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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子被救那会儿,吴夫人也曾见过几回,还收拾了些衣裳鞋子给他穿,那会儿已经瘦得脱了形,洗干净了仔细看看也确是个眉目齐整的孩子,不是那生得齐整的,人贩子且还不要他,卖不出价去还得砸在手里。
可吴夫人却不意他姐姐生得这么个模样,面色莹润长眉大眼,鼻尖挺翘口角含笑,不施脂粉也是唇红齿白,上身绿罗衣,下身白绫裙儿,耳间两粒水滴似的碧玉耳坠子,头微微一动,就跟着轻颤。
生得不俗,说的话也不俗,规规矩矩站着,眼儿也不乱看,知道她是宋家出来的丫头,怪道站出来也不怯,看着不小家子气,吴夫人笑一声,请了她们吃茶吃点心。
石桂不怯,秋娘却有些怯,她就跟初见明月时一样,恨不得给吴夫人跪下,也确是差点儿跪下,还是吴夫人身边的丫头扶了一把:“我们太太见不得这些的。”
秋娘千恩万谢,搂着喜子坐下,吴夫人问了是怎生失了孩子的,秋娘怔得会儿,眼泪就跟着淌了下来,把怎么从村子里被骗出来的,又是怎么先被婆母卖了的,一桩桩告诉吴夫人。
这里头的事委实叫人难以启齿,婆母要卖了她,秋娘心里怎么不愤恨,从嫁进石家起,自问没有什么对不住俞婆子的,事事都顺了她,委屈便委屈些,体谅她寡妇失业还领大了儿子,可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黑了良心,跟人贩子勾结起来把她卖了。
吴夫人面上很不好看,若不是当着秋娘喜子的面,只怕要出言直斥,到底忍住了,只陪着叹了两口气,劝她道:“虽是艰难,到底遇上了好心人,可见菩萨睁着眼儿,是功是过都记在功德薄上。”
石桂给秋娘续了茶,看她又翻出伤心事来,拍拍她的背,秋娘这才好受一些,又说到支了馄饨摊子攒钱进金陵找女儿,吴夫人才刚听着卖人还是横眉立目的,这会儿听着忙生计了,反而眼圈一红,落下泪来,拿帕子按着眼睛,叹一口气:“都是菩萨保佑,这才叫你们遇上了,既找着了女儿,怎么又往穗州来了?”
“我男人说是来穗州跑船的,怎么也得带着儿女来寻一回,真个寻不着了,咱们再回乡去。”说着把石头来穗州跑船,攒钱想替女儿赎身的事也说了。
吴夫人再看石桂,目光就很是柔和,母慈女孝,又肯劳作吃苦,还有什么日子过不下去,她看看石桂点点头:“原来我们老爷还说要去宋家,替你说合一声,好让你跟你弟弟两个团圆,可还没打点,宋家就有了丧事,老爷又外调,家里忙成一团,这事儿就搁下了,到底还是有缘法,叫你们又再团聚。”
不论她是真有这个意思,还是随口说上两句,石桂都要谢她,吴夫人吃上两口茶,借着吃茶的动作还去打量她,生的倒是柔眉柔眼的,一双眼睛却熠熠生辉,倒把弯眉小口的温柔处给掩盖下去,只看见眼睛眉毛里流露出来的刚强了。
秋娘说完丈夫在货运船只上跑船,是跟着官船出海的,带着母子三人过来寻他,就见吴夫人蹙蹙眉头,沉吟片刻道:“旁的事我不好说,这事儿却是知道些的,官船早就回来了,码头上的货也早就发往大江南北去了,上回出去,带了二百五十多艘船,一只船上百来人,算一算也得有二三万,真要查访起来也是难办的。”
石桂只知道码头上船多,却不知道出一次海会带这么多船出去,船这样多,带的人也多,光是名册就装了一箱子,上船的人都要仔细记上名姓家乡,在船上若是生病去世,还得再做录一份,查上船的名册不容易,查船上去世的人倒是容易的,只这话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一家子山长水远的赶到穗州来,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处,叫别个去查死人名单,还真是不好开口。
石桂心里一想,明白过来,却不能当着秋娘的面去问,见秋娘听了,愁眉深锁的模样,越发不好开口了,只看看吴夫人,求了她倒不如去求纪夫人,一个是见面更多,一个是还有叶文心能帮着开口。
吴夫人也不能贸然提起让她们去看抚恤名录,里头军籍的还能得些补偿的银两,就按着战死的算,可民人补的钱却不比军人多了。
喜子知道秋娘伤心,想问的话便问不出口,握了母亲的手,反是石桂劝上一声:“说不准爹回乡去找我们了,只没料到咱们会又到穗州。”
秋娘应得一声,看看女儿,又想起明月来,捏一捏喜子的手,喜子一激灵,这才开口道:“吴大哥往哪里去了?”
吴夫人不意他会问这个,立时笑起来:“你吴大哥如今当了小旗,一个人管着十个人,自然不得闲了。”看他还是个孩子,又知道千里带着他跟带着小儿子似的,多说了两句:“自来了穗州,我们老爷也没有着家的时候,天天都睡在营里。”
喜子还想回营里去,跟着娘和姐姐,天天都食饱衣足的,可总觉着浑身不得劲儿,非得跟着打拳才爽快些。
喜子这性子,石桂摸着一些,几回听他说,力气大了就不挨打了,听见了就心酸,知道他是被打怕了,身上还有些陈年的旧伤,若不是得幸留在军营里,他在济民所只怕一样要挨那些大人的欺负。
秋娘绿萼说起冷暖铺来都是一样,哪儿都少不了欺软怕硬的人,秋娘给喜子洗澡,浴桶里不知掉了多少她的眼泪,肩上腰上都有伤,得亏着养了起来,要是真的伤了根本,她恨不得立时死了去。
吴夫人看喜子是真心记挂着,笑着道:“千里跟着我们老爷一道,有他在我还放心些,两个隔上半月总要回来一趟,到时候我告诉他。”
水军营扎在港口边,比原来的规矩可严得多,里头还有些当兵的得去造船,初来乍到,自也有不服管教的,吴大人都天天不着家,手底下的人就更不必说了。
喜子知道这回是进不了军营了,心里还想当兵,数着日子还有五年才能去,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石桂便笑:“他心里很是感激当年大人救他出水火,一门心思要当兵,总归年纪还不到,等大些,再看他想干什么。”
石桂说着便问:“我听说自古名将也读书的,劝他先去学堂,读读兵书也好,纵真个要当兵,肚里也依旧得有学问。”
吴夫人先时只道她有主意,不曾想她还是个有见识的,自家的丈夫就是年轻的时候一意用功在武道上,却把这个抛在脑后,年纪大了再拾起来,才知剿匪吃了许多亏,若是早早就知道这些,也不必拿蛮力去拼了。
这些吴大人都曾对妻子说过,既千里是打定了主意跟着吴大人了,还劝了他也多读书,他又不是那不识得字的,要从军营里头挑一个原来就认字的,殊为不易,真能读书,哪一个还想着当兵,全奔着科举去了。
千里也确实受教,上了船就拿书看着,推了个沙盘排兵,吴大人还道他是可造之材,年轻肯上进,又有一肚子的聪明劲儿,见天的说着他好。
吴夫人却没松口,女儿是她的掌珠,这会儿甚都没有,怎么就肯把女儿嫁给他去,何况往后好不好还是两说,又不是乡下人家结亲事,看着个高生得好,就能拉出去顶门立户显摆了。
吴夫人不曾想,还能从个丫头嘴里听见这些话,倒是一怔,掩口笑起来:“正是这个道理,你吴大哥这些天就没断了看书,什么论战二十四篇,拿在手里就不肯抛下,再这么读,倒要考状元了。”
因着亲近才能作玩笑,石桂听了心里一动,她原是劝过的,没想到明月看着大大咧咧,又最厌恶酸文假醋,竟肯在这上头花功夫,她也跟着一笑,伸手摸了喜子的头:“你看,大哥都在读书了,你是不是也要读书?”一面说一面含着笑意冲吴夫人点点头。
吴夫人这下子愣住了,不曾想石桂打的主意是这个,两边看一回,失笑出声,越发觉得这个姑娘当真是个妙人。
喜子听了半日,知道吴大人读书,明月大哥也读书,原来心里不说烦这些,却从没想过,这会儿想一想,在他心里厉害的人个个都读书了,他要想当兵,也得读书去。
石桂对着吴夫人感激一笑,喜子一门心思要当兵,却不是真的明白当兵是什么,他没见过打仗剿匪,只知道当了兵没人敢欺负他,还是挨打受骗害怕了,要教导他,就得让他多看多听多见识,送去学堂读书就是第一步。
真等他学了五年,真个想明白了,他要当兵,石桂也不能拦着,可也不能让他当个睁眼瞎子,会写会算能看能读,才是先要学的。
喜子看看石桂,又看看秋娘,姐姐跟娘都带笑看她,他便点了头,吴夫人看他这是应下了,反笑起来:“要在这儿找一间教官话的学堂,那可不容易。”
穗州学风昌盛,回回应考人都极多,榜上有名的出自穗州人也不少,却极少出状元,便是本地方言难懂,圣人在上头问了,底下的回应听不懂,穗州一系的官员,要做到京官,头一个要学的也是官话。
石桂抬头冲着吴夫人笑了:“只要他心里肯了,再难办也是能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