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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桂嘴上说的厉害,也确是对俞婆子不会手软,可心里却忍不住对石头爹失望,他是个老实人不错,是个好人也没错,可就是这么个老实的好人,让秋娘过了快二十年的苦日子。
家里穷也还罢了,耕田养蚕织布纺纱,夫妻两个四只手,若不是遇上天灾也能过得平平稳稳的,日子不宽裕,却也没受穷,家家户户都是这样过,年里节里吃顿肉,遇上年景好了,就裁块花布做衣裳。
可别家的媳妇哪一个过得似秋娘这样,隔了十来年,石桂已经记不真了,可俞婆子在她记忆里是从来都没有笑模样的,秋娘待她再顺从,她也横挑眉毛竖挑眼,没有一刻是安生的。
到看了这么一出戏,石桂反而想起些来,当年石头爹就是这样,俞婆子分明没有理,只要哭嚎着自己寡妇养大了儿,哪一个都挑不出她的不是来,石头爹就坐在石磨边上,半天都不说一句话。
石桂不想成亲的念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的,成亲的代价太大了,秋娘心里爱他重他,舍不得看他这个模样,一时的顺从忍让变成了长久的习惯,对着俞婆子就是怕她闹,怕她去村子里头说闲话,怕她堵在道上拍着大腿哭。
怕丢脸,秋娘一个妇人家也还罢了,村里头哪一个不看笑话,年轻的时候俞寡妇的泼辣名声就传得远,别个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哪一个敢在她门前惹是生非,她能把你刮下一层皮来。
年轻的时候不要脸,老了要脸也拾不起来了,石头越发沉默寡言,秋娘心疼丈夫,哄着她不成就顺着她,顺着顺着,俞婆子不在外头折腾了,只在家里折腾秋娘。
小时候的事儿在石桂心里翻腾,越是想越是难受,她心里知道应该感念石头爹养活她,他若不是个老实的好人,有了儿子就把她给卖了。
就跟俞婆子想的那样,她还带过人回家来相看,趁着石头下地,秋娘去祠堂里帮忙的时候,带了人牙子来看,石桂那会儿丁点大,头发又稀又黄,可脸盘架子生得好,人牙子一相就相中了,还是白婆子眼见着不对跑去祠堂告诉了秋娘。
等秋娘回家的时候,石桂已经泼了人牙子一身水,人牙子气得甩了脸就走:“这样野的性子,别个怎么肯要!”把俞婆子跟着骂一通,说甚个长得好又听话,骗她走了二里地,还问俞婆子要车马银子。
就是那一回,秋娘头一回没忍耐,石头爹带着石桂出去,给她摘了一把花,又给她买了两块煎糖糕,石桂那时候五岁大,看着这男人讨好的样子心软了,可此时想起来,却觉得那一把红花两块糖糕可笑得很。
每回俞婆子干了什么,赔礼的都是石头爹,有时都不必他赔礼,秋娘自己便先算了,不算了又能怎么办,难道还能合离不成,何况丈夫待她确是好的,收成一好,家里有了余钱,就替她扯花布打耳环。
还有一样,秋娘一直没生养,便觉着处处都矮人一头,婆婆打骂她,嘴里说她是不会下蛋的鸡,鸡还能杀了吃,她半点用都没用。
秋娘自己都抬不起头来,腰杆子挺不直,也确是觉着对不起丈夫,让他在外头丢人了,没儿子便罢了,连个女儿都没有,别个笑话石头不行,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媳妇,偏偏既不开花,也不结果。
石头在外头受了气,也从来不往秋娘身上撒,回来的早了还替她做活,打水洗衣裳,叫俞婆子看见了,又是好一顿的骂,说自己寡妇带儿子,儿子找到这么大,家里的活计也是一样不碰的,她当了人家媳妇,倒要丈夫帮着洗衣,趁早把她休了回家去。
秋娘不能跟她吵嘴,心里确又委屈不过,除了哭再没旁的法子,忍来忍去,百忍成金,又听村子里头那些人说甚个就是贤惠了,菩萨才能赐她个孩儿,说不准就是前世造了孽,这辈子才摊上恶婆婆,要么就是欠了她的,这辈子来回。
时候长了俞婆子再闹,她都能忍得,连石头都习以为常,还是石桂能走路能说话之后,情状才好了许多。
石桂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现在想起来,她依旧恨不能指着俞婆子的鼻子问一问,她怎么就能这样恶,是不是心都发了黑,才能办出这样的事来。
走到饭铺门前,绿萼拉一拉她,石桂这才回过神来,面上带着笑,推门进去告诉秋娘今儿的生意依旧好,说不准到月底连买房的钱都有了。
秋娘笑起来,反手捶一捶腰,女儿怕她太辛苦,她也怕女儿辛苦,听见能买房了,眉头都舒展了:“你赶紧歇歇,日头这样晒,脸儿都晒红了。”
石桂“哎”一声:“等我盘了帐,也往床上歪一歪去,娘赶紧歇着,我立时就好了。”一面说一面跟绿萼打眼色,绿萼心知这话不能说,赶紧点了头,拉秋娘下去歇着,石桂坐在台前算帐,可总是悬着心,从码头下来就能看见石记的小饭车,《团圆记》都已经传扬过来了,石头爹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穗州。
这颗雷埋下了迟早是要炸开的,也不能一直瞒着秋娘,还得透些消息给她,可石桂怎么舍得让秋娘伤心,她都又气愤又失望,何况是秋娘呢。
石桂咬着唇发怔,连外头拍门声都没听着,绿萼开了门,来的竟是明月,明月笑嘻嘻的进来找石桂,看她托了腮,满面愁色,走近了拍一拍她:“这是怎么了?亏本啦?我那两成不要了。”
石桂原来正发愁,听得明月这冲口而出的句,“扑哧”一声笑起来,眉心舒展开来,冲他笑道:“哪个说亏了?我天天这么忙,要是还亏了,我还做什么生意。”
明月也跟着笑了,真怕她一门心思扑在这上头,亏本了可不得难受,既然没亏,他也不问赚了多少,两条腿支着,坐在竹凳子上,把凳子都衬小了,两只手搭在长桌上,这才看见钱匣子,满满当当的,怪道说不亏呢。
“既然不亏本,那你为什么还发愁?”明月拿起来掂一掂,石桂抱在怀里都觉着沉的,他一只手掂起来还能上上下下的举。
石桂想了一会儿,喜子秋娘被卖的事儿,明月是知情的,瞒着他也无用,等《团圆记》再流传得广些,街市上只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得亏着吕仙写书隐去了真名实姓,可也曾提一句,说这家的女儿是八月十五捡回来的,就作了生辰。
要知道的总能知道,石桂撑着头,每每明月来找她,秋娘便先避过,也不怕她这会过来听见,把码头上那场戏给说了。
明月听了差点儿打翻钱匣子:“这是要找过来了?”把匣子往桌上一搁,坐正了看向石桂:“那你预备怎么办?”
若是石头爹这回醒悟了,就由得他去养俞婆子,随他拿着工钱买屋还是租屋,天底下有这个人,可这个不能往她眼前过。
若是石头爹还跟原来似的,以为他自己补偿这事儿就算了了……石桂心里头堵着一口气,他是分明都知道的,若不知道也不会说得这样详细,心里明白,可一杆秤还是歪了,若是非得让秋娘认下俞婆子,一家还跟原来那样过活,那父女的缘份也算到了头。
明月知道她的性子,绝计不是拖泥带水的,虽然张口问了,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知道她虽有决断,可要判定的是亲情,这才犹豫了。
“我练刀剑,先时是一味图快,我比别个灵巧,手脚都快,吴千户教我的便是直中要害,先声夺人。”明月避开这话不说,反说起了练拳练剑,石桂一时接不上,诧异的看向他,不知道他后头要说什么。
“打拳练剑都是这样,这回演武大比,我还当自己稳赢的,哪个能有我快,可我没赢。”他没说输这个字,用的是没赢,心里还是觉着丢人,原来是预备着打死都不说的,他上回还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比武一定能赢,也确是一路都赢上去,军营里头打排位,他从榜上无名,到一鸣惊人,先挑了前二十名,再往上一个个的赢过来。
到最后一场了,眼看着就要赢了,也看过那人的打法,平平无奇,又不快又不险,两样都没占着,拿什么赢过他去。
石桂听着倒有些惊讶,她知道明月的剑练得极好,拳术也没落下,喜子都天天打一套,还说这是明月教他的,在回廊上腾挪,轻巧巧就落了地。
明月有些面红,不敢看石桂,心里依旧觉得丢脸,可却愿意把这么丢脸的事告诉她:“那个人比我强,强得多,他既没我快,也没我险,可他稳得很,不论我怎么攻他,他只轻轻一隔,就把我隔开了,我拳头硬可我拿他就是没法子。”
明月读书有限,大道理还真说不上来,可心里却是明白的,力不打拳,拳不打功,功夫不到,力气再大技巧再熟,就是打不赢他。
明月绕得这样远,把石桂都给绕糊涂了,她对功夫全然不解,明月看她少有的迷惑,眯眼儿笑了:“急着出手也是无用,先看看那人会什么,待他技穷,一招制敌。”
石桂支着脸儿,长叹一声:“我难道不知。”要紧的是秋娘,此时嘴上说再硬,若是见着人又心软,她难道还能强要爹娘合离不成?石桂说着抿了唇,确是不能让秋娘再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