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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思扬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韩齐海。
沉默了片刻,韩齐海突的又轻叹一声,转而说道:“十四年前,蒙人大举犯北,先父受命抵御外侵。那年,宣化十万驻军,倾城出击,一战下来,击溃蒙人十万主力,自己也因这一战去了三万人。”
秦思扬虽不解韩齐海为什么又突然把话题转向了这个,却也不问,只是默默听着,没有插话。
“而那场战役结束后,先父在向上报朝廷时,却报说宣化二十万驻军。一半守城,一半出击。灭敌十万,自损两万。”韩齐海接着说道。
秦思扬仰了仰头,有些府视的看向半蹲在他身侧的韩三公子。
良久,他依然没有追问,因为他知道,不必他多问,韩齐海也会主动告之他想说的事。
又沉吟了好一会儿,韩齐海才接着说道:“因为只报损了两万人,朝廷发下来的抚恤金也只有两万人的份。多下的那一万死去的弟兄,先父只能用空饷所得给予补偿。”
竟然是如此运用空饷,秦思扬不由的紧皱眉头。
只听韩齐海接着又道:“十四年前那一战后,蒙人主力大损,北境安静了多年。先父感于边防军人的艰苦,几年下来,没再招募新兵。因此,至九年前先父过世,宣化的实际兵力减至了六万人,可在兵部那所记的人数,却又增回到了二十万人。”
流云轻飘,遮住了明亮的月光。
秦思扬眉头紧皱:“二十万,如此多的兵力在外,朝廷岂能安心。”
“正是如此。”韩齐海肯定的点点头,说道,“九年前,先父和我大哥相继去后,张成忠接任了宣化总兵一职。”
“嗯!”
“随后,原兵部尚书,先父生前的好友许士舟大人,也告病离朝。之后三年……”
说到这里,韩齐海突然顿住,如深潭般的双眸直直的看向秦思扬。
静侯了半晌,见韩齐海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秦思扬不得不主动出声追问道:“之后三年,怎么样?“
韩齐海低眉一笑,双手向后伸了伸,他原半蹲着的双滕就此一松,整个人就地坐在冰凉的石子路上。
“之后三年,不就有了那场塞北的出击战吗?”
“噢,是!”
韩齐海盯着秦思扬:“说到这里,王爷可以再细想下,还认为六年前,那个主动出击塞外的想法,是张成忠所出的吗?”
“不是他,又是谁?”
“呵呵!”韩齐海双手向后撑着整个身子,仰天大笑,“王爷想想,张成忠当时总领宣化军政,不可能不清楚自己手头有多少兵力?且再因为连着多年无战事,士兵们也大半以上屯田种地,少于军练,战斗力更不如前。
再有朝廷长年拖欠军饷,军心根本不稳。”
秦思扬呆了一呆,道:“这又如何?”
韩齐海又是一声大笑,仰头望向如灰泥覆天的茫茫黑夜:“在如此情况下,张成忠做为一个有着多年统兵经验的将领,又岂会想出这样一个自寻死路的主意。”
“自寻死路?”
“是!”
韩齐海顿了好一会儿,见秦思扬还是没有追问,才接着说道:“那年张成忠突然接到朝廷密令,命他在一年内相机领兵出击塞北,一下就陷入了两难之地。”
“两难?这话何解?”这回秦思扬终于忍不住追问了。
韩齐海觑眸看向秦思扬:“那一道密令下得极是严厉,根本不容更改。如若张成忠直接反对,就必要道出他手头只有六万兵力的事实。如此一来,单吃空响一道,宣化一众将领,半数以上,必是死罪。而反之,张成忠不作反对,凭他手头仅有的六万士兵,守城有余,要万里出击塞外作大会战,却是万万的不足,说到底还是死路一条。”
流云飘过,月色清冷,夜风微凉,竹林里的一切皆很安静。
沉默了许久,秦思扬才出声问道:“这些事,韩公子你为何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韩齐海仰天而笑:“王爷不知,在很多事情上,张成忠早已习惯了请教我二哥。”
“你二哥?”秦思扬一惊,“韩齐山?有当事诸葛之称的韩乐广?”
韩齐海微微点头,轻拍着屁股站起身来:“二哥虽长年瘫痪于床,但对北境南岭,东海西疆,各地军防诸事,皆了然于胸。”
“了然于胸,运筹帷幄?呵呵,好个赛诸葛,好个韩乐广!”
韩齐海微一额首,挺直身来。
秦思扬又问道:“那么联合蓟州一道出兵,这一计是韩乐广出的?”
“二哥只是给了个建议。”韩齐海答道,“他同时也说过,兵贵在精,胜在气,并不取决于多。”
“是吗?说得多好听啊,但结果呢?”
韩齐海苦笑摇头:“此乃政事,而非军事。”
男孩霎时呆住。
是啊,早就有过的猜测,还需多说吗?自己的父皇是怎样一个人,他难道还不清楚吗,自小领教得已经够多了。
云丝已散,月光如水,洒落大地。
韩齐海轻拂衣袖再度半蹲下身来,双眸直视着男孩。表情温和,声音轻淡,却丝毫不失力度的说道:“韩三今夜来此,只想向王爷言明,不管下去王爷做何选择,也不管出城计划成功与否,事态如何发展。韩三都已下定决心,将一力支持王爷,直至最后。”
如此坚定的眼神,如此决绝的话语,秦思扬无法再漠视。
他身不由己的向后退了一步。
‘一力支持,直至最后!’多么大义凛然的话语,又多么忠心不二的口吻。可在秦思扬听来,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话,虽说的是尽忠之言,可同时也有着胁迫的意味。
胁迫他走向一条不归之路。
“王爷不想吗?”良久,见男孩站在那始终不说一句话,韩齐海只得开口追问道。
秦思扬一怔,下意识的又后退了一步。
“多谢!”盯着韩齐海好半刻,秦思扬才勉强的吐出了这两个字。
韩齐海却只是笑了笑,伸手自怀中取出一物,递于男孩:“这令牌,王爷请收好。如若下去有什么不顺,王爷可拿着这令牌到天下任一家宝运钱庄。只要见此令牌,钱庄上必会有人相助于王爷。”
秦思扬又是一愣,望向韩齐海手中的令牌。
那是一个纯金打造的,手掌般大小的通用令牌,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韩齐海微笑着,把令牌硬塞到了男孩的手中。
秦思扬握着令牌细看去,见令牌的正面只篆刻着个形式厚重的令字,背面除了贯常的纹饰外,只在下端用细致的笔法,篆着四个小字――宝运金印。
“金印的金字,指的是宝运掌柜的姓氏,非金银的意思。”韩齐海淡笑着解释道。
秦思扬点头,翻看着手中的令牌,揶揄道:“听说永定侯一向清廉,府中家小也皆生活清贫。但自三年前,韩府二少爷娶了宝运钱庄的大小姐后,永定侯韩府可谓一夜暴富。呵呵,韩三公子真是大方,如此金字令牌竟随便送人。”
韩齐海微微一笑:“此金令牌世间仅有三张。一张宝运钱庄大少爷存着,一张我二哥二嫂收着,再有这最后一张,现今送到了王爷手中。”
秦思扬紧握着金令牌,好半晌才道:“三公子认为这值得吗?”
韩齐海笑道:“这点王爷尽可放心,韩三心中自有定夺。”
“是吗,可你不觉得如此对我,于你却是不公?”
“不公?”韩齐海突的一阵大笑,再一次的一反他惯常的温雅之态:“哈哈,什么是公平?韩三不知,韩三只知道,大丈夫立世,当有所为,方不虚此生。而今之所为,韩三以为,只要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天下万千百姓,其他的又何需去管。”
好个天地百姓,好个以天下为已任之言。
秦思扬听着却依旧冷着一张脸,双脚后仰,盯着眼前这个韩三公子。他不知,如此高调的话语,在这个韩府三公子,是出于真心,还是随口一说,仅为虚言?
毕竟,这一年的逃亡生涯下来,男孩的心中早存有了退避的想法。那个他曾经的家,那个晋阳王府,到现在他都不回去。不是他回不去了,而是因为他已存有了不再回去的打算。
一直威逼他的母亲,死了;一直督促他的老师,隐了;效忠他的臣下,也在连番争斗中,去了大半。至于皇后娘娘对他的保护和关照,想收他作嫡皇子,也仅是因为她自己无出,想把他拿来当棋子用吧了。
他若回去,有着皇后的支持,只要多多努力,要争上那个至高无上之位不是没有可能。这也是为什么,他退到了山西还要被追杀的原因。
可是,就算争得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又如何?
也不过是皇后郑氏一族把权的棋子吧了。
夜已深,风越发的凉了!
韩齐海半蹲下身子,深深凝视着男孩,尽可能的放平语调说道:“有些事王爷现在不必多想。有些事当人作不了决定时,就让天来定夺吧。这令牌王爷暂且收着,一切留待日后再定。三日后,我让凌雪护送你们出城。如果一切顺利,出了城后,王爷和柳姑娘要去何方,由你们自行决定,韩三决不会加以干涉。”
“你是真心的?”秦思扬质疑道。
“如何不真了?”韩齐海浅浅的笑着。
“你有能力不用作真。”男孩直接点出要点。
“韩齐海摇头:“世间有些事,是强求不得。所以,韩三不会强求。”
“是吗?”
“是的!”
秦思扬还是深表怀疑的盯着韩齐海看。
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却给予对方充分的时间去考虑去选择。这个韩三公子,真就这么的豁达大度,睿智贤明?
男孩是不知,可韩齐海心中却自有定数。
因为有一句话,韩齐海在初时就已对男孩言明,现在却不会再去多说。
那就是:有些人的命,在其出生时就已经注定,人力已无法再做改变!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成长的道路还很长,但前方的路却已不可能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