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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四王八公,贾琮打听得颇少。无他,依着后世红学家的分析,四王八公将作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牺牲品、作为黑暗旧世界必将灭亡的象征,被无情的命运捏个灰飞烟灭。故此他坐着想了半日,忽然问道:“东平王府并不弱,怎么会把嫡女嫁入镇国府?还是后头的王妃所出。自打京城大乱以来,不是旧的公侯府邸多半衰败了?”
施黎瞥了他一眼:“荣国府衰败没?”
“荣国府不是出了三贾么?”
“许你们荣国府出三贾,就不许镇国府出二牛?”施黎道,“镇国府也是武行起家,两年前那次西山较武出了三个人物,皆非匹夫斗将,乃千军统帅一流。阵法娴熟、擅随机应变,折服了不少将士,司徒磐欢喜了好几个月。当中两个就是镇国府的。大房的老二牛继成,三房的老大牛继业。”
“还有一个呢?”
“昭武将军卫函之子卫若兰。”施黎闲闲的道,“朝中有传闻,吴国大将卫若蘅是他哥哥。”
“这帮人真无聊。”贾琮皱了皱眉头,“不对啊。那个郡主不是三年前就嫁了?这位两年前才出人头地啊。”
陈瑞锦抱着茶壶道:“就不许人家东平郡王慧眼识才?”贾琮瘪了瘪嘴。陈瑞锦自斟一盅茶吃了,又道,“还有。我方才说牛二奶奶滑胎两次,你们是不是都疑心牛二爷的小妾居心不良?”
贾琮与施黎互视一眼,贾琮老实举手:“我就是这么想的。小老婆都生三个了,大老婆还一个娃儿也没有。”
“你也不想想,东平王府好歹也出了数位大将,他们的姑娘岂能若般软弱无能?”陈瑞锦道,“头一回是镇国府大奶奶蒋氏下的手。她瞧牛二爷得了大出息、阖府上下皆恭维得厉害,唯恐盖过她男人去,故此下手害了二奶奶穆氏腹中胎儿。第二次是穆氏自己身子不妥滑了胎,牛家本将她养得好好的。”
贾琮皱眉道:“可能是习惯性流产。”施黎脸上黑一阵白一阵捏着拳头。
“那个庶子这会子只得八个月,如今已去母留子、养在穆氏跟前了。”陈瑞锦道,“因蒋氏手段高明,没有证据,并她的身份摆着呢——嫡长孙妇,也没法子把她怎么样。牛家大太太遂出手整治了她一番。”
贾琮嘴角微动:“怎么个整治法?”
“给大爷正经纳了两个良妾、并送大奶奶生的两个儿子去兵营,好悬没去了大奶奶半条命。又赏赐给了二奶奶穆氏几样她自己嫁妆里头的好东西。”
贾琮眨眨眼:“穆氏的丈夫牛二爷就没什么表示?”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后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哪能让爷们知道?还是领兵打仗的爷们。”
“故此牛家大爷……好像是叫牛继宗?他也不知道?”
“牛继宗身为长房嫡长子,并未学武、自小习文,如今主持着整个镇国府呢。如此小事自然也不会知道。”陈瑞锦顿了顿,“纵知道也扮作不知道。”
“既这么着,东平王府自然愈发半分不知了。”贾琮哂笑道,“这女人好懂事,这一家子好生团结,真真家和万事兴。”
陈瑞锦道:“牛继成对穆氏郡主极好,他们那小院子唯穆氏一人做主,规矩极严;几个小妾侍寝也是穆氏安排的。你们别想着她在婆家遭丈夫冷落、日夜孤枕难眠之类的事儿。也不看看她娘家是什么人家。”
施黎冷不丁问道:“你竟这般清楚?”
陈瑞锦道:“上回贾琮随口说你该谈恋爱了,你神色不大对,我遂查了查东平王府那六位郡主。余下五个我也查了——谁知道你的意中人是哪个。”贾琮不禁抚掌。
施黎翻了个白眼子:“你倒是真有闲工夫。”
贾琮乃道:“这么看来穆氏日子不错。婆母通情达理且疼爱她、丈夫极有出息且看重她、还有儿子傍身。”
陈瑞锦点头:“实在是少有的好日子。”
贾琮瞧了施黎一眼:“你还想去抢她么?”施黎不语。巴巴儿干坐了半日,贾琮托着腮帮子道,“你们说,《萧十一郎》里头那个沈璧君,为什么不安安生生跟丈夫过好日子呢?萧十一郎哪里比得上连城璧了?”
陈瑞锦道:“不一样。连城璧是伪君子,牛继成是真君子。我已查过。”
贾琮道:“就算连城璧不是伪君子沈璧君也会跟萧十一郎走的。只不过作者若不让连城璧犯个大错,各位看评话的看官会同情他、抱怨萧十一郎拐走人家的老婆罢了。终归萧十一郎是主角,形象得正面。沈璧君不喜欢连城璧那种类型的男人才是她跟萧十一郎的走原因。”
陈瑞锦道:“婚姻结两姓之好。”
贾琮假笑道:“个体利益和集体利益的矛盾。事实上穆氏头一次滑胎的处置也是这个矛盾。我就不信那个给牛家大爷塞两个女人、送大奶奶的两个儿子去兵营、自己又得了几样值钱长脸的好东西,穆氏就能解了杀子之恨。我姐姐若被人害得小产,我非要那人偿命不可!”
陈瑞锦抬目扫了他一眼道:“天底下几个女人有你这样胡作非为的弟弟?左不过一个‘忍’字罢了。”
贾琮叹道:“我又想起了一个故事。有两口子,男人是个将军,极爱他媳妇,只是性子不好;他媳妇与他完全是两种人,只得一直忍着。最后两人都七老八十了,磕磕碰碰、相濡以沫一辈子,那个媳妇发觉自己已经爱上丈夫了。那个故事,多少人赞扬啊……”他满面怅然,轻轻摇头,“最后几年老两口是过的不错。可前头那几十年呢?生生熬过去磨过去。人活一辈子,只为了最后的那几年么?”
良久,陈瑞锦道:“多半是没法子。”
“没错。多半是没法子,不忍不行。”贾琮扭头看施黎,“如果有办法不忍,就别忍了。活在当下才是要紧的。你若能说服那女子跟你走,我们替你想法子。若是她自己觉得日子过得不错不肯改变,也算对你俩的感情有个了结,难受一阵子就过去吧,重新找个好女孩。”
施黎本是个洒脱的人,让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竟有几分无措。也不知愣了多久,忽然一言不发的走了。
这晚上约莫三更天,贾琮已睡着了,乍闻外头陈瑞锦喊道:“施黎你闲的啊!吓人一跳。”惊得一骨碌弹了起来。又听施黎的声音说:“我正大光明进来的,哪有贼人堂堂正正踩这么响的脚步声?犯得着么?好端端的跟惊风似的。”
贾琮赶忙披了衣裳出去,只见陈瑞锦和施黎就在院子里立着,陈瑞锦手里还转着左轮手.枪、颇似后世电影里的枪手,忍俊不禁向施黎绷着脸道:“让你不讲礼貌!进人家家里要敲门知道不?”
施黎赶忙上前一把扯住他:“帮我把她抢回来!”
贾琮眼神中的八卦之火腾空而起:“你们见面了?”
施黎摇头:“只在她窗外看见她了。”
贾琮啧啧两声:“你还挺纯情嘛。不过人家肯跟你走么?你不得先问问?”
施黎道:“你不是什么法子都有么?”
贾琮道:“两厢情愿自然有法子。连她的身份都能保留,准保和和气气的和离。得人家愿意才行啊!强抢民女这种事不过说说罢了。纵想抢人,也得先抢到心。”
施黎断然道:“她必愿意的。你赶紧想法子便是。”
贾琮掸了掸手:“先跟人家说清楚,没有什么必不必。三天都足够改主意了,何况三年。”
“横竖你想法子。”言罢,施黎马上风似的转身又走了。
陈瑞锦皱眉道:“他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去了?”
“施黎不会冒失的。”贾琮道,“他纵与那女子偷会也不至于被人察觉,免得万一人家不愿意、坑了人家。”他打了个哈欠。“这厮是不是太自信了些?”又打了哈欠,“好在那个穆氏不怎么爱她丈夫。”
陈瑞锦瞥了他一眼:“这你都知道?”
“不然那三个庶子庶女根本不会出生。”
陈瑞锦轻叹一声:“这等事她纵是主子奶奶也没法子。女人总有来月事的时候,丈夫得有人伺候。”
“你肯给我安排侍妾通房么?”
“想都别想!”
“就是吧!”贾琮摊手,“她在自己的院中大权独揽,还有娘家撑腰,竟肯给丈夫安排好几个不同的女人还都许她们生孩子!无非是把当牛二奶奶当成一份差事罢了。上工、做事、得薪水。阿黎还是很有希望的。好困……”乃揉着眼睛回屋睡觉去了。
次日,贾琮得空想了好几个忽悠牛继成和离的剧本,特意早些回府,满心以为施黎那厮会在家中候着;不想他今儿压根儿没出现。心下奇怪,遂策马赶去小花枝巷。推门进去一瞧,满院子的酒气,施黎早已醉瘫在院中。这会子若有个仇家进来,随手一刀便能结果了他。
“看样子事儿不顺利呀。”贾琮一壁嘀咕一壁将施黎拎到后头水井边打水泼醒。施黎迷迷瞪瞪睁开眼,晃晃悠悠扒着井台翻身坐了片刻,“哇”的吐个天昏地暗。若不是贾琮手脚快闪去一旁,这身簇新的天青色箭袖怕是要废了。断断续续吐了有两炷香的功夫,施黎如同死狗般躺在地上不肯动弹。
味道实在难闻,没奈何,贾琮这个国公府少爷亲自挽起袖子打扫了半日,又不辞辛劳把施黎拎回前院,丢在他平素犯懒的藤躺椅上。施黎这会子已醒了,只不肯做声。贾琮肚子饿,去屋里寻了些点心就着施黎没喝完的酒填肚子。
日坠星升,秋月渐渐上了树梢,院中的树叶儿哗啦啦直响。贾琮瞥了施黎一眼:“怎么回事?再麻烦总有办法。”
半晌,施黎哑着嗓子道:“已……没有办法了。”
“那女人死了?”贾琮说罢便低头。耳听闷风从头顶刮过,接着是“咚噗噗”的闷响,一个楠木杌子砸在地上。贾琮吓得直缩脖子,“杀人啊你!那玩意就砸过来。”施黎又不言语了。等了会子,贾琮道,“但凡人活着就有办法,永远不会没有办法。”
施黎喃喃的道:“太迟了。”
贾琮皱眉:“你究竟见到人家没有?试着问过没有?有时候女人说话不能全信,说不得是在生闷气呢?”
施黎摇头:“不是。真的太迟了。”
足足耗到三更天施黎方找回了舌头。贾琮遂左一句右一句的引着他说话,许久才弄明白怎么回事。
从昨晚开始,施黎便在人家院子里等见面时机。好在牛继成近日住在兵营,有日子没回府上了。今儿上午,那穆氏郡主独自进了花房伺弄花木。施黎见她打发开了跟着的丫鬟媳妇子,趁四下里无人悄悄溜了进去。没见着时日夜惦记,偏到了她身后竟连名儿都喊不出来,施黎只愣愣的杵着。过了会子,穆氏察觉异样,缓缓回过身来——二人脸对脸撞了个正着。
施黎脑中千伶万俐的词儿一个都想不出来,穆氏亦惊愕无语。也不知寂然了多久,施黎竟只说了一句:“跟我走。”
穆氏闻言身子一震,抬目盯了施黎一眼;施黎顿觉身上有点冷。穆氏乃细细端详了他半日,道:“你再说一遍。”
施黎怔了片刻,又说了一遍:“跟我走。”
“再说一遍。”
“跟我走。”
穆氏微笑起来。立直了身子往前走两步到了施黎跟前,裣衽向他行个万福;施黎心头顿觉不好。穆氏脸上仍带了笑意,一字一字慢慢的道:“三年前,我出阁前夜,不敢睡觉,直愣愣坐在炕上屏气凝神。只盼着你忽然拨开帐子立在外头,说这三个字。那会子,天涯海角、为盗为匪、纵是悬崖绝路我必跟你去。直至鸡鸣天亮、整装上轿,你不见人影。我坐在轿中又盼着你扮作劫匪当街抢新娘子,终仍是热热闹闹平平安安到了这府里。我过了火盆、拜了天地,让喜娘送入洞房。头上顶着盖头坐在炕上,盼着有人从窗外悄悄潜入劫了我去……终是成二爷进来挑了盖头。”施黎重重闭上了眼,眼角滚落两串泪珠子来。
穆氏顿了顿,面上如入定一般安然:“迟了。”乃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