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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过晚饭后就盼望着妻,可是妻回来得相当迟。
时间过得极慢。他坐在藤椅上或者和衣躺在床上。他那只旧表已经坏了好些天了,他不愿意拿出一笔不小的修理费,就让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枕边。他不断地要求母亲给他报告时刻。七点……八点……九点……时间似乎故意跟他为难。这等待是够折磨人的。但是他有极大的忍耐力。
终于十点钟又到了。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取下老光眼镜,揉揉眼睛。“宣,你脱了衣服睡罢,不要等了,”她说。
“我睡不着。妈,你去睡,”他失望地说。
“她这样迟还不回来,哪里还把家里人放在心上?明天一早就要走,也应该早回来跟家里人团聚才是正理,”母亲气恼地说。
“她应酬忙,事情多,这也难怪她,”他还在替他的妻子辩解。
“应酬,你说她还有什么应酬?还不是又跟她那位陈主任跳舞去了,”母亲冷笑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他摇头说。
“你总是袒护她,纵容她!不是我故意向你泼冷水,我先把话说在这里搁起,她跟那位陈主任有点不明不白—”她突然咽住以后的话,改变了语调叹息道:“你太忠厚了,你到现在还这样相信她,你真是执迷不悟!”
“妈,你还不大了解她,她也有她的苦衷。在外面做事情,难免应M多,她又爱面子,”他接口替妻辩护道;“她不见得就喜欢那个陈主任,我相信得过她。”
“那么我是在造谣中伤她!”母亲勃然变色道。
他吃了一惊,偷偷看母亲一眼,不敢做声。停了一两分钟,母亲的脸色缓和下来,那一阵愤怒过去了,她颇后悔自己说了那句话,她用怜惜的眼光看他,她和蔼地说:“你不要难过,我人老了,脾气更坏了。其实这样吵来吵去有什么好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看不起我!不管怎样,我总是你的母亲啊!”
他又得到了鼓舞,他有了勇气。他说:“妈,你不要误会她,她从没有讲过你的坏话。她对你本来是很好的。”他觉得有了消解她们中间误会的机会和希望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她指着他的脸说:“你也太老好了。她哪里肯对你讲真话啊!我看得出来,我比你明白,她觉得她能够挣钱养活自己,我却靠着你们吃饭,所以她看不起我。”
“妈,你的确误会了她,她没有这个意思,”他带着充分自信地说。
“你怎么知道?”母亲不以为然地反问道。就在这时候电灯突然亮了。整个屋子大放光明。倒立的茶杯上那段剩了一寸多长的蜡烛戴上了一大朵黑烛花,现着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母亲立刻吹灭了烛,换过话题说:“十点半了,她还没有回来!你说她是不是还把我们放在眼里!”
他不作声,慢慢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左胸又厉害地痛起来。他用乞怜的眼光偷偷地看母亲,他甚至想说:你饶了她罢。可是他并没有这样说。他压下了感情的爆发(他想痛哭一场)。他平平淡淡地对母亲说:“妈,你不必等她了。你去睡罢。”
“那么你呢?”母亲关心地问。
“我也要睡了。我瞌睡得很。”他故意装出睁不开眼睛的样子,并且打了一个呵欠。
“那么你还不脱衣服?”母亲又问。
“我等一会儿脱,让我先睡一觉。妈,你把电灯给我关了罢,”他故意慢吞吞地说,他又打了一个呵欠。
“好的,你先睡一觉也好,不要忘记脱衣服啊,”母亲叮嘱道。她真的把电灯扭熄了。她轻手轻脚地拿了一个凳子,放在掩着的门背后。于是她走进她那间小屋去了。她房里的电灯还亮着。
他并无睡意。他的思潮翻腾得厉害。他睁着眼睛望那扇房门,望那张方桌,望那把藤椅,望一切她坐过、动过、用过的东西。他想:到明天早晨什么都会变样了。这间屋子里不会再有她的影子了。
“树生!”他忽然用棉被蒙住头带了哭声暗暗地唤她。他希望能有一只手来揭开他的被,能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回答:“宣,我在这儿。”
但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母亲在小屋里咳了两声嗽,随后又寂然了。
“树生,你真的就这样离开我?”他再说。他盼望得到一声回答:“宣,我永远不离开你。”没有声音。不,从街上送进来凄凉的声音:“炒米糖开水。”声音多么衰弱,多么空虚,多么寂寞,这是一个孤零零的老人的叫卖声!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缩着头,驼着背,两只手插在袖筒里,破旧油腻的棉袍挡不住寒风。一个多么寂寞、病弱的读书人。现在……将来?他想着,他在棉被下面哭出声来了。
幸好母亲不曾听见他的哭声。不会有人来安慰他。他慢慢地止了泪。他听见了廊上的脚步声,是她的脚步声!他兴奋地揭开被露出脸来。他忘了泪痕还没有揩干,等到她在推门了,他才想起,连忙用手揉眼睛,并且着急地翻一个身,使她在扭开电灯以后看不到他的脸。
她走进屋子,扭燃了电灯。她第一眼看床上,还以为他睡熟了。她先拿起拖鞋,轻轻地走到书桌前,在藤椅上坐下,换了鞋,又从抽屉里取出一面镜子,对着镜略略整理头发。然后她站起来,去打开了箱子,又把抽屉里的一些东西放到箱子里去。她做这些事还竭力避免弄出任何响声,她不愿意惊醒他的梦。但是正在整理箱子的中间,她忽然想到什么事,就暂时撇下这个工作,走到床前去。她静静地立在床前看他。
他并没有睡去,从她那些细微的声音里他仿佛目睹了她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她到了他的床前。他还以为她就会走开,谁知她竟然在床前立了好一阵。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他不能再忍耐了。他咳了一声嗽。他听见她小声唤他的名字,便装出睡醒起来的样子翻一个身,伸一个懒腰,一面睁开眼来。
“宣,”她再唤他,一面俯下头看他;“我回来迟了。你睡了多久了?”
“我本来不要睡,不晓得怎样就睡着了,”他说了谎,同时还对她微笑。
“我早就想回来,谁知道饭吃得太迟,他们又拉着去喝咖啡,我说要回家,他们一定不放我走……”她解释道。
“我知道,”他打断了她的话,“你的同事们一定不愿意跟你分别。”这是敷衍的话。可是话一出口,他却觉得自己失言了。他绝没有讥讽她的意思。
“你是不是怪我不早回来?”她低声下气地说;“我不骗你,我虽然在外面吃饭,心里却一直想到你。我们要分别了,我也愿意同你多聚一刻,说真话,我就是怕——”她说到这里便转过脸朝母亲的小屋望了望。——
“我知道。我并没有怪你,”他接嘴说。“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他改变了话题问。
“差不多了,”她答道。
“那么你快点收拾罢,”他催她道;“现在大概快十一点了。你要早点睡啊,明天天不亮你就要起来。”
“不要紧,陈主任会开汽车来接我,车子已经借好了,”她顺口说。
“不过你也得早起来,不然会来不及的,”他勉强装出笑容说。
“那么你——”她开始感到留恋,她心里有点难过,说了这三个字,第四个字梗在咽喉,不肯出来。
“我瞌睡,”他故意打了一个假呵欠。
她似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她抬起头说:“好的,你好好睡。我走的时候你不要起来啊。太早了,你起来会着凉的。你的病刚刚才好一点,处处得小心,”她叮嘱道。
“是,我知道,你放心罢,”他说,他努力做出满意的微笑来,虽然做得不太象。可是等她转身去整理行李时,他却蒙着头在被里淌眼泪。
她忙了将近一个钟头。她还以为他已经睡熟了。事实上他却一直醒着。他的思想活动得很快,它跑了许多地方,甚至许多年月。它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但是它始终绕着一个人的面影。那就是她。她现在还在他的近旁,可是他不敢吐一口气,或者大声咳一下嗽,他害怕惊动了她。幸福的回忆,年轻人的岁月都去远了。甚至痛苦的争吵和相互的折磨也去远了。现在留给他的只有分离(马上就要来到的)和以后的孤寂。还有他这个病。他的左胸又在隐隐地痛。她会回来吗?或者他能够等到她回来的那一天吗?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把脸朝着墙壁,默默地流眼泪。他后来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些时候。然而那是在她上床睡去的若干分钟以后了。
他半夜里惊醒,一身冷汗,汗背心已经湿透了。屋子里漆黑,他翻身朝外看,他觉得有点头晕,他看不清楚一件东西。母亲房里没有声息。他侧耳静听。妻在他旁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睡得很安静。“什么时候了?”他问自己。他答不出。“她不会睡过钟点吗?”他想。他自己回答:“还早罢,天这么黑。她不会赶不上,陈主任会来接她。”想到“陈主任”,他仿佛挨了迎头一闷棍,他楞了几分钟。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燃烧,他觉得脸上、额上烫得厉害。“他什么都比我强,”他妒忌地想道。
渐渐地、慢慢地他又睡去了。可是她突然醒来了。她跳下床,穿起衣服,扭开电灯,看一下手表。“啊呀!”她低声惊叫,她连忙打扮自己。
突然在窗外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他来了,我得快。”她小声催她自己。她匆匆地打扮好了。她朝床上一看。他睡着不动。“我不要惊醒他,让他好好地睡罢,”她想道。她又看母亲的小屋,房门紧闭,她朝着小屋说了一声:“再会。”她试提一下她的两只箱子,刚提起来,又放下。她急急走到床前去看他。他的后脑向着她,他在打鼾。她痴痴地立了半晌。窗下的汽车喇叭声又响了。她用柔和的声音轻轻说:“宣,我们再见了,希望你不要梦着我离开你啊。”她觉得心里不好过,便用力咬着下嘴唇,掉转了身子。她离开了床,马上又回转身去看他。她踌躇片刻,忽然走到书桌前,拿了一张纸,用自来水笔在上面匆匆写下几行字,用墨水瓶压住它,于是提着一只箱子往门外走了。
就在她从走廊转下楼梯的时候,他突然从梦中发出一声叫唤惊醒过来了。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不大,却相当凄惨。他梦着她抛开他走了。他正在唤她回来。
他立刻用眼光找寻她。门开着。电灯亮得可怕。没有她的影子,一只箱子立在屋子中央。他很快地就明白了真实情形。他一翻身坐起来,忙忙慌慌地穿起棉袍,连钮子都没有扣好,就提起那只箱子大踏步走出房去。
他还没有走到楼梯口,就觉得膀子发痠,脚沉重,但是他竭力支持着下了楼梯。楼梯口没有电灯,不曾扣好的棉袍的后襟又绊住他的脚,他不能走快。他正走到二楼的转角,两个人急急地从下面上来。他看见射上来的手电光。为了避开亮光,他把眼睛略略埋下。
“宣,你起来了!”上来的人用熟习的女音惊喜地叫道。手电光照在他的身上。“啊呀,你把我箱子也提下来了!”她连忙走到他的身边,伸手去拿箱子。“给我,”她感激地说。
他不放开手,仍旧要提着走下去,他说:“不要紧,我可以提下去。”
“给我提,”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是年轻而有力的声音。他吃了一惊。他看了说话的人一眼。恍惚间他觉得那个人身材魁梧,意态轩昂,比起来,自己太猥琐了。他顺从地把箱子交给那只伸过来的手。他还听见她在说:“陈主任,请你先下去,我马上就来。”
“你快来啊,”那个年轻的声音说,魁梧的身影消失了。“冬冬”的脚步声响了片刻后也寂然了。他默默地站在楼梯上,她也是。她的手电光亮了一阵,也突然灭了。
两个人立在黑暗与寒冷的中间,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汽车喇叭叫起来,叫了两声。她梦醒似地动了一下,她说话了:“宣,你上楼睡罢,你身体真要当心啊……我们就在这里分别罢,你不要送我。我给你留了一封信在屋里,”她柔情地伸过手去,捏住他的手。她觉得他的手又瘦又硬(虽然不怎么冷)!她竭力压下了感情,声音发颤地说:“再见。”
他忽然抓住她的膀子,又着急又悲痛地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不定,不过我一定要回来的。我想至迟也不过一年,”她感动地说。
“一年?这样久!你能不能提早呢?”他失望地小声叫道。他害怕他等不到那个时候。
“我也说不定,不过我总会想法提早的,”她答道,讨厌的喇叭声又响了。她安慰他:“你不要着急,我到了那边就写信回来。”
“是,我等着你的信,”他揩着眼泪说。
“我会——”她刚刚说了两个字,忽然一阵心酸,她轻轻地扑到他的身上去。
他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吃惊地说:“不要挨我,我有肺病,会传染人。”
她并不离开他,反而伸出两只手将他抱住,又把她的红唇紧紧地压在他的干枯的嘴上,热烈地吻了一下。她又听到那讨厌的喇叭声,才离开他的身子,眼泪满脸地说:“我真愿意传染到你那个病,那么我就不会离开你了。”她用手帕揩了揩脸,小声叹了一口气,又说:“妈面前你替我讲一声,我没有敢惊动她。”她终于决然地撇开他,打着手电急急忙忙地跑下了剩余的那几级楼梯。
他痴呆地立了一两分钟,突然沿着楼梯追下去。在黑暗中他并没有被什么东西绊倒。但是他赶到大门口,汽车刚刚开动。他叫一声“树生”,他的声音嘶哑了。她似乎在玻璃窗内露了一下脸,但是汽车仍然在朝前走。他一路叫着追上去。汽车却象箭一般地飞进雾中去了。他赶不上,他站着喘气。他绝望地走回家来。大门口一盏满月似的门灯孤寂地照着门前一段人行道。门旁边墙脚下有一个人堆。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孩互相抱着缩成了一团。油黑的脸,油黑的破棉袄,满身都是棉花疙瘩,连棉花也变成黑灰色了。他们睡得很熟,灯光温柔地抚着他们的脸。
他看着他们,他浑身颤抖起来。周围是这么一个可怕的寒夜。就只有这两个孩子睡着,他一个人醒着。他很想叫醒他们,让他们到他的屋子里去,他又想脱下自己的棉衣盖在他们的身上。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唐柏青也这样睡过的,”他忽然自语道,他想起了那个同学的话,便蒙着脸象逃避瘟疫似地走进了大门。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在书桌上见到她留下的字条,他拿起它来,低声念着:
宣:
我走了。我看你睡得很好,不忍叫醒你。你不要难过。我到了那边就给你写信。一切有陈主任照料,你可以放心。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保重自己的身体,认真地治病。
妈面前请你替我讲几句好话罢。
妻
他一边念,一边流泪。特别是最后一个“妻”字引起他的感激。
他拿着字条在书桌前立了几分钟。他觉得浑身发冷,两条腿好象要冻僵的样子。他支持不住,便拿着字条走到床前,把它放在枕边,然后脱去棉袍钻进被窝里去。
他一直没有能睡熟,他不断地翻身,有时他刚合上眼,立刻又惊醒了。可怖的梦魇在等候他。他不敢落进睡梦中去。他发烧,头又晕,两耳响得厉害。天刚大亮,他听见飞机声。他想:她去了,去远了,我永远看不见她了。他把枕畔那张字条捏在手里,低声哭起来。
“你是个忠厚老好人,你只会哭!”他想起了妻骂过他的话,可是他反而哭得更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