然他是在路上累坏了。
演说结束的时候,士兵们按预先安排好的齐声喊道:“万岁!万岁!”
而后,他走下了检阅台,拿手巾擦了擦前额,在总监和师长的陪同下,开始检阅各个部队。
当走过新兵队列时,他气恼地咬着嘴唇,轻蔑地皱起了眉头。
检阅快要结束时,高高低低的新兵队列向旗子走来。
旗子旁边站着手里拿着一本《圣经》的沃希利神父。
新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吻《圣经》、吻旗角。
偏偏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代表团。全场的人谁也没留意,这个代表团是怎么挤进广场的。
他们来到了彼德留拉的面前。
有钱的木材商人勃卢夫斯坦在代表团的最前头,按照风俗,他双手捧着一盘象征款待的面包和盐,他后面是杂货商人福克斯以及其他三个大富商。
勃卢夫斯坦谦卑地弯下身子,把盘子献给了彼德留拉。
站在彼德留拉身旁的一个军官替他收下了这些献礼。
勃卢夫斯坦说:“敝镇的犹太居民,对您,国家的元首,表示最深切的感激和敬意。请您接受这份由犹太人签名的祝贺书。”
“好吧。”
彼德留拉轻声哼了一下,测览了一下祝贺书。
福克斯开口了:“我们极为恭敬地恳请您,允许我们开店营业,并保证我们犹太人的安全。”
他几乎是挤出这句话的。
彼德留拉凶恶地皱着眉头答话了:“你要牢牢记住,我的部下不迫害犹太人。”
福克斯双手一摆,作出了一个很失望的姿势。
彼德留拉怒冲冲地耸了耸肩。
代表团偏偏此时出场,这使他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过身来,看见格罗波正站在他身后咬着他的小黑胡子。
“上校,这些人正在对你的哥萨克兵进行控诉。请你查明后给予适当的处理。”
彼德留拉对格罗波说完又转向总监,命令道:“阅兵式开始。”
可怜的代表团没有料到会碰上格罗波,扭头就走开了。
此时,全场的观众密切注视检阅的部署。
只听得尖啸的口令声四处响起。
格罗波赶上勃卢夫斯坦,镇定而又恶毒地威胁道:“快给我滚开,找死的异教徒!否则,我就将你们剁成肉酱。”
军乐响起来了。
首批部队开始通过广场。
士兵们经过彼德留拉面前时,机械地齐声高喊“万岁!”然后顺着公路转向侧面的街道上去。在各中队的前头走着便步的是穿着崭新的茶色军服、手里摆弄着手杖的军官们。这种做法是谢乔夫狙击师的部队首先创立的。
最后那些你挤我碰走得很不齐的是才抓来的新兵。
他们那光脚板踩出了柔软的沙沙声,听起来更是纷乱。军官们努力想让他们保持秩序,但徒劳无益。
当第二中队走过来时,一个走在右翼排头的穿麻布衬衫的小伙子,只顾张望“大头目”,不小心一脚踩在泥坑里,扑通一声摔在了公路上,枪掉在石头上,哗啦啦滚出老远。虽然他拼命想爬起来,但后面的人立刻又把他撞在地上。
观众哄然大笑了。队列一下子就乱了阵脚。士兵们像赶羊似地通过了广场。那倒霉而可怜的小伙子,急忙地捡了步枪,追赶自己的队伍。
彼德留拉转过身子,他不想看这种尴尬的场面。没等队伍走完,他就朝汽车走去。总监跟在他后头,知趣地问了一声:“长官阁下,不留下来吃午饭吗?”
“不!”彼德留拉没好气地答道。
辛辽沙、瓦丽娅和凯利莫卡也混在人群中,他们站在高高的教堂围墙后面看着热闹。
辛辽沙两手紧抓着铁栏杆注视着下边的士兵们,眼里充满了憎恨。
不久之后,他离开栏杆,故意拿一种嘲弄的口气高声喊叫:“咱们走吧,瓦丽娅,杂货店要关门了!”
听到这话的人都惊奇地转过脸来看他,可他却像没事儿人一样,大大咧咧地走向栅栏。
瓦丽娅和凯利莫卡跟着他走了。
切尔尼亚克上校同那个哥萨克上尉副官飞马直奔城防司令部。
到了门前,他们跳下马来,把马交给了一个勤务兵,大步跨进了卫兵室。
切尔尼亚克厉声向一个卫兵发问:“司令官在哪儿?”
“不清楚,他出去了。”卫兵吞吞吐吐地回答。
切尔尼亚克四处扫了两眼。
卫兵室脏得出奇,好像从来没有打扫过。所有的床上都乱七八糟的,那些守卫的哥萨克兵很放松地躺在上面,看见长官进来也没有一点站起来的意思。
“看你们这儿像什么?简直是猪圈!”切尔尼亚克厉声骂了起来。“你们不会好好站着,偏像一群猪似地躺着?”他边骂边走向那些躺着的士兵。
有一个卫兵坐了起来,毫无顾忌地打了个饱嗝,十分莽撞地嚷嚷:“你在这儿吼什么?我们这儿也有会吼的,知道不?”
“你说我吼?”切尔尼亚克抢进了一步。“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嗯,畜牲!我是切尔尼亚克上校,听见了没有?狗杂种!快给我滚起来,要不然,我给你们好好吃一顿棍子!”
怒气冲天的切尔尼亚克在卫兵室里走过来走过去。
“快给我打扫干净!整好床铺!把你们那鬼脸收拾得像个人样儿!你们自己看看!哪还像哥萨克兵啊!跟叫化子没两样!”
他越数落越生气,抬起一脚把过道上的一个脏水桶给踢翻了。
那副官也毫不示弱,他不停地骂着,还挥动着他那条三根皮带的马鞭,将那些懒兵赶下了床。
“大头目正在阅兵,他或许要来这看看。快点滚起来,快点收拾利落。”
那些士兵感到了事态的严重,都怕吃鞭子,于是都慌乱地打扫起来。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切尔尼亚克的名字。
他们急火火地干起来了。
“咱们还得去看看囚犯。”副官提示着。“谁知道他们关了些什么人。要是让‘大头目’看见了,真得遭殃!”
切尔尼亚克严肃地问卫兵:“谁拿着钥匙?把门打开!”
班长慌忙上前打开了门。
“司令官到底去哪儿了?就让我们在这等他不成?马上去给我找他,叫他快点来!”切尔尼亚克威严地命令。“告诉卫兵就在院子里站队……步兵怎么不上刺刀啊?”
“我们昨天才换班儿的……”班长解释完,就冲到门外找司令官去了。
副官踢开了牢房的门。牢里有几个人站了起来,其余的仍然躺着。
“把门全打开!”切尔尼亚克不耐烦地说着。“这儿怎么这么黑!”
他细致地观察着囚犯们的脸面。
“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他冷冷地问那个木板床上的老头子。
老头子拽着裤子站起身来,被这场面给唬住了。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我自个儿也不清楚。他们把我关进来,我就在这呆着。在我的院子里丢了一匹马,可那怨不着我呀。”
“谁的马?”副官插了一句。
“公家的。住在我家的那些人把它换了钱喝酒了,愣是怪我。”
切尔尼亚克飞快地看看这老头子的全身,很是气恼地耸了耸肩。
“收拾你的东西,快点滚吧!”他喊着转向老妇人。
老头子一时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眯起那对昏花的老眼问副官:“那,我真可以走啦?”
副官点了点头:“真的,快滚吧,越快越好!”
老头子赶忙从木板床上拿起自己的袋子,侧着身子跑出牢房。
“你怎么回事儿?”切尔尼亚克问那个老妇人。
她急急地把嘴里的肉饼咽下肚子,唠叨开了:“老爷,我是冤枉的呀。您听我细说,老爷,我是一个寡妇,他们白喝了我自己造的酒不算,还把我关了起来……”
“哦,你是专门卖私酒的?”切尔尼亚克又问。
“老爷,您竟然把这叫买卖呀?”老妇人说着就有了气。“他,司令官,没有给我半个子儿,却拿了我四瓶酒。他们都是这样,喝我的酒不给钱。白喝嘛,这叫买卖?”
切尔尼亚克打断了她:“够了,够了,快点滚吧!”
老妇人没等他再重复命令,就抓起篮子,给他鞠了个大躬,朝门口退去。
她嘴里没忘了说感谢话:“好老爷呀,祝您长命百岁!”
多林尼克眼巴巴地看着这出喜剧。说实在的,每个囚犯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进来的这两人是大官,他们有释放囚犯的权力。
切尔尼亚克接下来问多林尼克:“你犯的是什么罪?”
“上校老爷问你话,你怎么不站起来?”副官斥责道。
多林尼克慢腾腾地爬了起来。
“我问你,你犯的是什么罪?”上校又问了一遍。
有几秒钟,多林尼克只是盯着上校刮得很干净的脸和拈得非常考究的小胡子,后来他又瞅了瞅那顶克伦斯基式的小帽子的遮檐以及三叉枪的帽徽。突然,他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万一能混过去呢?”
“我没干别的,只是夜里八点钟之后在镇上走路来着。”
他灵巧地编着话。与此同时,心中有种痛苦的期待。
“你为什么要在深夜游荡呢?”
“不是深夜,才十一点来钟。”
他说这话时根本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
“走吧!”
他听到这道命令,两腿直颤,连上衣也顾不上拿了,两步就跨出了牢房。
这时,副官正问另一个犯人。
保尔被轮到最后了。
他依然坐在地板上,刚刚发生的一切叫他糊里糊涂的。他见多林尼克走了,他们各自都走了……可他听多林尼克说是在戒严后被抓来的……保尔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上校开始用那一套话审问精瘦的佐列柴尔了。
“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理发匠脸白心慌,急火火地回答:“他们说我煽动,可我不知道,我到底煽动什么了?”
切尔尼亚克马上提起了注意。
“什么?煽动?怎么煽动的?”
佐列柴尔把手一摊,认真回答:“我哪儿知道啊!我只说有人召集犹太人在请愿书上签名,请愿书要呈给大头目。”
切尔尼亚克和副官全都走到他的近前。
“什么请愿书?”
“恳请停止对犹太人进行迫害的请愿书。你们可能不知道,这里发生过对犹太人的抢劫和屠杀,好厉害呢,我们都怕得要命。”
“我知道了。”切尔尼亚克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会为你们犹太鬼起草请愿书的!”他又朝副官吩咐:“最好把这家伙关到更安全的地方,把他带到总部去。我得亲自问他,弄清楚是谁打算呈递请愿书。”
佐列柴尔想要分辩,但副官已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
“住口,畜牲!”
佐列柴尔被抽得扭着身子倒在角落里,他的双唇颤抖着,勉强才没哭出来。
这时,保尔站起身来。现在,牢房里只剩下他和佐列柴尔了。
切尔尼亚克来到了保尔面前,用那对黑眼睛打量着他。
“喂,你是因为什么关进来的?”
保尔马上就答:“我割了一块儿旧马鞍子做了鞋底子。”
“谁的马鞍子?”切尔尼亚克没听清楚。
“我们家里住了两个哥萨克兵,我把他们的旧马鞍子割了一块当了鞋底子,他们就把我送到这来了。”因为保尔极想出去,便又认真地补充道:“要是我早知道这是不许可的……”
上校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
“我真弄不明白这个城防司令官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关了这么多这样的犯人!”
于是,他转向门口,喊着:“你回家去吧。告诉你父亲,以后得严加管教!嗯,快点走吧!”
保尔几乎不相信这运气,心扑通扑通地跳得飞快。他急忙抓起多林尼克丢在地上的外衣,跑了出来。他穿过卫兵室,从那刚出来的切尔尼亚克身后溜进院子,跑出边门,到在了大街上。
牢房里只剩下佐列柴尔一个人了。他悲哀地四下看着,本能地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一个哨兵进了卫兵室,关好门,上了锁,然后坐到了门边的板凳上。
台阶处,切尔尼亚克十分满意地转过脸来对副官说:“幸亏咱们到这里来看了看。你瞧,这儿关了多少废料……倒应该把这个司令官也关上两星期!好,咱们走吧。”
班长早已在院子里整好了他的队伍。他一见上校出来了,就赶紧跑过来报告:“上校老爷,全班在此等候命令。”
切尔尼亚克轻捷地上了马。
副官上马时却很费了点劲儿,那马很是调皮。
切尔尼亚克拉住马缰绳,命令班长:“告诉司令官,说我已经放了他关在牢房里的一群废物。凭他干的这些好事儿,我得把他关上两星期。把剩下的那个家伙,马上给我送到总部去,注意警卫。”
“是,上校老爷!”班长应答敬礼。
上校和副官奔向广场,那儿的阅兵式快要结束了。
保尔翻过第七道栅栏就停了下来。
他精疲力竭了。在那个足以憋死人的牢房里饿了这么多天,他浑身实在是没气力了。他不敢回家。要不就去辛辽沙家?可万一走漏风声,不就给他家惹来大祸嘛?
保尔不知如何才好。于是,他又跑。直到穿过了许多菜园和庄园的后院,胸脯撞到了一道栅栏时,他才稳定下来。
他看了看,就愣住了。原来,这高高的木栅栏后面竟是林务官的花园。嗨!他那两条腿怎么把他带到这儿来了?是他想要来的吗?不是!
然而,他怎么没到别处去呢?偏偏来了这儿!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现在他渴望的是能休息休息,然后再打算下一步。他知道,花园里有个凉亭,去那儿是很不起眼的。
他跳进了花园,望了望那隐现在树林后的房子,直朝凉亭走过去。凉亭四面开敞。要是在夏天,还能有野葡萄遮掩些,而现在什么也没有。
他见此情景打算还回栅栏那里去,但已经来不及了。身后狗在叫着。从屋子里跑出了一只大狗,冲过小道直朝他扑来。
保尔无路可退,只得抵挡了。
狗的第一次进攻被他一脚踢开了。但第二次的进攻马上又开始了,这战斗让人无法预测哪方能胜利。
这当口儿,保尔听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喊叫声:“回来,特列左尔,快回来!”
冬涅娅沿着小道跑了过来。她上前一把拉住了狗颈上的皮带,朝靠在栅栏上的保尔说:“您怎么到这里来呀?这狗会咬伤您的。幸亏我……”突然间,她愣住了。她的双眼瞪得老大——这个少年怎么这么像保尔?柯察金呀!
眼前的少年动了动,低声问:“你……您还认得我吗?”
冬涅娅叫了一声,直朝保尔扑来。
“保尔,亲爱的,是你?”
特列左尔把她的叫声当成了袭击的信号,立时就窜过来了。
“回去!”
冬涅娅踢了它两脚,它便夹着尾巴悻悻地回了屋子。
冬涅娅紧紧抓住了保尔的双手,急切地问:“你自由了?”
“你原来都知道了?”
冬涅娅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开口就说:“我什么都知道了。琳莎告诉我的。但是,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呢?他们放了你?”
保尔全身都没了气力,低声解释:“他们错放了我,我才得以逃出来的。他们现在肯定又在搜查我了。我是无意间跑到这儿的,原本打算在凉亭里歇一会儿。”
他好像有些歉意,补充道:“我实在是太累了。”
她久久地凝望着他,心中惊喜交加,周身涌起了一股怜爱与温情的热浪。
她紧握着他的手说:“保尔,我亲爱的保尔,我亲爱的,我心上的人……我爱你……你听见没有……你这倔强的孩子,那天你为什么要离开呢?现在你到我家去跟我住在一起吧。不管怎么样,我也不放你走了。这儿清静无比,你想住多少天都行。”
可保尔却摇了摇头。
“一旦他们在这儿找到我,那就连累你们家了!我不住在这儿!”
她一听这话,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双眸闪着奇异的光芒,睫毛颤个不停。
“要是你不住下,那以后你就别再见我了!你不知道吧,阿尔吉莫已经不在这儿了,他被押着开车去了。所有的铁路工人全被征调走了。你能去哪儿呢?”
保尔明白她的感情,但又怕牵连这个可爱的心上人,所以很是矛盾。但连日来的折磨让保尔没有坚持下去的气力了,他多么想好好休息一下啊,肚子里饿得难受……????他最后答应了冬涅娅。
当他坐到了冬涅娅房间里的沙发上时,母女二人正在厨房里商量:“听我说,妈妈。我的那个学生,保尔?柯察金正坐在我的房中。你还记得他吧?我什么也不瞒你。他放走了一个布尔什维克水兵,所以被抓了起来。现下他逃了出来,没处可躲。”
她说得声音都颤抖了。
“妈妈,我求你,让他暂时住在咱们家里吧。”她的双眼充满恳切与热望。
母亲拿话探着女儿的心思:“好吧,我没什么。不过,你打算把他安顿在哪儿呢?”
冬涅娅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激动而又难为情地说:“我想把他安顿在我那房中的长沙发上。不过,咱们可以先不告诉爸爸。”
母亲盯着她的双眼,问道:“唔,这就是你哭的原因喽?”
“嗯。”
“但他还是个孩子嘛。”
冬涅娅激动不已地拽着自己的罩衫袖子,一本正经地说:“是的,不错,但要是他逃不出来,他们会把他当成一个大人给枪毙掉。”
母亲由衷地担心:保尔住在家里的后果以及冬涅娅对他确定无疑的爱情。而且,她对保尔一无所知。
冬涅娅热诚地忙活开了。
她对母亲说:“妈妈,他应该洗个澡,我这就去准备。他脏得跟真火夫没两样儿了。多少天都没洗脸了……”
她跑出去了,又收拾浴池,又准备衣服,把水也烧好了。接着,她又跑进自己的房间,一句话也不说,抓住保尔的手,把他拉进了洗澡间。
“把你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换上这套。你的衣服要洗洗了。”她指给保尔的那套衣服是一件蓝色水手衫和一条肥腿裤子,水手衫还有带白条的领子。
保尔惊讶万分地四下看了看。
冬涅娅笑呵呵地解释:“这是我化妆用的衣服。你穿肯定合身儿。好了,你洗吧,我先走了。趁这空儿,我给你弄吃的去。”
她随手带上了门。
保尔也只有赶快脱掉脏衣服,迅速跳进浴盆。
一小时过去了。他们三个人——母亲、女儿和保尔——在厨房里吃午饭。
因为饿得要命,保尔一口气吃了三盘子。刚开始吃的时候,他面对冬涅娅的母亲还有点不自在,后来,他觉得她很亲热和气,也就放开了。
吃完饭后,他们一齐来到了冬涅娅的房间里。保尔答应了冬涅娅母亲的要求,将他遭受的折磨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那您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母亲关切地问。
保尔想了想回答道:“我打算看看我哥哥阿尔吉莫后就离开这儿。”
“去哪儿?”
“去乌曼或基辅吧。不过,连我自己也没决定呢!但不管怎么样,我必须离开这儿。”
保尔对眼前的一切真有点不敢相信。早上,他还在牢房里呢!而此时此刻,才过了半天,他却跟冬涅娅并肩坐在了一起,穿上了干净的衣服。尤其是,他现在自由了。
生活本就如此,变幻莫测!正像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又阴。
如果没有人再追捕他,此时,他可以说是无比幸福的人了。
但,即便是在这宽敞安静的房子里,也有再被抓走的可能。
他得离开这个市镇,不管什么地方都行,就是不能再呆在这个市镇。
但是他又舍不得这里。真不像话!以前读加里波第英雄的传记时,多么羡慕他啊,加里波第的生活是多么艰难,仇敌满世界地追他。而自己呢,仅仅才经过一星期的苦难,就像艰苦了一年多那么漫长。
由此可见,他不可能成为伟大的英雄。
“你在想什么?”冬涅娅弯着身子关切地问。他觉得她那碧蓝的眼睛像无底的深渊一样诱人。
“冬涅娅,我想把霍列斯金娜的事情告诉你。”
“你说吧……”冬涅娅兴奋地请求着。
“……她就这样一去不返了。”他十分沉重地说出了最后的一句。
屋里的时钟有节奏地滴答着。冬涅娅听得几乎要哭了,她紧咬嘴唇控制着自己。
保尔望着她,坚定地说:“我今天就得离开这儿。”
“不,不,今天不管怎样你都不能离开这儿,哪儿也不许去!”
她把温柔纤细的手指轻轻地伸到他那头乱发里,无限深情地梳弄着……“冬涅娅,你帮我一个忙吧。去调车场给我找找阿尔吉莫,再送个条子给辛辽沙。我那支手枪藏在老鸹窝里。我不能去拿,叫他给我拿来。这些你能替我办到吗?”
冬涅娅听了立时就站了起来。
“我这就去找琳莎,跟她一道去调车场。你先给辛辽沙写条子吧,我给送去。他住哪儿?要是他想见见你,我可以告诉他你在这儿吗?”
保尔思考了一下,答道:“就让他今天晚上送到花园里来吧。”
等到冬涅娅回来时,天早已很晚了。保尔睡得很沉。
她小心地摸了摸他,他立刻就睁开了眼。
她欢乐地说:“阿尔吉莫马上就来。他刚好出差回来。由琳莎的父亲担保,他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机车正停在车厂里。我没有告诉他你在这儿。只是说,我们有要事相告。你看,那不,他来了!”
冬涅娅迎向门口。
阿尔吉莫正惊讶地站在那儿。此时,他真有点不大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进来后,冬涅娅随手把门关上,为的是不打扰父亲——他患伤寒病刚好,现在正躺在书房里休养呢。
阿尔吉莫紧紧地抱住保尔,直抱得他骨节咯咯地响。
“亲爱的弟弟!保尔!”
他们终于做出决定:保尔明天动身。阿尔吉莫想法把他藏在辛辽沙的爸爸开的机车上,去卡扎亭。
一向要强的阿尔吉莫,这些天一直牵挂着弟弟,既着急又愁苦。现在他喜不自禁,非常放心了。
“就这么说定了。明早五点,你去材料库那儿,等机车装木材,你就上去。我本想跟你多聊一会儿,但现在得回去了。明早我送你走。我们现在被编成一个铁路员工大队了。跟德军占领时差不多,在武装卫兵的监督下干活。”
他一会儿就走了。
天黑下来。
辛辽沙大概该来了。保尔在黑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等着辛辽沙。
黑暗之中,他终于见到了辛辽沙。他俩紧紧地握着手,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瓦丽娅也来了。他们小声谈论着。
“我没能把手枪给你拿来。你们院子里都是匪兵,停着马车,生起了火。没法上树啊。真是倒霉。”辛辽沙解释着。
“甭管它了。”保尔十分理解他,便安慰道,“没准儿这样反而更好呢。在路上,要是查出有枪,就会掉脑袋的。不过,日后你抓空儿一定得把它拿下来。”
瓦丽娅凑近了问:“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瓦丽娅,天一亮就走。”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给我们讲讲吧。”
保尔小声地概述了一遍,话说得很快。
最后,他们亲切地告别了。辛辽沙没有开玩笑,他心里很不好受。瓦丽娅则哀哀地嘱咐:“保尔,祝你一路平安,别忘了我们啊!”说完,他们走进了黑暗中。
屋子里鸦雀无声。时钟不知疲倦地走着,步子十分准确。两个年轻人谁也没有睡觉,因为再过六个小时,他们就要离别了,或许很可能是永远的离别。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中,他们两个人的心里都有着千言万语要诉说呀!
啊,青春,多么美好的青春啊!
当情欲还没有完全觉醒,只是从急切的心跳中被隐约地感觉到的时候;当无意之中触及了爱人胸乳的手像受惊一样颤抖并立刻缩回来的时候;当纯净的友爱阻住了那最后的一道堤坝的时候;还有什么能比搂着脖颈的手臂、比触电般炽热的亲吻更甜蜜可爱的呢!
自建立友情以来,这是他俩第二次接吻。除了母亲之外,谁也没有爱抚过保尔;而且恰恰相反,他经常挨别人打。冬涅娅的爱抚叫他感到无比的甜蜜与幸福。他真不知道,在残酷的生活中还有这种青春的快乐!人生的路上,遇到这个姑娘,真是莫大的幸运!黑暗中,他清晰地闻到了姑娘的发香,仿佛也看见了她的眼睛。
他激动地倾诉着衷肠:“冬涅娅,我多么爱你呀!我真是说不出多么爱你——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
他的头晕眩而目光迷离……
她那柔绵的肉体是多么温润顺从啊……????但,青春的友情高于一切!
他温情地对她说:“冬涅娅,等太平的时候,我一定要当个电工。如果你不拒绝我,我的爱是真诚的,那时我愿意当你的好丈夫。我一辈子也不欺负你,要是我对不住你,就让我不得好死。”
他们不敢拥抱着入睡,他们担心母亲看见了会生气,因而就分开了。
他们睡着了的时候,天已经麻麻亮了。
睡前,他们相约终生不忘。
清晨,冬涅娅的母亲早早就把保尔叫醒了。
他赶紧起身。
当他在浴室里换上他自己的衣服、鞋子和多林尼克的外衣的时候,冬涅娅的母亲又叫醒了女儿。
他俩匆匆赶往车站。晨雾潮湿地弥漫着。
他俩又绕过车站走到了木堆旁。
阿尔吉莫正在一辆被木柴填满的机车附近万分焦急地等着他们。
高大的机车嗤嗤地冒着蒸气,慢慢地朝他们开来。
老布洛扎克透过机车的窗子向外张望着。
他俩匆匆地说了再见。
保尔紧抓住机车的扶梯,爬了上去。
当他回头看时,那两个他十分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映入了他一生的记忆中:高大魁梧的阿尔吉莫、娇小玲珑的冬涅娅……晨风吹拂着冬涅娅的衣衫,她那栗色的鬈发招展着……????她脉脉含情地挥着手。
阿尔吉莫瞥了一眼冬涅娅。
他心中暗忖:“不是我傻,就是他俩傻。保尔啊保尔,你才多大一点呀!”
列车已经转弯了,他转过身来问冬涅娅:“唔,这下咱们俩可以自报姓名了吧?”
于是,冬涅娅的小手握在了他那只厚实有力的大手里。
呜——远处传来了正在加速的火车的轰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