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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袁长卿从京城回来时,是八月十一日的傍晚。
八月十三,是珊娘的生日。
而再过两天,便是八月十五的中秋佳节了。
十二日一早,小厮炎风就来到五老爷府上,递上了袁长卿的拜帖,约好午后来访。珊娘听到消息后不禁一阵纳闷。就她所知,袁家老太太跟她家老太太是一脉相承的要面子,这都快中秋了,阖家团圆的佳节,袁老太太那里怎么着都该把袁长卿留到中秋后再放人才对,他怎么这就回来了呢?
有那么一刻,珊娘曾自恋地想过,他许是赶着回来给她过生日的。可那个念头也就只转了一转而已,她可不认为他是那种会感情用事的人。
五皇子周崇也不这么认为,所以便问着袁长卿,“可是京里出了什么事?”
此时他们正在林家的客院里。此次袁长卿还是跟林二先生一同回来的。
袁长卿正在书案后查看着给五老爷一家准备的礼单,听了周崇的问话,他倒显得挺坦然的,答道:“袁二断了腿,家里都疑心是我搞的鬼,我留下反而招人恨。正好老师那里辞了掌院要回乡,我就跟着一同回来了。”
周崇默了默,叹道:“到底还是辞了……”
且说春天里林仲海探亲回京后,朝中就不停有人想要把他从掌院一职上推下去。林二先生早就想撂挑子了,偏那杏林书院是当年世祖皇帝所创的皇家书院,除了宗人府,便是皇帝都没有那个权利随意任免书院的教职。如今宗人府的大宗正是当今皇帝叔祖一辈的老楚王。楚王早看不惯当今的昏聩了,哪肯依从那些人的意思罢免林仲海,便是林二先生自己想要辞职,老楚王都紧扣着不放。就这么僵持了小半年,如今终于还是叫林仲海辞了出来。
周崇长叹一声,又道:“如轩走了,你也走了,现在连老师也走了,就单留我一个在京里苦熬着。”
不过他从不是一个会让沉重情绪包裹自己的人,只转眼间便换了脸色,贼贱兮兮地凑到袁长卿的面前,瞅着他道:“跟我说说,你跟小十三儿,到底是真订亲还只是糊弄人的?”
袁长卿忽地一合礼单,抬眼凝视着他道:“你说什么?!”
那往常总是暗藏在浓密睫羽下的犀利,忽地就这么释放了出来,顿时叫周崇一阵受不住,下意识就避开了眼,“是小十三儿说,你俩只是权宜之计……”顿了顿,许觉得自己心虚得莫名其妙,他再次扭头看向袁长卿。
只见袁长卿低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礼单喃喃道:“她说的……”
他重复这句话的语调听着有点奇怪,既不是置疑,也不是陈诉,倒有点像是在感慨。
周崇眨了眨眼,忽然往那书案上一趴,抬头看着袁长卿的脸道:“这么说,小十三儿说的是真的?你俩这真的只是权宜之计?”
袁长卿屈起右手肘搁在书案上,垂在书案下方的拇指抚过中指上常年写字留下的茧痕,然后再次以那种心不在焉的口吻咕哝了一句,“权宜之计……”顿了顿,他的唇边忽地现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垂眼看着中指上的茧痕笑道:“是啊,权宜之计。”
只是,他所说的“权宜之计”,却不是周崇所想的那一个,更不是珊娘所说的那一种。
周崇哪里能听得明白他这双关用语的本意,那眼忍不住一阵乱眨,又撑着书案道:“那天我还跟小十三儿说,也不知道你俩谁的眼神更不好使,明明是被满京城姑娘们追逐着的‘高岭之花’,她竟愣是没看上……”
他话音未落,袁长卿的眉就拧了起来,瞪着他道:“你不是来宣旨的吗?现在办完差了,怎么还不回去?”
那冰刃似的眼,刺得周崇忽地一缩脖子,嘟囔道:“你管我!”
“我自然管不了五爷,也不想管。”袁长卿站起身,将礼单放进拜匣之中,一边头也不抬地道,“我不过是尽责提醒一下五爷,五爷在说话之前最好先过过脑子。这里是梅山镇,不是京城,镇上民风保守,有些话在京城时说得,在这里却是说不得。”
周崇一皱眉,“我说什么……”他一顿,忽地抬手指着袁长卿,“不会吧,这你都知道了?!”
其实这一次他抢着差事出京,一来是因为五太太的事他也算得是个当事之人;二来,却是因为他在京里又惹下了桃花债,且还差点就被人抓住把柄逼了婚。得亏他见机快,及时抽身才逃过一劫,但短时间内他却是再不敢招摇过市了……而从袁长卿送袁老太太回京,直到他重新回到梅山镇,算起来他在京城逗留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三天,却不想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竟还是知道了他的事……
周崇却是不知道,他其实是做贼心虚了,其实袁长卿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那些事。只不过因为周崇无意中戳了他的痛脚,叫他一阵恼羞成怒,才挑着周崇的短处反击过去而已。
把袁长卿想得过于能干的周崇不屑地一撇嘴,替自己辩护道:“真不知道那些女孩子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脑子里除了‘嫁人’,难道就再没别的念头了?!不过是随便说笑两句,就当是对她有意思了。稍微给个冷脸,又说我是始乱终弃……天知道我跟她哪来的一个‘始’,更谈不上一个‘乱’,怎么就‘终’了,还‘弃’了?!”
“那也是因为你自己行为不检点。”袁长卿一边说着,一边招手叫过炎风。
周崇抱怨道:“我觉得我没做错什么啊!不过是正常的说笑,连打情骂俏都算不上……”
“所以才叫你小心你的那张嘴。”袁长卿将礼单匣子递给炎风,又嘱咐他再去核对一遍礼物,然后回头看着周崇道:“还有,你离十三儿远点。”
“什么?”周崇一怔。
“最近十三儿已经够倒霉的了,”袁长卿又道,“偏你所谓的‘正常’,连京里的人都接受不了,又何况这是在乡下。你就别给她添乱了。”
周崇窒了窒,又不服地一拧脖子,道:“那是他们的问题!”又道,“再说,小十三儿才不会像京里的那些女孩子们呢!”
他忽地再次将手肘往书案上一压,抬头看着袁长卿笑道:“我说,到底什么样的仙女才能被你看进眼里?亏我之前还以为你挺喜欢十三儿的呢。不过要说起来,小十三儿可真比我以前认识的那些姑娘们强太多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什么全都摆在脸上,再不会像京城那些人,心里想着一套,脸上又是一套。明明心里不待见着我,单只冲着我身上的蟒袍,一个个仍能不要脸地往我身上扑,回头还倒打一耙……”
一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叫袁长卿背在身后的手指再次捻过中指上的茧痕。他忍了又忍,到底没能忍住,忽地以指节用力一扣桌面,道:“你别这么叫她!”
“什么?”
被突然打断的周崇一时没反应得过来。
“别叫她‘小十三儿’,”袁长卿道,“听着也忒亲昵了。我说过,这里不是京城,这里对女孩子的要求跟京城不一样,十三儿又才经历了那些,你就别再给她添乱了。”
周崇眨了半天的眼,仍是没明白袁长卿的意思,便问道:“叫她‘小十三儿’怎么了?她排行不是十三吗?又比我小。这能添什么乱?”
袁长卿默了一默才道:“她是跟人订了亲的姑娘。”
“那又怎样?”倒不是周崇装傻,而是生在宫闱里的他对民间的规矩还真是不太了解。
袁长卿只得耐下性子来科普道,“在民间,订了亲的姑娘必须跟别的男子保持距离,不然就会招人闲话。”
周崇愣了愣,笑道:“行,那以后我当众不这么叫她就是。”
“背着人也不行!”袁长卿道。
“为什么?”周崇不满了,“你不是也叫她‘十三儿’的吗?凭什么我就不能这么叫她?”
“因为!”袁长卿忽地一侧头,犀利毕露的目光落在周崇的身上,顿叫他感觉一阵杀气袭来。
周崇本能地从书案上直起腰,愣愣看着袁长卿。
袁长卿这才意识到他失态了,忙收了眸中的厉色,垂眸缓了缓,才道:“因为,我是她的未婚夫。所以我可以,你却不行。”
周崇又愣了一愣。眼前这人如果不是一向堪比豆腐块般方正的袁长卿,他差点就以为他是个正在吃醋的未婚夫了……偏这人是袁长卿,打认识他那一天起,周崇就没见他有过什么不理智的行为,“吃醋”这种事,更不可能跟他有什么瓜葛了。
“你跟她的订亲,不是权宜之计吗?”周崇疑惑问道。
袁长卿默了默,然后看着周崇道:“总之,你以后叫她侯姑娘就好。”顿了一顿,又道:“十三儿最近受了太多的罪,你别再惹她心烦了。”
他虽那么解释着,周崇却更起了疑心,偏头问着他道:“你……你真确定,你跟她之间,是‘权宜之计’?!”
有那么片刻,袁长卿那浓密的眼睫盖住了眸光。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周崇一点头,“是。”
——所以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于“智”上堪称高端的袁长卿于“情”上却遭遇了短板。他之所以点头,却是因为他对珊娘的没把握,他害怕他这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风声刮到珊娘耳朵里,叫他前功尽弃。他却是没想到,因为他这一点过分的谨慎,竟是误导了别人……
周崇一开始那么问着袁长卿时,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直到袁长卿那里肯定地点了头,他忽然就感觉胸口蓦地一跳。
和痴长他一岁有余的袁长卿不同,周崇开窍极早,且自记事起他就被一群女孩子们围着,在一个“情”字上,他简直可算得上是身经百战。这种“症状”的出现,他立马就明白了,“小十三儿”勾起了他的兴趣……
此时袁长卿已经转身走出了书房。
看着他的背影,周崇不禁一阵庆幸。幸亏他和小十三儿之间只是“权宜之计”,也幸亏袁大对十三儿不感兴趣,便是他下手,也无碍兄弟情义……
正感觉百无聊赖的周崇忽然嘿嘿一笑,追着袁长卿过去,一边嚷道:“诶,你倒是等等我呀!”
袁长卿回身皱眉道:“我去五老爷家里,等你做甚?”
他才从京里回来,于情于理都该带着礼物去拜会一下老丈人,何况……明儿是珊娘的生日。虽然照规矩来说,他这个未来的女婿有资格上门讨一碗寿面的,可他没把握他那未来的媳妇儿愿不愿意叫他上门。若是珊娘不愿意,随便找个理由糊弄五老爷五太太,不定他就真被拒之门外了。所以他得提前在丈人丈母娘面前刷一刷存在感,省得到时候着了十三儿的道。
另外,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不定老爷太太看到他,会想起他正“独在异乡为异客”,不定心一软,就让他搬去府上的客院里住着了……那他可真就赚翻了……
“一起同去呀!”
周崇笑着往他的肩上一扑,险些把没防备的袁长卿扑了个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