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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望海哪里敢开这个口,他打的主意,是把人带回去,乔装一番,跟家里说是他纳的妾,让甘氏带着了人回去,就在乡下养胎生产。
宋之湄怔在门边,银凤想要上前拉她,一时竟没扯动,等后着水晶白露过来,宋之湄伸手一指,银凤便轻轻叹一口气:“姑娘,何必呢。”
宋之湄此时已经明白父亲是再怎么也不会替她们出头了,不仅不出头,嘴里心里想的都是回乡很好,没有甘氏看着,西院里的可不由着他高兴,还替把人带了回去,生下个孩子来,就说那一位是甘氏替他纳的妾,送上来侍候他的。
甘氏在里头好半天没有缓过气来,宋之湄却觉得一阵暖风吹在身上,好似让冰棱子刮过,生生的疼,若不是白露扶住她,她差一点儿就立不住了。
“你是少了儿子还是缺了女儿,一只巴掌还不足,寻个身家干净的也就罢了,你找了那么一个下贱货色,还想让我替你圆脸面!我的脸面呢!”甘氏人躺在床上,这个时节还觉得身上发冷,盖了厚毯子,这会儿手指紧紧攥着毯子,姆指的指甲盖都翻了边。
宋望海不耐烦的皱皱眉头:“她跟了我的时候还是个清倌儿,如今肚里有了我的骨肉,怎么能叫她还在外头。”说着挥一挥手:“你总是要回去的,隔上一年我再把你接了来就成,要不是你自个儿闹得要死要活的,老太太也不会狠了心。”
宋之湄一手揪着襟口,只怕里头的甘氏同她一样,搭着白露胳膊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白露却不敢吭声,还拉了她,要把宋之湄拉走。
里头甘氏不吭声,也无法吭声,喉咙口堵着一块大石,这些年若不是为着他,哪里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到了他嘴里,竟成了无理取闹。
宋之湄立在门外阖了阖眼儿,深深吸一口气,松开手去,也顾不得白露缩了胳膊拿手去揉,抻一抻领口的衣裳,拾起落到地上的帖子,换过一付笑颜,脸儿先还是僵的,跟着就明媚起来,身子一侧,轻悄悄进了屋。
帘儿轻声一动,宋之湄面上带着笑进来,脆生生叫了一声爹,又去看甘氏,往甘氏身前一坐,笑盈盈的捏着手上的帖子:“太子妃给了我帖子,请我六月里去她的清风宴,看陈家新养的荷花。”
宋望海看女儿来了,再不要脸总不能当着儿女谈论小妾,敷衍着点点头,又对甘氏道:“你自家想想罢。”袖子一甩负气出去了。
宋望海一走,宋之湄立时收了笑意,把那帖子搁到榻上,叫了银凤进来:“怎么这个时辰了,母亲还未吃药?”
甘氏一听就知女儿已经听着了,越发拉了她的手道:“你可瞧见了?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过头,娘还有你们,回了乡,怎么过不是日子,非得夹在中间受气不成。”
宋之湄却没改主意,等药送上来了,她扶着甘氏躺下去,一勺一勺吹凉了,送到母亲嘴边:“老太太伯娘不拿咱们当回事,就非得叫她们把我看在眼里!”
到这会儿人才战战发抖,垂下头叫那苦药的氤氲着的热气熏出了眼泪来,一颗颗正砸在药碗里。
甘氏先还想驳她,眼见得女儿落泪,一颗心跟着揪了起来,哪里还咽得下药,两只手箍住女儿的胳膊,搂了她道:“你上说说也就罢了,老太爷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物,你爹都不敢,你拿什么去呢?”
宋之湄越加后悔起来,早知道就不该听了甘氏的话,若是入宫选秀,说不准就能拼一拼,要是作了太子的妃嫔,宋家这些人,也就不敢给甘氏脸色看了。
除了陈湘宁选作了太子妃,里头也还选了两位嫔出来,她跟陈湘宁原来就要好,别人何至于对她就好过自个儿了。
心里想着那番荣宠,再想想此时母女两的境地,分明是有过机会的,若不是母亲短视,不论如何都比这会儿要强。
甘氏还待要说,宋之湄已经摇一摇头:“我有什么法子,不过嘴上说说罢了,母亲宽心罢,把药吃了,睡上一觉,咱们安安稳稳回乡去,随父亲怎么折腾罢了。”
甘氏只当她心里真个这么想,把那尤带余温的药一口饮尽了,宋之湄托了糖渍梅子递到她嘴边,蜜味儿甜得舌尖发苦,嚼过一回吐出渣来,宋之湄把渣子包在绢子里头,递给了白露。
等甘氏睡下去了,宋之湄这才退出来,捏着那张花帖子,一路往外去,行到一半儿,转身问道:“可有新来的甜瓜?剖一个,我亲自送给老太太去。”
白露欲言又止,宋之湄冲她笑一笑,又去看她那胳膊:“才刚失了手,你揭开来我瞧瞧,夜里上些药油。”
白露叹一口气:“姑娘怎么同我还说起这些来。”揭开袖口,留着三四个月牙印,一块块都起了皮,宋之湄也不曾想到竟掐得这么狠,到底是跟她天长日久在一处的,抽一口冷气,拉了她愧疚的看上一眼:“你回去歇两日,叫水晶跟了我就是。”
白露摇摇头:“姑娘这会子往老太太那去,要说甚?太太好容易才安稳些,姑娘可得好好想想。”宋之湄平日里遇着事,也会窝在屋里头哭,平日里胆子再大,到底还是姑娘家,可这会儿为着甘氏,只怕真能做出什么来。
宋之湄看了两个丫头一眼:“这事儿娘管不得,我管不得,家里能管的就只有老太太。”她进屋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主意,白露水晶两个分明害怕,却不敢劝她。
甜白瓜剖开来,盛在绿玻璃碟子里头,宋之湄亲手捧着,一路往永善堂去,这时节老太太正在歇晌午,宋之湄便在门边等着:“知道伯祖母吃不得冰,连井水都不敢用,可又怕往这暑气里头一摆味儿就变了。”
璎珞只得开了门让她等着,到老太太起床的时候,宋之湄又是捧盒又是绞巾,她过去再是想着讨好,也自来没做过丫头的活计,手一伸上来,老太太便抬眼看看她,就着她的手吃茶漱口,往小痰盅里吐尽,嚼一片香片。
屋里无人说话,宋之湄便也不开口,等老太太穿完了衣裳,抬眼扫扫她:“说罢,这是出了什么事?”若是求着不去,一早甘氏在的时候她就已经求了,隔了半日再来,还是这付模样,老太太自知不对,不等她说,先问了出来。
“求老太太救救我娘,我娘快叫逼死了。”宋之湄直挺挺跪下了,端端正正给宋老太太磕了一个头,直起身来又再磕一个。
宋之湄跪着磕头,说的又是这话,老太太眼儿一扫,璎珞珊瑚两个赶紧上前扶了她起来,宽慰她道:“姑娘有甚话说便是,能作主的,老太太自然替你作主。”
“我也知道这事荒唐,可这事儿除了伯祖母,我也无人可说了。”宋之湄想到母亲被这样逼迫,红了眼圈,伏在地上,哽咽道:“我才刚伺侯母亲吃药,丫头婆子拦了不许我进屋去,我觉着古怪,听见里头……里头父亲说,说甚个有了……清倌……带回乡去。”
她说上一句,就顿上一顿,宋之湄不曾抬头,璎珞轻轻抽一口气,眼看着老太太面上色变,宋之湄又道:“母亲哭的快昏死过去,直说使不得,父亲却大发雷霆,我想来想去,除了伯祖母,也无人能管了。”
一事归一事,宋老太太是厌恶宋之湄坏了妹妹姻缘,打了赵家的脸,可这桩事她却报得及时,她一个年轻姑娘,嘴里能吐出清倌人,这事儿便不会有假了。
宋老太太纹丝不乱,抬一抬手,璎珞珊瑚两个把宋之湄架起来,扶她坐下,又给她绞巾子,替她把眼泪抹了,又给她调了蜜卤子来。
老太太对着她也不方便细问,可宋之湄这一句话几个字立时表明了利害干系,老太太打量她一回,说她是个明白的,她又糊涂,说她糊涂罢,她偏偏又能明白,若是一早就指点教养起来,哪里会是如今这个模样。
“我知道了,让母亲好好养病罢。”对着个孙辈也不必多说甚,让璎珞把宋之湄送出去,转身就叫了宋望海长随进院子。
宋望海初来金陵身边就带着人,那会儿老太太神魂不属,宋老太爷倒是有意要换上几个人去,可想着他才刚来,立时换了他身边的人,叫他生出受钳制的心思来,反而不美。
何况老家跟来的,除了扒着宋望海,在宋家还能有什么旁的出路,何况来的时候就接了令,必得让宋望海不忘了亲生父母。
一拖二拖,这些人慢慢也都升成了管事,管着店铺田庄,自成一派,宋老太爷宋老太太也不想插手,给了他的总是他的,眼见着别个欺他哄他,劝也劝过,他既不信,那便罢了。
老太太长长吐一口气,宋望海不是她亲生子,办了好事坏事,都不能伤她的筋动她的骨,可包养妓子便罢了,生出孩子了,却是确不能入宋家族谱的!
宋老太太连消带打,那长随先还赖了脸皮装作不知,老太太笑一回:“把这人捆了,送张帖子给京兆尹,就说家里的下人偷东西,请他好好查一查。”
那人抖个不住,自来不管他们的,也不知怎的竟管束起来,底下一串哪一个干净得了,竹筒倒豆子,把甚时候相好,甚时候包养,甚时候请过大夫抓过保胎药,说得明明白白。
老太太反把那人挥退下去,告诉他若是漏了半个字,往后这辈子也别想再回金陵来。若是原来早早料理了,留着也是一桩丑事,于宋家有碍,思量得会儿,使人叫了宋望海来:“你母亲作寿,我这儿备了一船的礼,你带人送回去,总要亲自贺寿才是孝道。”
宋望海想一回,却是磕睡遇上了枕头,正好带着娇滴滴的小娘子回乡里,就说是妾,再跟宋老太爷宋老太太说,旅途之中给了一个,两边瞒住了,再好也没有的差事。
兴兴头头回去收拾东西,还让甘氏替他多收罗些吃穿用度之物,甘氏不意老太太意改了主意,这样早就把寿礼送回去,知道宋望海必是要带着那妓子回去的,还不曾开口,宋望海便道:“若是老太太那儿有甚个风声,我只算到你头上。”
宋之湄端了黑鱼汤进来,盛了一碗给甘氏:“娘,喝汤罢。”笑眯眯的替宋望海也盛了一碗,老太太不动宋望海,那个妓子却再没有活路可走了。
六月初六天贶节没到,宋望海就带着坐船回乡去,他倒乐得回去住上一段,回了家哪一样不依着他,说不准这肚里是个儿子,就留在家乡给父母带着。
一条船上也有许多婆子,正好料理那女子的吃食,她既怀了胎,宋望海就从跟来的人里头挑了两个年长的侍候着。船六月头上出发,到七月里将到甜水镇的时候,落下一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来。
宋家无人知道消息,甘氏不知宋之湄也不知,叶氏连事儿都不明白,就更不知道了,只老太太永善堂的小佛堂里,一盏灯点了三日,经夜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