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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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车辂至,宣召的内侍和羽林军策马奔至孟家屯口,孟氏族长和族老跪拜接旨。

    “圣谕,孟氏一族,以靖难出丁、输粮有功,特此嘉勉。”

    “草民谢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因孟清海之故,孟广孝已非孟氏族长,孟氏族长现为族人推举,族老点头同意的孟广顺。

    有孟广孝欺压同族的先例在,孟重九等族老一致认为,一族之长,不求事事为族人着想,但求为人忠厚,不仗势欺凌族人,已是足够。 只要族中子弟出息,有个好前程,孟氏一族就有希望,就能延续下去。

    孟广顺不比孟广智能干,也不如孟广孝圆滑,为人甚至有些懦弱。好在为人踏实,能听得进劝。他做族长,即便无功,也可无过。

    族长和族老跪地聆听圣谕,其他族人跪在族老之后。

    召孟氏全族,孟广孝一家自然不能排除在外。

    自孟清江升百户,孟广孝和孟清海的日子也比之前好过许多。但每三天一次的宣讲大诰仍未停止。

    孟广孝曾找过族老,以孟清江为借口,请族中停下对孟清海的惩戒。族老言辞虽然客气,话中的拒绝之意却不容更改。

    “宣讲太-祖高皇帝《御制大诰》怎是惩戒?广孝,东西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说。”

    “再者言,大郎往日行事诸多不妥,险些累及族中。十二郎曾有言,既为同族兄弟,自当帮扶。我等不求大郎成才,但求不犯大过。宣讲太-祖高皇帝《御制大诰》,可正心性,端言行,按洪武成法,族学亦旬日宣讲。广孝之前所言,莫再出口。”

    “广孝,你也是快有孙子的人了,做事总要多想想。”

    族老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孟广孝脸色发青,却无法反驳。

    孟重九又取出孟清江的亲笔信,言四郎在军中同样忧心大郎,请族中老人督行此事,孟广孝的手脚顿时冰凉。

    四郎写回家书,却不是送到他的手中,这是不孝!

    孟重九不屑与他多言,不孝?长辈不慈,何谈子孙不孝?

    但凡孟广孝能将顾念大郎的心分几分到四郎身上,不在广智和两个儿子死后欺凌一家孤儿寡母,事会至此?

    若孟清海能端正心思,没有三番两次做出为人不耻之举,险为全族招来祸端,老人们又怎会答应十二郎,用此法惩戒于他?

    孟清海是秀才,算是有功名之人。但他名声已经坏了,就算能再入县学,科举之路也无法走通。

    读书人重身家清白。不管入朝为官后如何,未发迹前,生员的名声不能有任何污点。否则,一旦被翻出旧账,文章写得再好,再胸怀方略,选官时也会被刷下来。严重点,连座师都会拒之门外。

    以孟清海现在的名声,想继续走科举之路,当真比登天还难。

    打出孟清和与孟清江的名字也没用。

    乡试考试官,会试同考官,殿试受卷官,不是出自翰林院就是六科给事中。前者倒还罢了,后者,以孟清和同六科的关系,直接打出他的名字,是福是祸还很难说。其他族中子弟遇到刁难,孟清和总有办法。孟清海?还是算了吧。

    再者,孟重九等族老也不会允许孟清海这么做,只要露出一点苗头,立刻就会被掐灭。

    内侍宣完口谕,满车的谷物,布帛,酒肉被推了出来。

    孟氏族老额外赏赐宝钞,每人一锭。数额不多,实际价值有限,但天子亲赏却是天大的荣耀。

    族长也有宝钞,余下族人和同屯的外姓人只分得粮帛。

    距离近的族人发现,还有一车东西没有发下。车上蒙着青油布,看车辙的痕迹,装载的东西定然不轻。

    “兴宁伯太夫人可在?”

    内侍出言,孟氏族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这才想起十二郎获封伯爵,太夫人指的是广智媳妇?

    一身布衣的孟王氏和两个儿媳妇,面上同样闪过茫然之色。

    孟清和封爵,她们知道。

    孟清和的家书中言及给孟王氏请封诰命,然旨意一直未下,内侍竟直接称“伯太夫人”?

    内侍见孟王氏仍是一身布衣,不自觉的拧了一下眉。

    陛下封赏兴宁伯之母的敕令已到南京,礼部的奏疏也已经驿站送达。旨意早该到孟家屯才是。观孟氏一族,却似压根不知道这件事。

    莫非中间出了差错?还是有人故意延误?

    思及孟清和同朝中文官的关系,内侍不得不多想。

    来之前,郑公公叮嘱过,对兴宁伯的家人一定要客气。

    能得郑公公这句话,足见陛下对兴宁伯的器重。

    现如今,发现朝中的小动作,内侍皱眉之余,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兴奋。

    机会!

    向郑公公和兴宁伯卖好的机会!

    礼部未必真敢压下天子的旨意不办,但拖一拖,私底下做些动作,却算不上大错。

    诸王就藩,郡主出嫁,公主定亲,天子在順天府別建府社府稷,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忙。国公夫人和侯夫人封赏旨意还没发完,一个伯爵太夫人,自然要靠后。

    争辩到天子驾前,礼部官员也有借口推脱,更可借此参孟清和一本。

    “狂悖无礼,不沐天恩。无谦恭之德,有佞臣之态。”

    此等无德行争功之人,竟得封爵,镇守边塞要地?

    实际上,礼科给事中的弹劾奏疏已经写好了,只等着孟清和告状。

    孟清和不向天子告状,对孟王氏的封赏会继续拖延。气恼之下告上一状,弹劾你没商量。

    方法不高明,却有效。

    对寡母的孝道,为人臣的体面,武将同文官的矛盾,都被算计在了里面。

    哪怕天子知晓,也不能定相关人等的罪名。

    今上亲力提倡太--祖成法,规矩尚未完全立起,就要亲手推倒?

    对孟清和来说,这是“死局”,完全困住他。

    只可惜,定下计策的人,没想到朱棣会突然下乡慰问,也没料到第一站到的就是孟家屯。

    孟清和尚不知情,内侍已上报天子。

    不需下令锦衣卫清查,朱棣就能猜到这其中关窍。

    “不只兴宁伯,连朕都算进去了。”

    内侍只看到了表面,朱棣却看到了更深的地方。

    他管,会自打嘴巴。

    不管,却会让功臣寒心。

    朱棣敢断言,兴宁伯只是一例,却绝不是唯一。

    文武不和,朝堂倾轧,连天子也算计在内。

    当真是胆大包天!

    “杨铎。”

    “臣在。”

    “你带人回京,彻查此事。”朱棣一下下敲着手指,撵亭内,弥漫着肃杀的气氛,“给朕查,礼部,太常寺,光禄寺,六科,六部,都给朕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如此胆大包天!”

    “臣遵旨!”

    “还有,”朱棣顿了顿,“派人去南昌,看看宁王过得如何。文华殿……算了,直接传话给世子,让他安心读书。”

    “是。”

    杨铎退了出去,许久,朱棣又道:“郑和。”

    “奴婢在。”

    “传朕口谕,赏兴宁伯太夫人绢十匹,绮十匹,彩币十五表,钞一百锭。”

    “是。”

    “你亲自去。”

    “是。”

    “召孟氏老人觐见。”

    “是。”

    郑和躬身退出马撵,叫来一名内侍,遣他给孟清和送信,另带两名内侍和一队羽林卫,再次前往孟家屯。

    知悉被天子召见,孟重九等族老均激动不已。不敢耽搁,当即跟着郑和来到天子驾前。

    未得宣召,孟清和不能近前,只能站在不远处看着孟重九等人行至撵前跪拜。

    因没有后妃随行,包括孟王氏在内,族中女眷都只得恩赏,未被召见。

    郑和遣来的内侍没有多言,只带了两句话。

    “郑公公让咱家告知兴宁伯,天子圣明,已下令彻查此事,兴宁伯自可放心。“

    “多谢。”

    树欲静而风不止。

    孟清和弯了弯嘴角,有些事,真不是想躲就能躲得开的。

    是谁在背后设计他,目标没法确定。他把满朝的文官都得罪透了,就算人人都搀了一脚,也不奇怪。

    但以计策的高明程度来看,八成还是试探的程度多一些。

    唯一算漏的,大概就是天子的态度。

    或许是背后的人太急,疏忽了最重要的一点,朱棣的性格。

    不是孟清和妄自菲薄,自己被套死了,也只能奋力挣扎,顶多一报还一报,未必到杀人的程度。胆敢牵扯进永乐帝,把他也算计在内,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绝对是找死的节奏,还是嫌死得不够快那种。

    朱棣召见孟重九等人的时间不长,除夸奖孟氏一族在靖难中的贡献,就是感慨一番昔日在北平的岁月。

    孟重九等人再三叩首,激动不已。

    离开时,各个红光满面,腰板都挺直不少。

    孟清和亲自来送,立刻被族老围起来夸。

    最后,孟重九感叹一声,“吾等虽已老朽,双目却仍清明,神智也未昏聩。余愿十二郎立身立德,为国为民,效忠陛下。家中自有族人照顾,十二郎无需担忧。”

    虽是从二品武官,镇守一方,一等伯,在孟重九等人面前,孟清和仍是晚辈。

    长辈教导,晚辈恭听,是传统,也是孝道。

    族老们仍有许多话,现下却不是多言的时候。

    沈瑄打马走来,一跃而下,二话不说,向孟重九等行晚辈礼。

    大红的麒麟服,黑色幞头,腰系玉带,长刀在侧。

    静如修竹,傲然而立,眉峰之间,煞气凛然,如在草原奔驰的苍狼。

    沈瑄不是第一次以晚辈礼见孟重九,但后者还是被他吓了一跳,尤在听沈瑄称自己为“九叔公”,更是不晓得该作何表示。

    说好?

    非亲非故的,着实别扭。

    族老们的表情都有些僵,面见天子,没辙了行大礼就成,天子不会怪罪。

    可眼下的情况却难办。

    一品都督,镇守北平的定远侯,以晚辈自居,说当不起,会不会被视为不给面子,让十二郎难做?

    孟氏族老齐刷刷的看向孟清和。

    孟清和也没辙,只能咧咧嘴,“九叔公,侯爷同清和交情匪浅,这个……”

    解释过,还是尴尬。

    好在天子宣召,御驾即将启程,沈瑄同孟清和当各归职司,孟氏族老也不能多留,间接解开了一场“困局”。

    看着远去的天子马撵和太常旗,孟氏族老们再拜,起身之后,相携坐上牛车,返回屯中。

    途中,孟重九的眉头一直拧着,始终没有松开。

    六月戊申,御驾抵达大宁。

    大宁城外,荒田多被开垦,阡陌之间是挖开的沟渠,引河水灌溉,结成网状。

    农人在田间劳作,远处有骑在马上的牧人,驱赶着成群的牛羊。

    城墙经过修葺,敌台,角楼,各项防御齐备。

    城外建起了圆形的土堡,仿造开平卫地堡,可供边军戍卫休息。

    每隔数里,便有一座这样的土堡。有些土堡周围还立起了泥墙草屋,围墙内散养着家畜,偶尔还能看到穿着汉家衫裤和蒙古袍的孩童玩着对彼此都有陌生的游戏。

    或许语言不通,红扑扑的脸蛋上,笑容却是一样。

    城内,靠近东北,以造作局为中心。打铁坊,木工坊,以及各种作坊应运而生。

    短短几个月时间,已初具规模。

    有人口,有作坊,就会有商机。

    行走边塞的商队,屯田的商人,附近的猎户,被招抚在此安家的流民,乃至于营州卫,新城卫,富峪卫的边军,都为大宁城的发展注入了生机。

    蒙古人出现在城内很是寻常,偶尔,还能看到穿着兽皮的女真人和生活在辽东的朝鲜人。

    隔造作局两条街,就是大宁都司许可设立的坊市。

    各种摊位摊位沿街摆放,最受欢迎的是谷粮做成的饼子和新鲜的野物。

    操着不同口音的人在讨价还价。

    为了沟通便利,城中还出现了专门负责翻译工作的中人,事先到衙门备案,取得许可,就能营业。

    按照后世的标准,大宁城的商业街道,简直是各种脏乱差。

    街头还好,往里走,走到贩卖牲口的地方,味道简直无法形容。

    可就是这样的脏乱差,却让朱棣看到双眼发亮。

    没错,在抵达大宁城的第二天,永乐帝大帝就换上一身便服,上街视察民情。

    相当年,为了瞒过朝廷的耳目,闯进人家蹭饭,躺在街上大睡,三伏天盖着棉被烤火,一样样都做全了。轻装上街体察民情,当真不必奇怪。

    如果说建文帝是个宅男,永乐帝则堪称一个多动症患者。不然也不会舒服的日子不过,动不动就跑去和邻居切磋拳脚功夫。一个人打还不过瘾,更多的时候,带着军队群殴。

    随行管员不放心,羽林卫,锦衣卫,金吾卫,旗手卫不能都跟去,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夺,挑选四卫中有膂力胆量,身长五尺以上者,跟着天子一同逛大街。

    硬汉们有一个很富跨时代意义的称号“银牌杀手”。

    初听这个称呼,孟清和一口茶喷出,眼睛都圆了。

    哪位神人取的名号?

    洪武帝,朱元璋老先生?

    莫非这老先生也被穿越了?

    沈瑄奇怪的看了孟清和一眼,这个称呼很奇怪?

    孟清和点头。

    沈瑄解释,有这个名号,能佩戴腰牌的,都是五军十三卫拔尖的,武力值一流,家世清白,绝对的军中佼佼者。更重要一点,一定要高大威猛,相貌英俊。背面关羽正面钟馗,坚决不行。

    “在宫中,充将军备宿卫。外出则归于各军卫,随驾护卫天子。”

    沈侯爷的解释简单明了,孟伯爷眼睛更圆,下巴险些掉了。

    朝堂上一群中老年帅哥,地方上各种青年才俊,护卫都要如此高标准,洪武帝对人的长相到底有多执着?

    这还不算,银牌杀手,明明是负责宫中保安工作兼皇帝私人保镖,却偏偏要挂这么个牌子,是要彰显武力值彪悍,为人凶残,没事少惹我?

    孟清和捂脸,古人的智慧,果真不是凡人可以理解。

    甭管孟清和怎么想,皇帝下令陪逛,就得老实陪着。

    一路走下来,不只朱棣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朱高煦和朱高燧也是各有思。

    原本,对老爹将好广宁开原交给朱高燧,朱高煦还有些没底。朱高燧拍着胸脯答应得太快,他阻止都来不及。亲眼见到如今的大宁城,朱高煦彻底推翻了之前的想法。

    才多长时间,就有了如此变化。

    兴宁伯果真有才,有他相助,开原广宁二地的互市,不成问题。

    想到城外开垦的荒田,朱高煦心中火热。父皇令他率军宣府屯田,若能借鉴大宁经验,或是从兴宁伯手中调几个帮手,定能事半功倍。

    孟清和紧跟朱棣脚步,压根不知道,自己手下那点人,被朱棣划拉一茬,又被朱高煦惦记上了。

    坊市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头。

    朱棣意犹未尽,中途还从一个鞑靼人手里换了两匹壮马。

    论理,无朝廷许可,不许市马。

    架不住永乐帝高兴,加上孟清和手中有许开互市的中旨,虽然地点不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马,问题不大。

    体察完民情,朱棣回到下榻处,当即下口谕,明日去大宁杂造局参观。

    由于精神头太好,朱棣睡不着,干脆把朱高煦兄弟和沈瑄都叫来,孟清和也没拉下,继续就互市和边防问题进行商讨。

    一商讨,就商讨到了后半夜。

    朱棣父子三个“龙精虎猛”,沈瑄也不见丝毫倦意,只有孟清和困得想打哈欠,还要硬撑着,咬紧腮帮子,撑出眼泪也不能张口。

    朱高燧觉得奇怪,“兴宁伯这是怎么了?”

    只是谈互市,需要表情如此凝重?

    孟清和抬头,一滴眼泪顺着眼角话滑下,这下,连朱棣都看过来了。

    “臣……”孟清和张嘴,声音嘶哑,“是高兴,喜极而泣。”

    朱高燧恍然,“兴宁伯果真是性情中人。”

    孟清和咬牙,“殿下谬赞。”

    朱高燧:“不必客气。”

    孟清和:“……”

    朱棣和朱高煦没说话,沈瑄默默转头,肩膀可疑的抖了两下。

    一夜没睡的不只是孟清和。

    大宁杂造局内,一名杂役也是彻夜未眠,晒黑的面容和脸上的刀疤扭曲了他面容,却遮不去他眼中的疯狂。

    探手入怀,杂役冷冷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