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3.第六百九十三章

金子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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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ong>话说燕王命大将李国培清剿江西境内的土匪,有押粮官来到南昌府取粮, 却发现官仓空空如也。无奈只得暂且等着, 知府苏韬命人上隔壁的吴国买粮去。虽闲呆着, 押粮官齐将军也听到了些流言蜚语,说今儿全城的米店都涨了十倍的价。齐将军虽命手下兵卒老实操练, 心中也难免好奇。

    偏这会子有人来报, 苏韬新近征召的一位典吏并一位书生来了,还带了一群衙役。齐将军忙出去相迎。那典吏他认得,二人相对见礼, 典吏指着书生道:“这位是贾先生,我们大爷的师弟。”

    贾琮笑迎着齐将军抱拳:“齐将军, 我师兄有件事想请齐将军帮忙, 便是军粮之事。”

    齐将军看他言笑晏晏,心知是好事, 喜道:“请苏大人吩咐。”乃引着他二人入大帐。

    贾琮见帐中之余他们三人, 乃嗐声道:“齐将军想必也知道, 前任知府谢鲸把整座南昌府都变成了他们家亲戚朋友的后花园, 如今正铆足了力气想架空苏大人。不怪他, 谁舍得这么多钱?只是他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吃下全城的米店,其实是拿捏了人家的短处在手。有眼力价的人家不少,偷偷寻上我师兄投诚。本来嘛,我师兄还想着,好歹看定城侯府的面子、莫要赶尽杀绝。谁知今儿这事……齐将军你也看见了,米价飞涨了十倍啊!”贾琮拿两根手指头交叉着比划出一个十字,双眼恳切看着齐将军,“可是他们家先对我师兄赶尽杀绝?”

    “是是!”齐将军心里乐开了花。过大年也没看过这么好看的戏啊!“谢大人委实太过了。同朝为官,何至于此。”

    贾琮清了清嗓子拱手道:“齐将军作证。此事本是他谢鲸不仁,并非我师兄不义。日后不论朝野皆有公论。”

    齐将军连连点头:“都是谢大人的不是,末将看得清清楚楚。”末将还得烦劳苏大人给粮草呢。

    贾琮嘿嘿一笑:“这南昌城里头,但凡大点子的米铺东家都悄悄来寻我师兄投诚了。只是他们当真不敢得罪谢鲸,想弄个特赦什么的。我师兄本是君子,哪里肯给?万一他们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儿呢?”

    齐将军忙问:“那苏大人预备如何对付?”

    贾琮低声道:“苏大人手里当真没几个衙役好使唤,故此须得烦劳齐将军帮个忙。有几家大户暗暗将粮食卖给官府,只不敢让人知道。请齐将军领手下兵卒换去军服、扮作寻常伙夫充作劳力,只说是将军和我乃是外地来买粮的客商,上几个米粮大户仓中将粮食运到官仓去。咱们也假扮做客商给他们银票子,钱粮两讫。”

    齐将军登时笑逐颜开:“好说好说!我这些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力气大!”

    贾琮叹道:“饶是如此,我师兄还一万个不乐意呢。说本是光明正大的事,竟偷偷摸摸的。我就说他迂腐,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不是?为一方父母官,终究以百姓为要紧。如今百姓都吃不上饭了,还纠结那些作甚?这不?从早上劝到现在,酉时都快到了,眼看老百姓吃了一天的高价米,他才勉强答应。”

    齐将军叹道:“贾先生,怨不得苏大人。他既明知道那些米行有不法之行、竟不能惩处,如今还要他们来帮官府度过难关,便犹如欠了他们一个人情。日后再想秉公执法,难免背上一个‘白眼狼’的骂名。”

    贾琮嗤道:“这哪里是帮忙?分明是讹诈好么。对诈骗犯难道还要同他们讲人情?那没米下锅的百姓人家该同谁讲人情去?”

    齐将军想了想,点头道:“贾先生言之有理。既这么着,我命兵士们这就埋锅造饭,吃饱了换上便服,运粮食去?”

    贾琮拱手道:“拜托了。只是粮食极多,怕是要干一整夜的。还请大家辛苦些。放心,每人补贴五百钱。”

    齐将军大惊:“五……五百钱?我这里有三千人呢!”

    贾琮微笑道:“请大家分工合作,各自依序从不同的粮仓运送粮食到官仓去。一两千的银子我师兄还是出的起的。”他挤挤眼,“将军自然不同。”

    齐将军喜得好悬跳了起来,黝黑脸膛笑若墨菊绽放,连连拱手:“好说好说,苏大人何须客气!只是我的军粮……”

    “先送到官仓,来日烦劳各位兄弟们再辛苦一趟,从官仓运出来。”

    后头的事就好办了。齐将军先命兵士们饱餐晚饭,再告诉大伙儿今儿的差事,末了才说“辛苦一晚上,苏大人每人赏五百钱”。兵士们顿时如饿狼般吼叫起来。饭后略歇息会子,眼看日头下了山,纷纷换下军服、扮作平头百姓。三千人分做三十组,每个百夫长带领一百个手下,拿着一个单子、跟着一个领路的衙役。苏大人已预备好了运粮车。三千人高举火把,推着大车涌向城郊多处粮仓。运粮车上还挂了商号名,齐将军一瞧就乐了。旗上写着:子虚县乌氏米行。

    各路兵士跟着衙役到了各处粮仓,每处都等着两位穿戴家丁衣帽之人。一个腰背挺直、身上一股军人气息,足下也蹬着军靴;另一个斯斯文文像秀才,脚踩黑色双梁鞋,手里拿了块书本见方的薄木板并一支炭笔。二人见着领路的衙役先打招呼,显见是说好了的。三人与百夫长商议了些共计多少米粮、每次运多少、约莫要几趟运完之类的话,兵士们便开始搬运了。沉甸甸的米袋子上了车,想着明儿早上能有五百钱的赏赐,大伙儿浑身都是力气。运了两趟之后,官仓那边的衙役还替他们预备了新鲜米饭开水。贾琮笑盈盈背着胳膊四处巡察,对齐将军道:“仓库以肉眼可见速度在填满,多亏了将军!”齐将军也笑道:“多亏了苏大人的赏钱。”二人齐声大笑。

    天亮前,官仓已堆得满满的都是米袋子,而许多处原本满满的粮仓已空空如也。运粮兵们走后,某处的两位“家丁”打开一间大粮仓,里头没有粮食,乌溜溜撂着一地的人,皆捆了手足堵了嘴。那军人模样的家丁便拔出佩刀,上前挑开各人绳索。众人解脱后,各自活动四肢、自行取下口中的布巾子,瞪大眼睛惶然看着这两位。

    秀才模样的家丁道:“天快亮了,城门马上就开。”乃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此处有我们东家,子虚县乌氏米行东家乌有乌大官人的亲笔书信,是给你们东家的。你们谁去送信?”

    一个老汉站了出来:“我去。”

    秀才家丁便将书信交予他,道:“不用着急,上午送到便可。”

    老汉双目浑浊,问道:“你们东家究竟是什么人。”

    秀才家丁道:“贵东家看了书信自然知道。横竖我们东家最讲道理不过,拿零售的价钱买批发的东西一文不少,你们东家只赚不赔。”老汉唾了一口。那两个家丁齐抱了抱拳,转身撤走了。

    老汉捏着书信出了门,跌跌撞撞跑进一座空荡荡的粮仓,摸了摸地上洒落的零星米粒子,放声大哭:“强盗、强盗啊——”

    一个中年汉子走过来宽慰:“阿爹,不是有书信么?给东家送去。”

    老汉哭道:“我没脸去见东家……”

    另一个汉子道:“方才我听见那两个人说话。那个高的人说,干嘛给他们那么多钱;矮的说,东家说了,虽这趟咱们强买强卖,既是生意人,不能让上家吃亏。”

    中年汉子指着书信道:“该不会这里头是银票子吧。”

    老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捏紧拳头,半晌道:“我给东家送去。要杀要刮全凭东家!”

    中年汉子道:“咱们的马还在呢,他们只运了粮食走。”

    老汉发着颤将书信藏于怀内,抬目看了看门外已有微光,转身一步步走了出去。

    老汉与其子赶到城门下时,开城门的时辰还未到。却看那儿已等了七八个人了。再细辨认,不少都认得——都是看守管事,其东家在城东设了粮仓。见老汉来了,有人便说:“又来了一个!”

    老汉忙问:“莫非你们也遭了劫匪?”

    一个熟人道:“可不是?大伙儿都是昨晚让什么子虚县乌氏米行劫了。你呢?”

    老汉喊道:“我们也是!”

    另一个道:“劫匪说他们给钱,也不知真假。”议论纷纷。

    说话间又来了两个。老汉见有这么多遭难的,莫名安下心来。不多时,城门大开,众人一拥而入。

    老汉领着儿子急匆匆赶到东家府上拍门,将东家从小妾被窝里喊了出来,哭着诉说昨晚之事。实在他们也不知道多少。只是忽然被人从身后袭击、旋即抓住丢进一间空粮仓。守粮仓的家丁被抓了一大半了外头的狗才开始叫。不多时整座粮仓的人都让人家捆了。有个家丁模样的人道:“我们东家要买你们东家的粮食,这就取货。各位安心,依着市价买,还省却你们将米袋子运到铺子的车马钱和铺子伙计的工钱。”乃锁了门。过了许久,听见外头有车轮子吱呀吱呀,马蹄子啪啪直响,并咴咴马嘶。直至天将亮了,满仓的人被放出来,粮食都没了。

    东家惊得半晌动弹不得。老汉送上书信。东家右手拿着裁信刀发颤,半日打不开信封,终是命身旁一个丫鬟替他开了。

    只见里头有一封信和一张杏红色的薛涛笺。信上写着:今有子虚县乌氏米行,向阁下购买米粮若干。依着市价若干钱一斤大米核算,共计若干银子。请持此信中所附编号笺子,并持粮仓主户籍证明,到朱紫街汇丰钱庄取款。落款是:乌有。薛涛笺上写了五个大字:第壹拾肆号。

    那东家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书信和笺子,哈哈大笑。拍案道:“原来读书人狠厉起来,比市侩小人还狠厉!”

    老汉小心翼翼问道:“东家,这乌氏米行?”

    东家微笑道:“子虚乌有。不过钱他们当是会给的。只是……”愣了半晌,长叹一声。如今已是把新任知府大人得罪透了,还不知道日后会如何。

    东家强打着精神洗漱更衣,拿着书信和笺子上朱紫街去。只见原先一家卖顽器的铺子招牌换做了“汇丰钱庄”,门口立着一个大牌子。上头写着:本钱庄尚未正式开业。今临时接到一笔代付款生意。请持有乌氏米行取款号牌的取款人带好取款号牌和身份凭证到取款窗口排队取款。

    门口已围拢了数位米行东家,有两个小伙计正端着木盆抹布擦拭格子门呢。那东家上前问道:“请问小哥,取款窗口在哪里?”

    小伙计道:“在里头呢。这会子还没到时辰,我们钱庄每日辰时六刻才开业,烦劳这位东家暂且等等。我们也得清扫屋子不是?”

    旁边有个东家急道:“别的铺子都开门营业了,你们这会子才清扫屋子,早干什么去了?”

    小伙计道:“我们东家爱睡懒觉。”众人哑然。

    忽听朱紫街那头有人鸣锣,热热闹闹的走过来一伙衙役。这帮小子个个精神抖擞,领头的那个嗓门又大又亮,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听真啦——昨日全城米价无故上涨,伤及寻常百姓生计——知府苏大人心忧民生——特开官仓放粮啦——有想买便宜米的,只管去官仓买米啦——价钱与平日一样啦——”

    只见一个男装的女郎从路口的雏龙斋走了出来,背着胳膊慢悠悠逛到汇丰钱庄门口,打趣的看了诸位米行东家几眼,又笑盈盈转身要走。她才刚出门不多时,对面锦绣满堂出来一个年轻人,有人认得正是劳家的少爷劳言和,紧一步慢一步跟在后头。女郎一转身便看见他了,望着他嫣然一笑。劳言和腿肚子微微抖了下。

    劳言和抬目望了眼汇丰钱庄的招牌,道:“这钱庄不就是前日拍卖时愿意给买家做贷款的那家么?”

    “不错。”女郎脆声道,“满天下最不缺钱的钱庄就是他们了。”

    劳言和奇道:“不知知府老爷怎么弄来的米粮?”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女郎笑道,“难道还‘只许百姓放火,不许州官点灯’么?”乃回身看了诸位米行东家一眼,轻轻的说,“官府与百姓不同。官府手里是有‘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