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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的豆沙包,是一种清明祭拜的面食,上面插着穿戏袍的小人儿。有打躬作揖的小生,有托着长胡须的老生,有水袖微微颤动的青衣,还有拄着龙蛇杖的老太君。清明节的时候,每次祭拜完,在鞭炮的噼里啪啦里,爷爷总会拔下几个小戏人儿给她玩。鞭炮声一过,大家便可以享用祭祖的食物了。带来祭祖的食物,除了一小部分要埋在土里供祖先享用外,剩下的就让前来祭祖的家人分享了。据说可以获得祖上的庇佑。爷爷最喜欢的一道菜是蚂蚁上树,是一种猪肉末炒红薯粉条的菜。爷爷说,滑溜溜的粉条要一口全部吸进去,慢慢的嚼,慢慢的嚼,才会越嚼越香,越嚼越香。就像听戏,只有一个本子全部听完了,慢慢的品,越品越品才会越懂得其中的滋味。说起听戏,爷爷便要押一口小酒,给她讲起秦腔的戏曲。爷爷尤其喜欢讲的是大破天门阵。
爷爷讲得很慢。爷爷说,“这天门阵哪,是按照五行八卦摆的阵。讲究的是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爷爷,什么是无—无—极?”听的时候,她总会冒出很多问题。
“无极是零,太极是一。”爷爷给她挑了一些肉末,放在她手里的花馍上。
“哦哦,爷爷,我—我—知道了。那就是零生—一,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她拉长了音节用新学的数学语言显摆道。结果一摇晃,肉末撒了一半到土里。她用无辜的眼神向爷爷求救,堂哥堂弟看到吃吃笑了。
爷爷会意,抽了几片黄嘏纸盖了上去。爷爷说,“太爷爷也想吃大孙女的蚂蚁上树喽,我们分分他些吧。”她赶快开心的点了点头。
爷爷继续说,“要说数起来的话是这么个理,我们大姑娘真聪明。可被你这么一数,这天下万物都数了进去。”
她没有接着爷爷的话,她大脑里的神经突早已跳到了下一个问题,“爷爷,那八生—生—什么呀?”她这种自顾自般断崖式的说话方式很叫人恼火,尤其是当说话的人想要高高在上并且期待一个随声附和的时候。但爷爷,却任她这种天马行空式的谈话恣意流淌。
“八生什么呀?这我可得钻进土里问你太爷爷了。”爷爷揭开黄嘏纸,趴下来,右耳贴近地面,佯装在问太爷爷,他说,老爷子,我们大孙女问八卦生什么呢?挂在松柏上的红白黄三色墓纸呼啦啦的吹着。爷爷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又趴起来蹲好,说道,“你太爷爷说呀,这八卦生古今。”
“咯咯。。。。咯咯。。。。”她笑得前俯后仰,结果又分了一大团肉末给土里的太爷爷吃。“爷爷,那我们这也太—太—快了,数了天下万物,又数了古往今来,一下——下——子,就全都数没了。”
爷爷鹰钩鼻的鼻尖被太阳晒得亮澄澄的,他眯起眼睛得笑了,嘴角浮起一丝得意:天下万物的时候这孩子果然也是听了进去的。爷爷不由得哼了起来,“展阵图胜似那久旱逢甘霖,破阵自有识阵人”。
唱罢,爷爷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所以说啊,不能这么数。四象不在四而在象,八卦不在八而在卦。这天门阵,阵接阵,阵套阵,阵连阵,阵靠阵,纵横交错,星罗棋布。要破阵哪,还得我们杨门女将出马。”
“爷爷,我将来也要—要—去破阵,”她挥舞着右手中的戏人儿,“我是唐门女将。”
已经放完炮仗的堂哥堂弟插话道,“我们才是正宗的唐家将。”
“‘正宗’,知道是什么意思嘛?”堂哥挤了挤眼睛。
他两手交叉在胸前俯瞰着蹲在地上的她,“就是纯种不变的,你将来长大后是要结婚的。结了婚后还指不定姓什么呢?你看穆桂英也不是穆将。”堂哥的唾沫腥子从高处奔流而下,像瀑布一样击打在她的脸上。她赶忙把自己左手里没吃完的花馍遮藏在胸口旁。
爷爷扬手把放完鞭炮的堂哥堂弟拽着蹲了下来,“什么木匠啊铁匠的,看看这菜,油香油香,哎呀呀,好吃得很。”
要等到将来上大学,她才会惊奇的发现,好多女生是从来不去拜祖的,也从来不能够分享祭祖的食物的。要等到第一次和人合租,她才会吓一跳,原来有人家的马桶圈是竖起来的,她用完后,也默默的把它再次竖起来。要再后来,她才会明白,穆桂英若不是嫁给了杨六郎,她是不会有机会去破天门阵的。到那时,她便会开始灰心丧气。
到那时,爷爷便说,那不怕,没有了天门阵,也会有地门阵等着她去破的。做不了唐门女将也可以做唐门女相。做不了唐门女相,那也必定有把我大姑娘带到这世上的理由。幸许还有好多个呢,这可得慢慢找。人哪,一辈子都在找这些,找着找着,就变老了,像爷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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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走的时候,她并不在身边,她在美国。堂哥堂弟,一个在德国,一个在澳洲。爸爸妈妈,伯伯叔叔,伯母婶婶,没有一个人被允许在身边。爸爸说,前些年,爷爷就叮嘱过,死了要葬在太爷爷的坟茔旁,孩子们将来回来了好认得路。可他走了那么多天了,还在殡仪馆里没有去和太爷爷团聚。人们都一样说,骨灰就那随意一铲子,图个念想而已。
他们说,人死了,就像消失在水中。像水分子一样蒸发,大海却浑然不知。
爷爷,我不信。我要去水里找你。我一定能找得出。
等你察觉到我了,就给我心灵感应,就像以前那样。我们有那么多暗号,随便哪一个都行。
爷爷,你还没有告诉我接受到底是什么?是因着那里接受了唐这个外姓因为我沿袭了你的姓,我便要不断的接受别人的伤害,用力微笑着原谅,用尽一生去偿还吗?鲲表哥也是和我一样吧?
爷爷,我有时候真不想再做一个大大的好人了。我特别想去做一件坏事,也享受一次被人原谅的感觉。我还想去喜欢物欲横流的周围,去喜欢别墅豪车,去喜欢名包名表,去拜金去挥霍去浪费去奢侈去放纵去穷凶极恶。爷爷,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好人,我内心住着一个小恶魔。我把TA嘴边堵住,眼睛蒙上,耳朵封住,我假装没有TA。
有人说,对善对好的过度追求便是极端精致的自私。自私到最后连自己也无法共处。我不能和别的人在一个房间里呆很久,连和她在她的房间也不能。我想去喜欢大家,喜欢每一个人。可我害怕看到他们身上我不喜欢的地方,我害怕我无法接受那些不喜欢的地方却又必须接受,因为我也不想别人因为要让我喜欢而改变什么。
所以,我只好一个人呆着。
每一天,都是一个我。
爷爷,你一个人在水里也很孤独吧?
那种不为人知的瞬间可以销声匿迹的孤独。那种不为人知的,瞬间可以销声匿迹的,自由。那种一个人沿着红线在波士顿的自由之路上来回飘荡的自由,那种半夜三点对着网购登录界面空白的用户名发懵再随意输入新的名字的自由,那种基因可以被随意剪裁拼接并像做衣服那样缝缝补补新三年旧三年的自由,那种自由裹挟着她,越来越紧。
我是谁?从哪里跳出来。她又是谁?我心想。我不由自主的摸了摸后背上的那块小指甲盖大的微微凸起。小时候走丢了,再次被找的时候,姥姥说,多亏了背上的那颗黑痣。那颗黑痣,很多年前,被磊舅舅用激光微创手术去除了。原本是一块黑色的胎记,现在是一块粉色的凸起。原本以为是来改造世界的,到头来却发现,世界早已先行一步在我身上拓上了无数烙印。
“哦。妈妈,那戏人儿,选杨门女将那一个吧。”她对着屏幕道。
“这还用得着我女儿提醒呀。”妈妈努力的笑道。妈妈的嘴角比平时都要翘得更高,颧骨快要戳破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