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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走进了北斗楼。
楼中服侍的太监除了冯德胜还在之外,其他都被遣走了。刚刚还精神奕奕的昭誉帝捂着胸口,脸色发青,似乎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贵妃连忙快步上前,搀住昭誉帝的一只胳膊,眼泪已经含在了眼眶里:“陛下,臣妾早说了今日不要召见大臣,您偏不听……臣妾现在已经只剩下您一人了,您若再有个什么不协,可不是叫臣妾肝肠寸断?”
昭誉帝半晌才提得起气摆摆手,自作业一口心血吐出之后,他当场就倒在了殿上,还是冯德胜秘密招来太医施针,又用了重药才能起来的,刚才能见那么多大臣言谈无碍,也是一口气在强撑着。
现在他的五指几乎扣入了冯德胜的胳膊里,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外头的、人——”
“不见了,不见了!”贵妃看着昭誉帝的脸色,几乎魂飞魄散接口说。
昭誉帝默认了,又说:“刚才见的、那些、统统、不能——唯独、邵风节、还算——勤谨——用——”
冯德胜与贵妃此刻都不敢多话,忙统统应了,赶紧服侍昭誉帝休息,又找来昨晚的太医就诊。
一通忙乱之后,等昭誉帝睡下,两人先后出了大殿,冯德胜先行一步,刚到外头透口气,就听一道冷幽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冯公公……”
冯德胜心中也是一跳,他回过头来,就见贵妃站在自己的背后,忙行礼说:“娘娘安好。”
“我很好。”贵妃慢慢说,“看起来颇得陛下看重的邵风节也很好。你是陛□边的老人了,知不知道陛下刚才和邵风节说了些什么?”
冯德胜的犹豫只在一瞬之间,很快,他就将自己的腰再弯了弯:“奴婢站在外头听了一耳朵,仿佛是邵风节拿着功劳为他的妻子请了个便宜行走的御赐金牌。”
贵妃眼中的幽火简直猛地上窜了一寸的高度。
她冷笑了两声,不再与冯德胜说话,自带着仪仗走了。
冯德胜等贵妃走远了之后才慢慢地直起腰身,他招来自己的一个小干儿子,问了问邵劲刚才出去时候的情况,在得知邵劲也特意问了辇车是谁的、并且知道了是贵妃坐的之后,他沉思片刻,便按捺下了立刻找人出去通知的想法,只等着下次在宫中再碰到邵劲——总归着这不会太久——再当面卖好一二。
而这个时候,天色渐暗,邵劲做完了所有事情,总算回到了府中。
因为觉得身上可能还有些血腥味,便特意洗了澡才来到徐善然面前,不想一进房间,就看见徐善然正案前写些东西。
一旁的侍女看见他正想出声,却被邵劲一摆手打断了。
邵劲自己静悄悄地来到徐善然身后,等看见对方一笔快要写完了,才突然“哇唬”一声!
徐善然:“……”
突如其来的声音到底有些惊吓,她看着那一笔收尾收歪了的字,转头有点哭笑不得地对邵劲说:“您……几岁了?”
“两岁。”邵劲一本正经回答,然后坐到徐善然身旁,问,“写什么呢?”又唠叨,“哎呦,别叫‘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别叫‘老爷’,”他作势打个寒噤,“简直太可怕太可怕了!”
徐善然发现真和邵劲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简直无法克制脸上的笑容。
她调侃说:“肯定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究竟嫁了个什么人了。”
“这个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邵劲忙问。
“当然是好的。”徐善然说。
“是吗是吗!”邵劲眼前一亮,旋即加重语气说,“我也这样觉得!!!”
……不行,再说下去画风都不对了。
徐善然转了个话题,拿起桌上自己刚写的东西说:“之前你不是在烦心京营的事情,我做了个计划,你且看看。”
邵劲怔了一下:“京营?”
徐善然说:“你之前不是还在担忧那些受伤残疾的士卒日后的生计?拢共我们的铺子田庄也要请些人,不如就把他们安排过去好了。就是在京中还有些妨碍,最好放到其他地方上去,一来不打眼,二来真出了什么事,也好又个斡旋的余地。”
邵劲说:“有、有点感动……”
徐善然简直大感受不了。
她现在是完全发现了,自己这个丈夫可是属于那种完全不惮于表达感情的那一类,好像再直白的话到了他这便都没有神恶魔不好说的。
她简直开始觉得自己和对方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不过哪怕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仿佛混若无事地说:“多大事也值得你这样?”又立刻接着说,“国公府那边新送来了一批房子铺子,你若要加入外头的账里就加吧,我也粗略地算了算,虽说银子还够用,但保不定以后还有其他需要用到的地方……”
邵劲说:“加什么外帐,之前的我还要拿回你这里呢,我哪有时间去注意那些账册,说来说去目前也就京营里头的几万人我丢不开手,”他忍不住嘀嘀咕咕,“别人当官是养家,我当官是扶贫!其实我也想体会一下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感觉啊!……”
徐善然哭笑不得:真的什么都敢说!她突然记起邵劲刚才是去面圣了,心里虽想着不可能,嘴里却不由得问道,“你之前见陛下,可说了什么?”
邵劲想想,反说:“我还真有事要跟你说。我看陛下的身体不太好了,本来想着装乌龟躲一阵子的,但实际上恐怕是不可能了,以后保不定会有什么王妃啊一品夫人啊来下帖子找你……”
徐善然的神色便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你怎么知道陛下的身体不好了?”
邵劲解释说:“我从小练武的,看人面色不会不准。再加上最近这么多事情,就算好好的人也要被气被吓去掉半条命,何况陛下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太好?”说着他又想起了自己离宫之前来自背后的视线,又说,“对了,还有贵妃——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她恐怕——”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还是说了那个字,“恐怕想要杀死我,所以如果过一段时间要入宫的话,你可能颇为危险,要不然你就抱病在家吧?”
徐善然却笑道:“我入宫也是和众命妇一起,再没有听说过大庭广众之下会出什么事情的,就算贵妃娘娘心有恶意,这种多事之秋,她也不会轻举妄动。”
邵劲想想,也不再多说什么。
这时晚膳已经摆好了,徐善然与邵劲单独用过,邵劲正要再和妹子说些私房话,外头却传来有东厂的公公上门来求见邵劲的消息。
邵劲刚要出口的话被再噎回了肚子里。
他简直是无力吐槽,心想之前才说过的十天假期呢?难道都被狗吃了么!
但人都上了门,这个时候不去也得去,邵劲站起身说:“我出去一下,可能要处理事情到有些晚……如果太晚的话你不用等我,自己先睡?”
徐善然点点头应了,索性陪着邵劲走到二门处,也算是饭后的消食。
接着她站在二门处,在邵劲要离开之前仿佛不经意地问了声:“你看还有多少时间?”
邵劲先是愣了下,接着才转过弯来,明白徐善然再说什么,他含混掉那个不好说出的字眼,说:“我看着……也真没有多久了,就两三个月吧。”
徐善然默默点了下头,眼看着邵劲走到外头,和那东厂来的公公一起离开,这才遣丫头去前院,叫了王道行过来。
夜色刚黯,徐善然选择与王一棍见面的地方正是前后院相接处的一个敞轩。
王一棍被一个丫头带进这里的时候还在揣测着究竟是什么事情——他这时候终于发现自己的选择有点坑爹了,明明是想找个好地方养老的,结果这一出事情接着一出事情的,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选择的那个二愣子也能够参与到皇权交替的更迭之中,还显然掌握着一股不俗的势力?
……再说现在那个二愣子和他之前想要避开的姑娘结了亲,他这‘避开’的举动,不就一下子没有了意义?
屋子角落的铜灯将不大的空间照得透亮,万马奔腾的屏风竖立在正堂之中,恰好挡住了后边的人,只有个坐得端端正正的轮廓映在屏风上头。
王一棍隔着屏风给这府中的女主人行了礼。
他对于邵劲可以随便一些,心中也是笃定邵劲不会将事情放在心上;但对于徐善然,哪怕知道对方其实也并不特别在意这个,他却不敢如此放肆——这府中男女主人的区别就在于此,若事后他与邵劲翻脸,最多不过以前种种一笔勾销;而如果时候他与徐善然翻脸,只怕此刻一桩桩一件件,就全是罪过。
“先生请起。”徐善然的声音从屏风之后传来。
这声音在王一棍耳中听起来显然由为平静,或许还有些雍容。
他道了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就听徐善然往下说:
“今日叫先生来是有些事情需与先生商量。”
徐善然说道这里,稍微停了一下,很快便将之前邵劲告诉她的事情简略地告诉了坐在外头的中年人。
跟着她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就听外头传来王一棍的声音:“不知夫人的想法是?”
徐善然并未绕太多弯子:“宫中宣命妇觐见,我自不可能装病躲过。”
王一棍并未言语,却觉这句话一下子就说到了他的心坎中去。
他之前选择邵劲而非徐善然,便是觉得徐善然与自己太过相近;而这世上显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看见第二个自己。
但有些时候——比如这个时候,他却也不得不承认,相较于邵劲,还是徐善然与他的想法更为贴合。
昭誉帝身体不行了,邵劲想要退,想要躲,打算等新帝出现了再安稳地做事。
但只要你手中还握有力量,别人就总要算计你的东西,你能退到躲到将手中东西拱手让出去吗?等真到了这个时候,你又拿什么来保护你要保护的人事?到时候也不过是看别人的脸,吃别人赏的饭。
人生在世,归根到底,还是要争。
与事争、与人争、与命争、与天地争。
只是争归争,怎么个争,也是一门极大的学问。
好比今日在昭誉帝面前,若邵劲不作出一副与军权无心的模样,只怕根本不用等到他想要争,就得先被剃了个光头,保不定还有杀身之祸。
王一棍在短时间里想了极多的问题,最后终于定下心来,只听他试探地问:“不知夫人是个什么想法?”顿了顿,又说,“究竟危险极大,恐怕得细细周密才好。”
徐善然划了一下唇角。
她映在屏风上的黑影也许动了,也许没动。
她说:“自然要细细周密。”
女儿杀了自己的儿子,邵劲又逼死了她的女儿。
贵妃不杀邵劲,寝食难安。
对方既然已经有了杀意,他们若只是躲,躲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还不若从开始就掌握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