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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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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南回到家里,简单收拾了行李。
车碾过冬日浓重的夜色,一路往崇城方向驶去。窗外风声呼啸,沿路灯火一盏一盏向前延伸,在远处连成两条逐渐并拢的线,最后在视野尽头模糊成一片,消失。
浅黄车灯里,细碎雪花被风刮着,漫漶着扑向前窗玻璃。
晚上九点,他们到达崇城南山。
路上掩着一层雪,地面湿滑,休息站再往上,车就不让继续开了。
陈知遇找车位把车停下,拎下行李箱,领着苏南前去山间的民宿。
走了约莫一公里,眼前出现几栋白墙青瓦的建筑,檐下挂着几盏橙黄的灯。
门上的铃铛叮铃铃响一声,陈知遇掩上门,裹着细雪的风被挡在门外。
民宿的老板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铃声蓦地惊醒,一抹脸,往门口看一眼,立马颠颠地迎上去,“陈先生。”
“后面二楼那间房,空着吗?”
“空着空着。”
从大堂出后门,穿过一条结了细雪的鹅卵石路,到了一栋独立的木质小楼。
老板检查了屋内的水电设备,把钥匙交给陈知遇之后就撤离了。
“把外套脱了吧。”陈知遇接过苏南的羽绒服,拍了拍上面的湿气,挂在进门直立的木头衣架上。
室内面积不大,室温起来得快,空气里有一股木头的清香气息。
陈知遇回头一看,苏南正站在房间中间抬头看房顶的灯饰。
五对鹿角形状的树杈,不规则地分布一圈,每一根上面装了一盏小灯。
“喜欢?”
苏南点点头。
陈知遇把窗户打开一线透气,“我设计的。”
苏南一愣。
“这家民宿是我一个本科同学的作品,我跟着参与做了一点室内的设计。”
“还有什么是您设计的?”
陈知遇抬手,指一指她坐着的木头椅子。
苏南立即站起来,观察片刻,“真有特色。”
陈知遇也脱了外套,只穿衬衫,“你吃过晚饭了吗?”
苏南看他一眼,片刻,才意识到,“您还没吃?”
陈知遇“嗯”一声,拿手机给前台拨了一个电话,“我让人送点吃的上来,你吃吗?”
“我不用。”
“那喝点酒,这儿自酿的杨梅清酒不错。”
半小时,老板提着食盒进来,把炸藕夹、红烧芋头、菌菇汤、酿豆腐等菜点一一端上桌。最后拿出三瓶杨梅清酒,摆上酒杯。
“冷不冷?”
苏南摇摇头。
陈知遇从行李里翻出一条羊绒的披肩,往她头上一丢,“披上。”
朝南的两扇窗户彻底推开,立即灌进来清冷的寒风,窗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荡。
桌子靠窗支着,两边是宽敞的木椅,搁了几个松软的抱枕。
苏南脱了鞋,蜷起双腿,窝进木头椅子里。
室内暖气很足,又裹了羊绒的披肩,风里夹杂着细雪,却并不觉得冷。
陈知遇拿筷子加了一块炸藕夹,送到苏南嘴边,“尝尝。”
苏南顿了一下,张口咬住。
“好吃吗?”
苏南含糊地“唔”了一声。
被喂着,桌上的几样菜都尝了一两口。
陈知遇揭了陶瓷酒瓶的盖子,递给苏南,“尝一口。”
“杯子……”
“就这么喝吧。”
苏南捏着瓶子,喝了一小口。
陈知遇瞧着她,“好喝吗?”
“甜的。”
陈知遇笑了笑,“你先喝,我让老板送一碟盐水花生上来。”
半刻,陈知遇重回到桌边,吃了一口芋头,去拿苏南面前的酒瓶。
“……”陈知遇摇一摇瓶子,抬头,“你喝完了?”
苏南点头,“挺好喝的。”
“知道这酒几度吗?”
“……七八度?”
陈知遇无奈一笑,“你一会儿醉了,可别冲我发酒疯。”
苏南摆了一下头,感觉还好,“……我还能再喝一点吗?”
伸手去拿陈知遇跟前的酒瓶,被他一下拦住。
“这酒后劲足,你先吃点儿东西。”
苏南规规矩矩坐着,嚼两粒刚刚端上来的花生米,看一看窗外。
被檐下灯笼光照亮的飞雪后面,夜色寂静,能瞧见远处群山绵延的轮廓。零星两点灯火,很远。
“冷不冷?”
苏南摇头。
冷也不觉得了。
筷子碰着陶瓷碗沿的清脆声,酒瓶轻放在木头桌上的闷响,卷着雪花的风声,被风吹动,灯笼的轻响……
各种声音,把夜衬着得格外寂静。
偶有几缕风卷进来,几点雪花落在桌上的酒杯里,一霎,就融化了。
清亮的酒液里,一点儿灯火的微光,摇摇晃晃。
苏南注视着碎在杯里的灯光,思绪也仿佛跟着晃悠悠地往下沉。
抬眼,视线里的陈知遇,也有一点朦胧。
风直扑在脸上,脸却渐渐地烧起来。
她笑笑,“陈老师。”
陈知遇看她。
“来石头剪刀布。”
陈知遇莫名其妙,还是配合她,出了一个“布”。
苏南是“剪刀”,食指中指并拢,将他手掌一夹,嘿嘿一笑,“我赢了。”
陈知遇:“……”
“再来。”
陈知遇放下筷子,起身将窗户关上,走过去将她从椅子上捞起来,“你喝醉了。”
“没醉……”
扛起来,丢去床上,弯下腰给她脱袜子。
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
回头,苏南一下扑上来,从后面抱住他,脸埋在他肩窝。
“苏南……”
气息温热,带点儿湿气。
他扯下她脚上的袜子,直起身,把她脑袋抬起来,转过身去。
眼睛里水雾弥漫。
“怎么哭了?”
她哑着声,“你欺负我了。”
“我怎么欺负你了?”
她愣一下,摇头,泪继续往上泛。
手臂从她腋下穿过去,很用力地把她抱进怀里。
“你告诉我,我怎么欺负你了?”
她只是不停摇头。
陈知遇叹口气,“……觉得委屈吗?”
还是摇头。
“对不起。”
依然摇头。
声音含含糊糊地,从怀里发出来,“……梦见你了。在领奖台上。我好喜欢你的奖杯,金灿灿的,可能能卖钱。我说陈老师,你送给我好不好……你不给,你说很重要,要留给别人。我说奖杯我不要了,证书给我好不好?你说也不行,要留给院长,院长是你老师。那我呢……你女朋友呢,什么也没有……”她哭着,打了一个嗝。
陈知遇心揪起来。
“你还有我……”
怀里的脑袋使劲地摆了几下,“你才不是我的,你要替邻居去收花椒……”
“……什么花椒?”
“……邻居收了花椒,我妈让我去买一点。我好像忘了……”说着就要推开他,“我得赶紧去买花椒……”
陈知遇使劲按着她,“明天去买。”
“不行啊……我妈会骂我的,还有我爸……也会骂我……”她一边哭,一边打嗝,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要把我关去阳台上,阳台上有鬼。”
她语句跳跃,支离破碎,他已经完全跟不上了。
然而她说一句,他心脏就跟着紧一分,到最后只觉得手足无措,就跟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看着心爱的姑娘在哭,却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去安慰才好。
絮絮叨叨,语不成片地说了半小时,也哭了半小时,苏南总算消停下来。
陈知遇给她脱了外衣,赛进被子里,掖好被角。
灯下一张苍白的脸,睫毛还是湿的。
他伸手捋一捋她额前的碎发,俯身在她湿漉漉又有点儿发肿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桌上的食物已经凉了,杨梅酒的一点儿余温,被寒风吹得一点不剩。
剩下半瓶,一口气饮尽头。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
风刮了一夜,隔着窗户,蒙在布里一样闷重。
有什么在振动,陈知遇醒来,循着声音找过去,在苏南衣服口袋里找到她的手机。
来电人是“辜田”。
这名字,他似乎听苏南提过。
往床上看一眼,苏南还在沉睡。
他接起电话,还没出声,就听那边火急火燎:“苏南!你总算接电话了!刘主任找你好久!让你赶紧去公司网站上填外派意向表!”
外派?
那边顿了一下,“苏南?”
陈知遇:“苏南还在睡觉,我转告她。”
迟疑的声音:“……陈知遇老师?”
“嗯。”
“你们在一起?”
“嗯。”
“苏南已经和你说了?”
说了?
说什么?
他烦躁地去摸烟,含在嘴里,还没点燃,就听那边又说,“既然说了,那我就……”顿了一瞬,声音已含着压制不住的怒气,“我是外人,又是崇大的学生,按道理我没资格讲这个话。但我真心拿苏南当朋友看,所以有几句,还是要替苏南抱不平。苏南性格这么软,肯定不会对你说重话……但是,陈老师,你作为一个男人,下回能不能负点责?你是满足了,到头来,流产遭罪的还是苏南……”
陈知遇猛一下咬住滤嘴,“你说什么?”
一窗的光,投在墙壁上。
苏南缓缓睁开眼,翻了个身。
陈知遇立在窗前。
窗户大敞,他却只穿了一件衬衫,指间夹着烟,被寒风吹着,似乎时刻就要灭了。
她撑着坐起身,还没出声,就见陈知遇转过身来。
背光,脸上表情有点儿看不清楚。
然而视线锐利,仿佛冰雪淬过的刀锋。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