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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公公跟着兵士到了一小厅门口, 厅中女子朝他抱拳道:“魏公公,请进。”
魏公公咳嗽两声,从怀中取出燕王手谕高高捧起, 昂首走到女子跟前道:“敢问这位夫人可是燕国征北美二路大军统领贾维斯将军之妻林氏?”
女子含笑道:“许久没听见‘林氏’这个称呼了。没错,我就是林黛玉。”
魏公公道:“林氏接旨。”
林黛玉挑了挑眉头:“若是燕王之书信,你只交予我便好。我们这儿不讲究那些旧礼仪。”
魏公公再喊:“燕王手谕, 林氏接旨。”
林黛玉道:“入乡随俗,此处已取消了跪拜之礼。”
魏公公恼道:“林氏,你须得跪下接旨。”
林黛玉反倒微笑起来, 悠悠的说:“多年不曾跪人,膝盖打不了弯子, 可如何是好。”
魏公公喝到:“大胆!”
林黛玉回头吩咐引路的兵士:“我们要有要紧事商议,带这位公公去招待所休息。”又瞧了魏公公一眼, “公公什么时候愿意把信交给我、且我得可巧闲,咱们再说。”魏公公呆了。
兵士上前道:“魏公公, 我们军师要与诸位将军议事。你若没有要紧事就先跟我去歇息吧。”
魏公公急了:“杂家有王爷的手谕, 如何不是要紧事!”
兵士道:“您老又捏在手里不拿出来!我们军师忙的很,没空同你闲抬杠玩儿。”
有个穿军装的道:“快些领他出去, 我们要开会。”
兵士答应一声,向魏公公伸胳膊比划了个“请”的姿势:“公公请吧。”
魏公公愈发急了:“林大人之女岂能不知礼数?”林黛玉拍了下桌案。
兵士再说:“公公请。”
魏公公喝到:“你们想造反么?”
兵士犹如未曾听见一般:“公公请。”
魏公公赌气转身就走。兵士先是跟在他后头, 出了小厅方快步上前引路。直至这会子魏公公方明白,那个林氏当真不曾把他和王爷的手谕放在眼里。乃跌足,转身又欲回去。门口的两个兵士立时挡住前路。魏公公一眼望进去,林氏和那几个军装男子又围着瞧地图了, 显见不预备搭理他。遂在门口大声喊道:“传燕王手谕——命贾维斯将军之妻林氏携子回京——”
林黛玉愕然扭头:“什么?!回京?”
一个男子道:“可是胡闹不是?如今这里哪儿离得开军师?”
林黛玉随口道:“无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魏公公扯着尖嗓子喊:“王爷恩典,点贾维斯将军长子为小王孙伴读。林氏还不快些谢恩——”
话音未落,林黛玉“砰”的重重拍案,面色顿时黑了下来。几个将军都劝:“军师息怒。”
林黛玉冷冷的道:“强抢了点儿大的孩子到陌生冰冷之处去,吃穿用度皆不由自主,行动便要给人三拜九叩,常年见不着父母,也有脸说是恩典?”
魏公公知她不乐意,大声道:“天家恩典,哪里由得你高兴?”
林黛玉向兵士道:“那信拿来。”
魏公公尚未来得及将手谕塞入怀中,那兵士出手如电已夺了去,几步上前交与林黛玉。林黛玉打开来瞧了瞧,不动声色,转身走到壁炉旁抬手投了进去。魏公公喝到:“大胆!”
林黛玉挺直腰身立在壁炉旁看着那手谕渐渐化成灰烬,口里道:“这趟来的是三位公公不是?”
兵士道:“是。”
“替他们安排工作培训。今后须得自力更生了。”她微笑道,“魏公公,对不住。我眼下忙的紧,暂顾不上京中的乱子。若要回京去,须得等我忙完手里这些事。”
魏公公咬牙:“你想抗旨!”
“我的儿子,谁也别想动。”林黛玉淡然瞧了他一眼。魏公公便觉双腿一软,好悬跌倒。林黛玉挥挥手,兵士又请魏公公离开。
魏公公不死心,喊道:“这是王爷的天下!”
林黛玉嘴角一勾:“他们当真想让我回京去?”魏公公嗓子眼儿犹如堵了似的,半日说不出个“是”来。林黛玉思忖片刻又说,“这两年回去,稍早了点子。”魏公公不知何故松了口气。她又道,“不过……也不是不可以。”
跟着兵士离了这大石头宅子,魏公公背上已渗出一身冷汗。三个太监再上了马车,兵士骑马将他们领到三条街外另一座石头宅子跟前。魏公公下车一瞧,门口挂了块牌子,上头写着:波士顿职业培训处。魏公公呆愣愣的立着,兵士也不催。半晌,魏公公道:“这林氏……和贾将军,可是造反了?”
兵士道:“公公请吧。”魏公公无奈,慢慢挪了进去。
此处比方才林氏那儿热闹些,人来人往的。兵士领着太监们上楼,走到一间屋子外头敲了敲门。里头一个女声道:“请进。”
兵士进去喊道:“紫鹃嫂子。”
紫鹃案头摊着三四本册子,抬头望了望他,含笑道:“是你啊。什么人物儿竟是你亲领过来?”
“京里头来的那几位公公。”兵士道,“军师暂不预备放回去,让送来嫂子这儿。”
紫鹃移目看那几个太监,问道:“怎么回事?”兵士遂将燕王之命说了。紫鹃皱了会子眉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来安排他们。”
兵士回身引着太监们到了紫鹃跟前介绍道:“这位是职业培训处主任王紫鹃同志。你们后续安排由她负责。”乃向紫鹃行个军礼走了。
紫鹃含笑站起来请三位公公落座,又起身去沏茶。魏公公望着她往盏中倒茶,又问一遍:“贾维斯可是反了。”
紫鹃手上不停,口里道:“原本并不曾反。今日燕王惹到了我们小爷头上,定是要反了。”
魏公公面上犹如挨了一拳似的,良久才说:“王爷命贾公子为王孙伴读,乃是器重贾将军,让他的儿子与王孙自小结交、生出情谊,日后王孙继位也少不得重用于他。这天大的恩典,怎么林氏就想着要反呢?”
紫鹃道:“我们小爷在北美过得何等活泼自在?若独身去了王府得过什么日子?还不是仰王孙的鼻息、事事皆听王孙的。”
魏公公道:“王孙日后成为燕国之主,他自然高官厚禄。”
紫鹃已沏好茶,放到三位太监跟前道:“我们将军军师造了反,自己能供小爷高官厚禄,不用旁人给。”
魏公公冷笑道:“你们这儿连百姓都没有,拿什么造反。”
紫鹃道:“这个就不劳公公忧心了。”
魏公公悠悠的说:“你们忘了西边的甘雷将军。”
紫鹃淡然一笑:“直将西边给他就好。”魏公公哑然。紫鹃接着说,“北美有四五十个燕国那么大。甘雷也好,卫若兰也好,镇国府牛家兄弟也好,都可随意打下一片江山来。”
魏公公喊道:“人马兵器辎重都是王爷的!”
“那就另去国内招募些土匪。水溶周小兰用的就是土匪海盗。”紫鹃已落座在他们对面,“好了。如今军师显见不预备放你们回去……”
魏公公站起来重重拍案:“杂家若不回去,王爷必然追究!”
紫鹃想了想:“那……要不就说你们在从纽约来波士顿的路上被土匪劫杀了?”魏公公呆住了,两个小太监吓得小脸刷白。紫鹃看着那两个孩子摇摇头,“这么小的……冲着莫让王府再糟蹋孩子,都该早两年灭了那些王爷。谁家的孩子不是心肝子?”乃坐正了,清清嗓子,“我这里是做职业培训的。就是教你们些手艺——不论种地做工,总得有份手艺才能养活自己不是?”
魏公公依然站着:“杂家要回去。”
“你怎么回去?波士顿港是军港,你连船票都买不到。”紫鹃劝道,“既来之则安之。再说,多了一技之长总不是坏事。”
魏公公怔了片刻,忽然转身往外跑。紫鹃也不管,向两个小太监柔声道:“你们多大了?”
一个小太监半晌才说:“我十三,他十四。”
紫鹃道:“太小了,我先安排你们去念书吧。”
另一个小太监问道:“那……魏公公……”
“无碍。”紫鹃瞟了眼窗外。小太监互视了几眼。紫鹃又细问他二人名字、籍贯等,安排下去。
魏公公跑下楼梯转了半日才找到大门。虽也有人往来,他不敢问,好在也没人问他。出去后,又往后头张望几眼,没看见有人跟着他。遂撒腿跑上大街。街上的雪当是有人清扫过的,只是并未扫净。魏公公没跑几步便踩上残雪,跌了一跤。爬起来再跑,又跌一跤。再爬起来回头张望,依然没人追他。魏公公心下略安,扮作无事人一般顺着大路走。走过街口,他拐个弯子匿到转角处探头出来,还是没人追他。魏公公心下诧然:那林氏显见不欲放他走,怎么不派人来抓?乃大着胆子再往前走。
不知不觉他便走到了荒芜之处。脚下只有土路一条,路上积雪无人清扫,路边皆为荒地,没见庄稼也没有房屋、更遑论活人。远处忽然闪过条影子,瞧着仿佛是个活物、却非人类。魏公公吸了口气——真冷。这四面无人的,漫说遇上个豺狼虎豹,纵然是几条野狗也是不好办的。魏公公弯腰从靴子里摸出匕首,惶然四顾。
过了会子,前头那影子从一株不认得的大树后闪了出来,是条野狗,双目幽然若赤。魏公公打了个冷颤,举着匕首。野狗慢慢朝魏公公走过来,魏公公慢慢后退。退了十几步,身后忽然被什么挡住。魏公公拿眼角瞄去,原来是株野树。
魏公公大喜:狗不会爬树,他会。跟燕王之前他服侍过小王子,时常替主子爬墙上树抓鸟惊猫。遂把匕首往袖子里一塞,转身往树上爬。说时迟那时快,那野狗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魏公公奋力上窜,野狗跳起咬住他的裤腿。这儿冷,魏公公穿着燕王赐的灰鼠皮裤子,抱着树干使劲儿蹬腿。只听“撕拉”一声,裤腿破了,魏公公仓皇爬到树上。那狗并不死心,坐在树下汪汪直叫。魏公公大喊:“有人吗?可有人没有?”寂然无声。魏公公顿时有几分明白那个叫王紫鹃的为何不派人来抓他了。
好在这野狗并不是个死心眼子,在树下耗了有小半个时辰,见猎物全无下树之心,烦躁的甩了甩尾巴,走了。魏公公恐其避在暗处,不敢动。又耗了半个来时辰,并不见野狗回来,方慢慢爬下了树。
魏公公这会子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且吓得紧,遂沿着来时路返回去。好容易走到有房屋之处,上前拍门欲拿银钱换些吃的。只拍了三四下,那门自己开了——原来没锁。魏公公进去一瞧,屋里落满灰尘,物什也滚在地上,且有野兽粪便的臭味,显见许久没人住了。他只得忍饿再往走。又过了会子,四周房屋渐多,只依然不见人烟。魏公公这才想起此处还没有百姓,想必吃食也没法子买到、都在军中蓄着呢。乃苦笑:不回王紫鹃那儿去,自己就得饿死。
他早已不认得路了。又走了许久方遇上几个兵士骑马而过。魏公公忙喊住他们,打听“职业培训处”。领头的兵士跳下马来给他指点如何走,又上马而去。待魏公公走到那石头宅子门口,两条腿早已不是他自己的了。
寻人打听王紫鹃所在,慢慢的爬上楼梯找到逃走时那扇门进去。紫鹃见他回来,诧然道:“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当您老得在野外住宿一晚才能想明白。”乃起身去替他倒茶。
魏公公苦笑道:“不曾想荒芜至此……这般地方如何比得了京城?怎么林氏不愿走?”
紫鹃捧了茶过来道:“我本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老太君将我送给了我们姑娘,后来便跟着她到了林家。”
“你是荣国府的?”魏公公大惊。
紫鹃点头:“我打小就看着老子娘给主子们磕头下跪,自己和别的丫鬟小子们也一样,故也习惯了。直至跟着姑娘一路从京城到台湾府再来北美……”她轻笑道,“此处虽也有上下级之分,却废除了跪拜之礼。站多了,就不愿意再跪下。”乃将热茶放到魏公公跟前,“公公,你多呆一阵子,想来也会同我一样的。跪着,当真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