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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保一行在开平卫停留两日,赶在燕王入京之前启程返回北平。
与来时不同,宋忠虽未亲自出面,手下都指挥余瑱等人却一改之前傲慢,亲自将三保一行送出城门。在城门口遇上沈瑄,破天荒给了个笑脸。
归其原因,是同燕王即将入京有关。
这尊大佛离开北平,南京的建文帝坐立不安,吃饭都不香,开平卫的宋忠等人却是松了一口气。
燕王不在北平,简直像搬开了压在众人头顶的一座大山,腰不弯了,背挺直了,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不少。至于被泰山压顶的建文帝和朝中一干同僚……宋忠等人下意识的转头,缄默不语。
大家也是为了完成皇帝下达的命令,皇帝一向仁厚,宽宏大量,肯定是可以理解的……吧?
城门前,三保对沈瑄和余瑱都是一副笑脸,可说话时,还是能窥出亲疏远近。
沈千户是自己人,面子里子都需做到。
至于宋忠和余瑱等人,现下客气,等燕王从南京回来,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三保笑着同余瑱等人告辞,面向沈瑄时,轻轻拂过袖口,沈瑄会意,“听事一路顺风。”
“沈千户也安心养伤,王爷那里咱家自会回话。”
说话时故意看了一眼余瑱,表情未变,目光却着实的刺人。余指挥干笑一声,不待解释,三保已跃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飒爽的帅气。
宦官,也是可以爷们的。
孟清和已到城头当值,看到三保上马的动作,不出意外的被闪了一下眼。
不愧是未来的大航海家,名留青史的郑和,虽然,这名航海家晕船。
边塞三月,仍是大雪连降,不见一丝-春-意。
目送燕王府一行人离开,余瑱收起脸上的笑,冷哼一声,道:“沈千户果真本事了得。”
“卑职谢都指挥夸奖。”
余瑱:“……”他是夸他吗?
“都指挥可还有吩咐?卑职今日需到城外巡逻,不敢延误。”
“好。”余瑱再次冷笑,“沈千户忠于职守,还记得效忠朝廷,很好!”
“谢都指挥!”
余瑱话里有话,沈瑄却冷着一张脸,全当听不出。
一顿军棍打完,暗地里还下了黑手,不说撕破脸也没差多少。
各为其主,端看彼此的本事。和平相处根本是天方夜谭。
余瑱被沈瑄堵了几句,无法借题发挥,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赵佥事连忙跟上,回身时向沈瑄使了个眼色,意思很明白,做得好!
沈千户不语,实际上他可以做到更好。只可惜官差几级,否则,断不会让余瑱如此得意。
燕王口谕已到,宋忠必定要离开开平卫前往北平,之前抱病的都督佥事陈亨已然“痊愈”,不日将奉命前往边塞。虽然手中仍无兵权,但级别摆在那里,只凭余瑱等人注定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这些事沈瑄明白,开平卫指挥使司上下也清楚。包括宋忠余瑱也是心中有数。否则,余瑱不会纡尊降贵,亲自来城门送别。对沈瑄的口气更不会如此的“客气”。
再则,燕王进京拜见新帝,无论目的为何也是建文帝的面子。敢在此时闹出点问题,给燕王借口向朝廷发难,第一个要办了宋忠的不会是燕王,绝对是建文帝本人。
所以说,神仙打架,宋都督这个级别的,也是炮灰的命。
余瑱和赵佥事返回都指挥使司,沈瑄率领麾下一千骑兵策马出城。
虽被徐指挥和赵佥事等人绊住手脚,宋忠仍在调走沈游击手下一千骑兵之后,又调走了五百匹战马。
沈瑄没出声,出声也没用。
若非燕王逼宋忠离开边塞,怕是他的领兵权也保不住。宋忠无权削沈瑄的官,却有办法将他架空。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不外如是。
沈瑄出城之后,突然间策马回身,遥望城头。
一阵北风吹过,凶名传遍北疆的沈千户,白雪晶莹中挥鞭纵马,黑色的双眼,竟比冰雪更冷。
城墙之上,同样一身着青色武官服的孟清和拍了拍胸口,不由得想起了那夜灯下的沈瑄。
战场上的杀神,还是如净竹般的君子?
一个人,竟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样子。
沈瑄让他起了探究的欲--望。
抿紧了嘴唇,这很危险,相当的危险。
孟清和立在北风中,久久不动,只希望发热的脑子能尽快清醒。
“百户?”一旁的高福见他脸色不太对,开口问道,“可是伤还没好?”
“没事。”孟清和摇摇头,“只是在想事情。”
“是杂造局那件事?”高福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标下再去一次?”
“不必。”孟清和单手按在冰冷的城砖之上,“此事我已报知千户,千户自有安排。”
“是。”
高福不再多言,孟清和暂时被他的话引开了心思。
朝廷对火器制造极为重视,设立兵仗、军器二局,分造火器。京省诸司卫所杂造局也可制造,但种类数量都有严格限制。违者当论罪处罚。
几次三番出言拒绝,不是杂造局大使为难孟清和,的确是不能帮这个忙。
沈千户倒是有办法,碍于宋忠等人,卫指挥使徐忠都借口遁了,更不能被抓住 “私造火器”的借口,直接将图纸交给三保带回北平,交到燕王的手里最为妥当。
“多事之秋,行事需更加谨慎。”
沈千户是陈述事实,也是在提点他。孟清和开始反省自己,很多事是他考虑得不够周详。古人云三省吾身,当真很有意义。
没能给出实物,送出图纸也有好处。沈千户手一挥,孟百户头顶上的“试”字终于去掉了。从今日起,他就是堂堂正正的正六品百户,半只脚踏进了大明官场的门槛,能不能真正走进去,就看他今后的努力了。
至于君子杀神,灯下美人什么的……暂时不急。
急了也没用,一个不好,怕是小命都保不住。
想想沈千户在战场上纵马挥刀,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孟清和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他其实只是有点好奇。
对,只是好奇而已。其他的心思应该是没有,绝对没有!
不停说服自己,风雪中挡在身前的背影,昏黄灯光下的如玉面容,仍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孟清和颓废了。
是不是,真没救了?
蹲下—身,双手支在城墙上,头顶电闪雷鸣,孟百户泪流满面。
高总旗:“百户,你这是怎么了?”
孟清擦擦眼泪,“本百户正在感叹自己顽强的意志力和不怕死的精神,可歌可泣。”
高总旗:“……”读书人说话,真是相当的高深。
城外巡逻的沈千户,突然感到背后一冷,鞑子?狼群?
策马回身,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连个影子都没有。
沈瑄皱眉,这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建文元年三月,北平府,燕王全副仪仗启程前往南京。
队伍中,一辆四柱亲王象辂格外醒目。辂座高一米,辂亭高近两米,车身涂有红漆,槛座四周围有红漆条环板。车前和左右有门,车内铺红花毯、红锦褥席。椅靠、坐褥、帷幔、红帘,皆同皇帝所称金辂类似。
燕王习惯骑马,极少用到象辂,这座华美的大车大部分时间都在燕王府内当摆设。朱棣决定乘其前往南京,连燕王妃都略感差异。
仪仗出端礼门,一身大红盘龙常服的朱棣坐在车中,手中正翻阅几张图纸。
虎蹲炮的图纸已交给了道衍,王府的地下-兵-工厂正在启动,这张图纸是否能派上用场,还要等工匠们研究过才能断定。
燕王手中拿的并非火器图纸,而是几张排兵布阵图。高阳郡王在王府中演示的火铳三段射击法就列在其中。除此之外还有车阵,兵阵,骑兵与步卒的配合。越看,燕王的表情越为严肃。
敏锐的军事直觉告诉他,这些放到军中,绝对会有大用!
“三保。”
“奴婢在。”
“进来回话。”
“是。”
辂亭的侧门被推开,三保躬身进来,“奴婢见过王爷。”
“瑄儿将这些交给,还说了些什么?”
“回王爷,”三保小心说道,“沈千户告知奴婢,这些图纸都是出自孟百户之手。千户将不足之处改过,才敢呈送王爷过目。”
“恩。”燕王斜倚在软靠之上,“有点意思。”
虎蹲炮,燕王不甚了解,排兵布阵,他是行家。
沈瑄打仗的本事多半都是他教的,能让沈瑄看上眼,足见这个孟清和不是庸碌之辈。
不过,燕王垂下眼,放下手中的几张纸。
“你看着,这个孟清和如何?”
“回王爷,以奴婢之见,孟清和有才,为人却略有些莽撞。”
“哦?”燕王来了兴趣,有才却莽撞?“怎么说?”
“回王爷,是这么回事……”
三保将同孟清和初次见面时,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的说了。不只他当时被闹得满头雾水,燕王听了也半晌没说话。
这不是莽撞,真像是脑袋被棍子砸了。
“依奴婢看,此人虽行事稍欠章法,应不是心机深沉之辈。”
“恩。”
有才,行事有些莽撞,不是心机深沉之辈,只有了解燕王的人,才明白他用人的标准。
孟百户算是欠了三保一个大人情。
若没有沈瑄从中疏通,这个人情,孟清和想欠也是欠不了的。
燕王点点头,“待孤从京城回来,你再去一次开平卫。孤有些日子没见瑄儿了,孟清和,孤也想见一见。”
“奴婢遵命。”
燕王离开,北平城内却未见平静。
燕王此番进京,只有高阳郡王朱高煦同行。王妃和世子都留在北平,朱高燧也想跟着,到底被燕王妃拉住了。
世子朱高炽亲自送燕王出城门,看着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朱高煦,圆胖的脸上仍挂着憨厚的笑容。朱高煦难得没有挤兑他这位兄长,兄弟俩在城门前演了一场兄友弟恭的好戏。
燕王很满意,老子的儿子,关键时候还是能拎得清的。
北平布政使张昺惊讶之余,心下发沉。
不是说燕王世子和高阳郡王不和?
如此看来,想要效仿周王时的办法,挑拨兄弟父子关系,难度是非同一般。
南京城的建文帝也没闲着,下诏遣刑部尚书暴昭、户部侍郎夏原吉、给事中徐思勉等二十四人充采访使,分巡天下,问民疾苦,考察官吏,遇紧要,可便宜行事。其中,暴昭充北平采访使,与燕王进京的队伍几乎是同时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