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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氏的病情急转直下已经好几日了,她常年病着,家里人都已经习惯了,先时病着还常去看她,后来家里就只有余容泽芝几个小辈给她侍疾,再后来余容要绣嫁妆,叶氏又是个喜欢清净的,不许她们天天守着,病榻前就只有宋荫堂了。
老太太先还派人日日问候,到底是她爱重的媳妇,人参灵芝灌下去,也依旧没能养好,老太太从天天提心吊胆的问着,到后来不过循例问上一声,连她身边的丫头都换过一轮了,日日回报上去叶氏又吃了什么药,太医是不是又来问诊了。
病了这许多年,一院子人都木然了,还是甘氏回来,连着几日常去看她,甘氏这两年拜菩萨吃
素,人竟圆润起来,脸色也好看了许多,见着叶氏看她瘦了几圈,连燕窝粥都克化不动,只能吃喝稠粥汤,想着过往那些倒似是前世的事了,叹息一声劝了她道:“这又是何苦呢,那个人没了,咱们都安稳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她心知叶氏的心里是再没有宋望海的,宋望海这许多年没少问她搜刮银子,叶氏心里怕是有一万个瞧不上眼,甘氏那会儿心头长草似的嫉妒她,等宋望海人没了,她的日倒慢慢好起来了。
甘氏回到老宅去,侍候着正经公婆,这两个老的受了丧子之痛,竟然挨了过来,只人越发糊涂,能吃能喝,把甘氏的侄子当作宋望海,好似回到二十年前,还没把儿子过继给宋老太爷的时候。
甘氏一回去,就从儿子手里接过了管家事,她也得带着女儿祭一祭宋望海,在他坟前磕个头上柱香,年年还得替他飘钱扫坟除草,哪知道儿子却不肯叫她去。
甘氏心头起疑,自己这个儿子恨不得拿尺子来量,孝道两个字自来是尊从的,却不肯母亲妹妹去给亲爹上坟,甘氏一回二回,把事儿问了出来。
宋家棺木抬了三个人,还是三个泡发的人,抬棺的怎么会没知觉,何况从房里头清出来的时候,也有人看见,宋敬堂还特意整过屋子,宋望海的分明没被吹坏,却让人全扒了,在这儿弄了个小花园子,种上两株花树,摆上一个石桌子。
这是怕甘氏回来了就住在这个屋里头,甘氏一听丈夫死的这样不体面,她知道了狠狠痛哭一场,她心里爱过宋望海的,依旧觉着他恶心,叶氏看他怕就是一团腌臜物。
心里的酸苦没了,倒对叶氏起了些物伤其类的感慨,她想通了,没他比有他好得多,日子怎么不是过,三年孝过了回来,见叶氏竟不如三年前身子好,到底去看了她一回。
甘氏绝少踏足鸳鸯馆,进来了就先闻见药味儿,廊下架着小药炉子,丫头不时看着火往里头添水,叶氏在榻上躺着,开了半边窗,光照在她脸,面色苍白,眼睛里没有半分神彩,甘氏知道叶家败落了,女儿得着消息那些日子连饭都能多进些,可叶氏是好是坏同她们都不相关,因着这个欢喜她很是说了女儿几句。
可宋之湄多少年来都听着父亲母亲两个盼望着叶家倒霉,甘氏因着这个说她,她半点不以为意,还当甘氏是因着孀居,这才不敢露出意思来:“如今她还有什么比咱们高的?”
甘氏同她缠不清,心里越发懊悔,只盼着有一天她能明白,在菩萨跟前连香都多烧几回,来看叶氏的时候,特意没把女儿一道带来。
叶氏看看她,光是看气色就知道她过得不错,倒扯了嘴角笑一笑,放不下的哪里是宋望海,还问上两句宋敬堂的亲事,叶氏虽不管事了,可还是听说老太太气着了,因着宋敬堂带回来一个孤女。
她有心张口劝上两句,又怕甘氏不听她的,反而弄巧成拙了,两个人还从来没坐得这样近过,一个躺着,一个挨着榻坐着,甘氏看她弱成这样,倒开了口:“姐姐有什么想说的,说便是了。”
隔了二十年,两个女人才能平心静气的坐在一个屋子里,叶氏自知时日不多,自家的身子自家知道,人参灵芝一日也没断了,可这身子就跟熬枯了似的,一日比一日没生气了,她还想要看着宋荫堂成亲,再这么拖下去,怕是瞧不见了。
甘氏问了她,她便轻轻开口:“你别只瞧坏处,也多看看好处,人生不如意,十之*,便有一二分如意的,也尽够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有一二分的好,也已经是难得的了。
叶氏说了这几句,就已经觉得疲倦,甘氏为儿女悬心,从来都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们的,又哪里肯真个的委屈了孩子。
她时不时往鸳鸯馆来坐一坐,陪陪叶氏,老太太倒觉着奇异,看甘氏不似作伪,倒叹一声,若是当年没那事儿,说不准当了妯娌反而和睦了。
叶氏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到后来连坐都坐不起来了,家里一面给泽芝相看着定亲,一面去信叫宋荫堂回来,老太太还发愁,要真有个什么,孙子又得再守上三年孝。
叶氏病中别与它念,心里想的就是见一见儿子,儿子远在燕京,那便见一见叶文心,石菊把信儿递到老太太跟前,问过了老太爷,这才应下来,还真个请人去请了“叶文心”,再叫石菊去别苑把人接回来。
叶文心连衣裳都不及换,就在外头披了个披风,戴上帏帽上了车,石桂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她是不能跟去的,她一去立时就穿帮了,只得在家里等着,车都行了出去,石桂回房取了叶文心绣的心经,跑着追上车:“姑娘把这个带给太太去。”
心经还有十来字就收尾了,叶文心就在车里绣,她知道能来接了她去看叶氏,那必是真的不好了,眼泪落在亮纱上,打湿了薄纱黑线,手上下了针,车上又颠簸,好几回扎了手。
石菊不忍心,可叶氏确是没多少日子,这些天就是在干熬,想等宋荫堂能回来,嘴里头含了参片,怕自个儿撑不过去了,这才叫了叶文心去。
叶文心人到宋家的时候,心经已经绣完了,最后那十来个字绣的潦草,薄薄一层黑线,将将把字迹绣出来,石菊领了她从边门进去,一路往鸳鸯馆去,里头的丫头俱都守在廊下,看见这么个掩头遮脸的女子,还都打量她一回。
叶文心一进内室,石菊就放下帘子,不许人守在廊下,自家守在门前,还往里头送了个炭盆,聪明些人便已经猜着了,只缩了头装着不知道,石菊还没有春燕的威势,可拿眼儿把她们一看,她们自也明白意思,谁露出去了,都没好果子吃。
叶文心再顾不到旁的,往叶氏内室里去,扑倒在叶氏榻前,她屋子里头插着香花,墙角边还摆着两盆金灿灿的福桔树,虽是久病,屋里头也是干净精致的,可见身边的人用心,然而再是用心,她也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比着叶文心上回见到叶氏,整个人的模样都变了。
叶氏原本睡着,听见一声声细细的啜泣声,想着房里怎么有人哭,眼皮吃力的抬起来,看见了跪在榻边的叶文心。
姑侄两个倒有三年多不曾见面了,这会儿的叶文心整个人都长开了,衣裳素淡,哭得满面都是泪痕,咬着帕子怕出声,又哪里禁得住这悲痛,哭得整个人都抖起来。
叶氏瞧见是她,脸上反露了些笑意,手指头微微一动,伸手去勾她,叶文心瞧见叶氏醒了,两只手握住她,低低叫了一声:“姑姑。”
叶氏嘴角的笑意转瞬即逝,她连笑起来都觉着吃力,嘴唇嚅嚅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来,鸳鸯馆里还是一片清净地,她却知道外头已经在给她预备丧葬事了。
想着要撑到儿子回来,大约是等不及了,叶氏张口只说了两个字:“枕头。”叶文心一时怔住,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了什么,往床上看去,一只软枕一只硬枕,她站起来去取,拿起来一看,跟自己母亲的那一只是一样的。
沈氏也留了这么一只枕头给自己的女儿,叶文心知道关窍,木枕头上画了画,贴了贝还嵌着一转宝石珠子,看着很是华贵的模样,把这个给她,说是做个念想,叶文心却知道这枕头是能开的,底下摸着个暗槽,按一下就弹了开来。
叶氏既是让她拿枕头,她便拿到叶氏眼前,叶氏吃力的吸一口气,又再吐出一个字来:“给……”
叶文心眼泪不住打在那枕头上贴的彩贝鸳鸯上:“是不是,给表哥的?”
叶氏阖阖眼儿,算是答应了,这会儿医石无效,太医早早就让预备起后事来,宋家二老开了库,把给宋老太爷用的寿材都拿了出来,他这辈子有过两幅棺木,早早就预备起来,一幅给了儿子宋思远,一幅给了儿媳妇叶莲实。
竹条杉木蒲团香烛,都一点一点预备好了,宋荫堂接着书信,回来也就在这两日里,叶氏早早就写好了信,最后的交待都写在信里,这辈子到要走了,总得在儿子跟前说一回真话。
她看看叶文心,若是能成自然也好,若是不能成,也没必要强求,老太爷老太太一时是想不明白的,他们再伤痛,到底没死过,可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细论起来她早死了,枯朽身躯还在世上多行走了二十年,终于要下葬,竟欣慰起来,身子一日比一日更轻,怕等不到儿子就飘到天上去了,手微微一张,一把握住了叶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