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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新年,圣驾回銮,金陵城内分外热闹。
回宫翌日,永乐帝设宴奉天殿,大宴群臣。
皇后设宴坤宁宫,赏赐五品以上命妇宝钞布帛有差,五品以下各宝钞一锭。
赏赐发下,群臣皆喜。唯独孟清和有些别扭,双份赏赐,该高兴还是该觉得别扭?就经济意义上来讲,应该高兴的……吧?
郑和,王景弘,侯显三人领船队出航,宣扬国威,带回异宝,获天子赏赐锦衣金带。
永乐帝不是正德帝,不会将蟒服、麒麟服和斗牛服当工作服,大批量下发。郑和三人的锦衣,以靛蓝深紫为主,除用料考究,上绣葵花图样皆十分寻常,无任何出奇之处。金带尤为朴素,连个金荔枝的花样都没有。
这样的赏赐,不是让他们穿出去显摆,而是告知群臣,此三人功在社稷,深得天子之心。
郑和三人叩谢圣恩,激动得满脸通红,泪水长流。
“奴婢粉身碎骨,未能报得陛下隆恩!”
晕船算什么,便是天子让他们跳海游泳寻找新大陆,三人也绝无二话!
扒-掉-衣服,纵身一跃,浑身的力气,足够和虎鲨来场三对一较量。
脑补委实有些夸张,正不断朝奇怪的方向前进。孟清和用力掐一把大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总算将思维拉回正常轨道。
宫宴当日,随船队出航的通译,水手,医士,伙夫等,都得菜肴美酒。有官身及立下功劳者,更赐宴后军都督府。
菜品如何不必提,关键是皇恩,是脸面。若非天子恩德,众人做梦也想不到能有今天。
吃不饱没关系,夹一筷子菜,喝一盅天子赏赐的御酒,足够向自己的儿孙炫耀,知道不,当年你老子吃过御厨手艺,喝过宫中御酒!你小子不过识得几个字,会耍几下腰刀,便自以为了不起?先混到你老子这份上再翘尾巴不迟。
奉天殿前,乐舞暂歇,永乐帝着明--黄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举起酒盏,朗声道:“朕与诸卿共饮!”
宴中文武皆起身举杯,齐声道:“陛下隆恩,臣等敬尊!”
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立在最前,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儿臣恭祝父皇威服海内,君临万邦!我大明安于覆盂,千秋万代!”
“好!”
永乐帝大悦,连饮三盏。
群臣再举杯,酒量浅也要一口悶。敢不喝,就是不给天子面子。不给天子面子,光辉的职业生涯就要提前打上休止符。
还想为官做宰?早点回家种地去吧。
两位皇孙不能饮酒,酒盏里都是糖水。
皇后严令,一滴酒都不许皇孙沾。服侍两人的宦官宫人只能瞪大眼睛,探照灯似的关注每一个细节。见汉王殿下放下酒杯,拿起筷子沾酒,送到朱瞻壑嘴边,黄少监的眼珠子好悬没瞪出来。
皇后不许皇孙饮酒,皇孙亲爹非要让儿子尝尝酒味,还能硬拦?
好在朱瞻壑是个听话的孩子,时刻谨记皇祖母教导,任凭亲爹如何“引-诱”,就是不张嘴。
之前宫宴,他上过一次当,辛辣的味道至今忘不掉。自那以后,朱瞻壑就对“酒”产生了心理阴影。并为此请教过自己的两位师傅,“为何宫宴上不能全饮糖水?”
“世子为何有此疑问?”
“孤觉得酒难入口,糖水更好。”
夏元吉揪掉一把胡子,却没能给出答案。
要向皇孙解释酒的起源和象征意义,实在是相当困难的任务。至于糖水一说,更不可对外人提。
夏尚书想得很是深远,万一话传出去,被史官记录下来,或是被有心人曲解,对汉王世子的名声,定会产生不小影响。玩物丧志倒不至于,特立独行,奇思妙想,对默认的皇帝继承者而言,也不是太好的形容。
孟清和的想法就简单多了,摒弃一篇篇大道理,直接抛出回答儿童问题的万金油。
“世子尚稚龄,待年壮,便可解。”
即是说,世子年纪还小,长大以后就明白了。
朱瞻壑眨两下大眼睛,小胖手来个农民揣,沉思几秒,勉强接受这个答案。
夏元吉目瞪口呆,不自觉又揪掉一把胡子。
原来问题可以这样解释?果然人到暮年,就少了机变?
“兴宁伯此言,恐有搪塞世子之嫌。”
汉王府教授为人耿直,性格有些古板。见孟清和如此,认为不妥,出言直指。
孟清和不以为意,笑呵呵道:“本官所言有何不妥?”
“这……”
“世子年幼,尚不能体酒之深意。本官所言,不过待世子年长,再加以教导。刘教授认为本官所行不对?”
刘教授哑口无言。
他固然耿直,却不是无脑。
兴宁伯简在帝心,又是汉王和赵王眼前红人,往不敬的罪名上扯?结果很可能是兴宁伯丁点事没有,自己乌纱脑被摘。
最终,三头身关于酒和糖水的疑问,就此不了了之。
宫宴之上,并无外邦使臣席位。
天子下旨,宫宴后于华盖殿再设宴,款待各海外使节。之后,朱棣又传口谕,宴请海外使臣之事,由汉王主持,鸿胪寺光禄寺在一旁协同。
这道旨意,无形中肯定了汉王的继承人身份。
历来只有皇帝,皇后和皇太子能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和外邦时臣。平王在京中时,从未有此殊荣。
消息传出,汉王一派自然欢欣鼓舞,平王一派则显得消沉,如胡广、黄淮这般的中坚分子,也不由得产生动摇。翰林院侍读学士杨士奇依旧沉稳如昔。人前如此,人后如何,便不得而知。
两场宫宴之后,历史的脚步迈入永乐八年。
自正月元宵休假,到节后销假上班,孟清和一直处于-亢-奋-之中。
他已从郑和口中得到证实,此次远航,船队的确寻找到一块广阔的海外大陆,还有数处岛屿。其中,有可做良港的海湾,也有植被茂密,海鸟成群,却无人类踪迹的无人岛。
“伯爷之前叮嘱之物,未能全部寻得。但此两种却已寻到。当地土民择良种种植多代,虽不如伯爷描述一般高产,但无需肥地,比稻麦更为耐旱,却是我朝谷物不能比。”
说话时,郑和取出一本有些发皱的册子。翻开几页,都是玉米,土豆,番薯一类的作物。这本册子为孟清和口述,兵部职方郎中所绘,堪称“寻宝目录”。
“此种作物生于地下,不知其叶花如何,倒是费了不少力气。”
郑和指着土豆,孟清和挠挠下巴,干笑两声。他也想说得详细,可的确没办法。生活在都市里的人,有几个见过土豆叶子,又有几个知道土豆花开成什么样?倒是玉米,电视中经常出现,多少能描绘出大致形态。
“若能将这两种作物细心培育,于北疆之地广泛种植,数年之内,当可充边民之粮。”
孟清和不是愣头青,自然不会拍着胸脯保证,种玉米土豆能马上解决全国的粮食问题。
后世亩产几百上千斤,是依靠优良种子和高效化肥,并经多代人的努力,才取得的丰硕成果。历史上传入明朝的土豆玉米,也是经过欧洲人长期培育改良。早不是美洲大陆的“原生态”品种。
孟清和看过,郑和船队带回的土豆,最大不到半个拳头,小者只有拇指粗细。玉米植株不到一米,据通译所讲,当地人称其为“矮草”。可见,最初的玉米,不过就是野草。
实话实说,孟清和很有些失望。
现实远远落后预期,不可能不失望。
叹气之后,猛拍两下脑袋,犯下自己钻了牛角尖。美洲大陆发现了,土豆玉米带回来了,失望哪门子?
种子不优良,没关系。
大明最不缺的就是农人和巧手。《天工开物》出在明朝,即便隔了两百年,也能够证明,明朝的农学家绝对有真材实料。更有宋元时期留下的农书,有爱好广泛的大明读书人,还愁种不出高产粮食?
退一万步说,遇上小冰河时代,水灾大旱,地动蝗虫,谷物歉收,这些美洲带回的作物,就是万千百姓活命的希望。
孟清和同郑和说了许多,他希望通过郑和的口,提前给永乐帝打一剂预防针,新粮可以活民,但要改良。
“伯爷所言,咱家记得了。”郑和道,“这些也是前朝遗民所说?”
“吔……”孟清和顿了一下,硬着头皮,说了是。
郑和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道:“伯爷尚且不知,咱家此次寻到海外之地,曾遣人寻访当地,发现其人虽与我朝不同,然其族中传说,祭祀神明,却与夏商颇有类似之处。船上通译学习当地之言,速度奇快,船队众人均颇感惊奇。咱家料想,此处与我朝定大有渊源。如此,伯爷遇到前朝遗民,应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孟清和干笑两声,他能说什么?
果然人不能说谎。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更多的谎言弥补。幸运的是,不用死掉万千脑细胞,郑公公已经发挥友爱精神,替他进行了脑补。
“郑公公所言确有道理,本官佩服。”
“不敢。”
郑和笑得亲切,兴宁伯口中的前朝遗民,不过是个引子。是否真有其人,并不再重要。
只要咬定海外之地与大明有莫大渊源,待到将来,无论是与当地通商贸易,友好建交,还是派遣军队官员,设立宣慰司,天子作何决定,理由都能站得住脚。
送走郑和,孟清和沉吟良久,想明白之后,摇摇头,看起来,他当真不是搞-政-治-的料。
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除了拼命,真该感谢好运逆天,让他遇上定国公。否则,早在各路猛人面前被-虐-得渣都不剩。不提旁人,当年的宋忠,就能一指头按死他。
郑和回宫后,第一时间向朱棣进行汇报,字里行间不忘为孟清和美言。
朱棣没做太多表示,只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郑和躬身行礼,就要退出暖阁。
“慢着。”
郑和停住。
“呈上的海图,朕都已看过,几座海岛殊为难得,可建造海港,为船队贸易补给之处。”
“陛下圣明。”
“朕已决定,三月后再遣船队出航,赵王随行。”
“陛下,”郑和被吓到了,“陛下三思!海上风险难料,殿下千金之躯,怎能……”
“朕意已决。”朱棣断然道,“朕为国守门,朕的儿子不当图享安逸。况赵王多次上表,欲-同船队出海,尔不必多言。”
郑和没有再劝,心下开始思量,天子心意已决,不能更改。此次出航必要做万全准备,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也要拉太医院的院判上船。
永乐八年二月,朔望视朝。
百官朝拜后,天子明旨,朝廷自番邦寻来耐旱高产作物,春耕时,于顺天府内皇庄种植,待验证丰产,择选良种,可推广至多灾旱沙之地。
“自朕登位,时有地动天灾,减免税粮,发粮赈灾,能解一时之苦,却不能保万世。能得贫地丰产之粮,方可解万民之艰。民如朕亲子,民不果腹,朕何言圣德。言语此,望诸卿与朕同心。”
“陛下圣明!”
话说到这个份上,有再多疑虑都不能出口,否则就是不顾天子仁德,不念天下百姓苍生。
孟清和站在武官队列里,跟着众人一同跪拜。心下打定主意,回府之后,立刻写信劝说孟清义,留出一百五十亩土地,全部种植土豆玉米。
种子不是问题,经验丰富的农人也不难寻。皇帝说“与朕同心”,不在这时跟上,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退朝后,沈瑄奉召右顺门伴驾,孟清和随众人一同出宫。见到走在前面的徐增寿和张辅,立刻快行几步,“武阳侯,新城侯,且慢一步。”
徐增寿和张辅同时停下,见是孟清和,不约而同-露—出-笑脸。
朝廷船队两下西洋,武将勋贵,有一个算一个,都赚得盆满盈钵。这要感谢天子圣恩,但众人也不会忘记幕后功臣,兴宁伯。
“两位侯爷,下官有礼。”
“如此多礼,倒显得见外。”徐增寿笑道,“兴宁伯叫住我等,必是有事。”
“侯爷神机妙算。”孟清和笑道,神态自然,只略压低了声音,“圣上在朝中所言,侯爷可有想法?”
“兴宁伯是指?”
“海外之粮。”
孟清和话出口,徐增寿和张辅同时心头一动。
徐增寿道:“本侯前日得了一坛好酒,两位到本侯府中一叙,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孟清和笑道,“只是下官不胜酒力,届时还请侯爷高抬贵手。”
“好说。”
三人说笑着走出奉天门,遇上路过的杨铎,孟清和主动问好。徐增寿和张辅惊奇发现,阴沉得不像活人的锦衣卫指挥使,竟然笑了。
笑容只在脸上一闪而过,但的确是笑了!
两人看向孟清和,表情极不可思议。
兴宁伯,果真了得!
傍晚时分,孟清和才从武阳侯府出来。
事已谈妥,三人都有些微醺。
徐增寿本-欲-派家人送孟清和回府,结果刚出府门,就遇上来接人的沈瑄。
定国公身上还穿着朝服,明显是出宫后直接赶来。
侯府护卫不敢造次,抱拳行礼,眼睁睁看着国公爷俯身,将孟伯爷捞到马背上,招呼不打一声,转身就走。
护卫愣了半颗,连忙遣人向武阳侯禀报。
这情况,跟是不跟?
“不必,都回来。”徐增寿展开一方温热的巾帕,覆在脸上,长舒一口气,“护得这么紧张……真是,我还能吃人不成?”
家人低头盯着脚面,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明个不上朝,本侯去城外田庄。徐成。”
“在。”
“你安排人去保定,本侯记得,今上登基之时,赏了本侯一千五百亩旱田。”
“侯爷意思是?”
“让人吩咐下去,今年春耕别急着种粮食,留出五百亩地,本侯另有他用。”
“是。”
虽然不解,家人还是领命,下去着手安排。
张辅回府后,一边吩咐家人查验庄田,一边派人给成国公朱能送信。既是好事,自然不能撇开成国公。
自从交趾归来,朱能隔三差五告病,摆明不在掌兵。家中子弟却开始崛起,在军中渐渐有了声望。朝中人提起成国公,无不佩服。这份洒脱,就不是一般人能有。
商议之时,孟清和刻意提醒过,不能吃独食。只有大家都为百姓努力,才是真正的体会圣意。
皇庄才多大?就算土豆玉米高产,又等得出多少种子?
勋贵都有御赐庄田,正好一起为大明做贡献。反正大家都在海洋贸易中发了财,就算新作物歉收,不过是浪费一年粮食。不靠这些田产过日子,损失了也不心疼。
相比之下,圣心更为重要。
孟清和看准勋贵这种心态,才和徐增寿张辅搭话。说动这两人,相当于起个好头,接下来的事,不需他多费心,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办。
回到定国公府,孟清和的酒意已醒了大半。看向一言不发的国公爷,脚步有些迟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男人在外应酬喝酒,让家里人不满,轻者赶出-卧-室,重者搓衣板伺候。
以他和国公爷之间的关系,应该,或许,用不着如此高尖端武器吧?
沈瑄不语,丢开马鞭,单手负于背后。
宽袍大袖,八梁朝冠,赤衣黑履,英俊,潇洒,气质卓然。只是表情似笑非笑,让孟伯爷拿不准。
“国公爷……”
“十二郎献策有功,天子颁下赏赐。”
沈瑄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却让孟清和愣了半晌。顺国公爷所指,转身向后看,目光瞬间定住。
揉眼,再揉眼,他看到了什么?!
一头毛茸茸,奶-白-色,很是喜庆的……神-兽?
“国公爷,这是?”
“天子赏赐。”
“……”
永乐帝赏羊驼?
好吧,美洲大陆都找到了,一两头羊驼,不稀奇。
可他还是想吼一句,这世界还能再神奇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