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一百零七章 两面三刀

楚寒衣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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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的星,地上的火,都在夜里一闪一闪的。

    邵劲正坐在窗户外的草地上和徐善然说话。

    自刚刚看见妹子的笑脸的之后,他的心潮一直有点起伏,并不能特别集中精神,这也导致了他明明一直在搜索枯肠地找话题,最终也只记得脑海里续《丑小鸭》之外一个一个的外国童话。

    不过好在徐善然并不嫌弃这个,所以邵劲说得还算挺兴奋的:

    “……再说一个,有一个姑娘是海国的公主,这个公主某一天救了一个人族的皇子,公主一见倾心之下就决定和皇子共结连理——”

    “太荒唐了!”

    说得正起劲的邵劲显然没有听见这道从屋中屏风之后这道细细的声音,所以他还能说得兴致勃勃的;坐在屋中的徐善然倒不知听见了没有,她只是微微笑着示意邵劲继续往下说。

    而此刻,在那屏风之后,何氏捏着自己的帕子,脸上虽难掩怒气,却又显得颇有些复杂。

    这种复杂并不只出现在何氏一个人的脸上。

    她身旁伺候的桂妈妈也有着同样的复杂,倒是年龄尚小的棠心,平日虽然精明大胆,在这事情上却有些懵懂,心里只想着依自家姑娘的家世样貌,这邵二爷不管怎么看,总是差了许多,而且就刚才来看,似乎还不太有男子气概呢——

    “但是公主回去一说,上到国王王后下到公主的姐妹,都不同意公主嫁给外国人,她们都说你根本就不可能在那个国家里生活,怎么能和皇子相爱呢。”邵劲继续说。

    “唔?为何不能在那里生活?”徐善然适时表露出兴致。

    妹子就是会抓重点啊!邵劲很高兴想,然后很高兴说:“因为海国是一个奇特的国家,那里的人长着人的身体鱼的尾巴,其实是——”

    “鲛人?”

    “美人——呃,对,鲛人。”邵劲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因为鲛人不能生活在岸上……”邵劲继续说。

    “鲛人不能生活在岸上?”徐善然略讶异,然后她一笑,“想是我漏了书中内容也未可知。”

    “……因为鲛人不能生活在岸上,”邵劲苦哈哈说,他心想有一个博学多才的妹子的痛苦……大家现在都知道了吧!“所以大家都不同意。但是这条小鲛人不死心,她去找了巫师,让巫师给自己施法,把鱼尾巴变成了双腿,这样她就可以去岸上找皇子了。但是同样的,为了这条腿,她付出了自己的声音为代价,她不能告诉皇子自己是救他的救命恩人,并且如果皇子变心,她就要在太阳下变为泡沫而死;但同样的,如果在这个时候,她用一把匕首刺入变心的皇子的心脏,让皇子心脏的血流到自己的双脚上,她就能够再回到海底……”

    “这故事好荒唐!”何氏气道,“肯定不安好心!”

    桂妈妈点头附和,她也觉得这个故事荒唐,这故事最后结局若是好的,岂不是在教人淫奔?

    徐善然眨了一下眼睛。

    邵劲正好将这一幕看见眼底,他情不自禁说:“总觉得……你知道结果了。”

    徐善然笑起来:“什么?我并不知道。”

    邵劲想了想:“所以最后,小鲛人在皇子结婚后的第一道阳光中变成泡沫死了。”

    “……呃,”何氏愣了一下,“最后的结果也太惨了吧?”

    “……是太惨了。”桂妈妈也情不自禁道,虽说私相授受如何也不能接受,可世上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这种结局可是叫父母连法事都无法帮孩子做啊!

    “嗯——”徐善然道。

    “你果然知道这个结果了。”邵劲瞅了一眼妹子的神色,笃定说。

    徐善然笑了笑:“她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这话说得并不完全,但邵劲想了想,自己也笑起来,话中不无感慨:“确实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为了喜欢的人放弃父母亲人。

    为了喜欢的人放弃荣华富贵。

    为了喜欢的人放弃自己的声音,放弃自己的头发,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那样疼痛。

    可就算是这样,还是喜欢,还是爱啊。

    我这样、这样、这样地爱你。

    我怎么能去伤害你呢?

    我的爱没有结果,可我的爱不是一个笑话啊。

    哪怕你并不爱我,我又怎么会去伤害你呢?

    我那样爱你,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想要去伤害你啊……

    天空上的月亮冰盘似的明亮。

    邵劲说:“天色有点晚了……”

    何氏不满,微微咳了一下。

    桂妈妈有点尴尬,不知道是不是要提醒自家太太她们正在听壁脚。

    邵劲这回总算听见了声音,他有点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徐善然举手掩着口,轻轻咳了一声,旋即她放下手说:“这两日喉咙有些不太好。”

    “注意身体啊。”邵劲叮嘱。

    “嗯。”

    “那我就先走了。”邵劲说。

    “好。”

    “有什么事跟我说。”邵劲又说。

    “好。”

    “有什么计划的话去做没有关系。”邵劲说这话的时候心脏都疼得直抽抽。

    “……好。”说话的时候,徐善然也不禁露出了一丝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心道和某些花丛老手相比,她面前的这位真是单纯得可爱。她看着邵劲努力展平表情的模样,也不由坏心问,“要是我按着计划做,有人就该心疼了吧。”

    ……真的特别疼tt。

    不过不怕!邵劲深吸一口气:“反正我还有一年,而且啊——”

    “什么?”

    “两个人快乐总比一个人快乐好,一个人伤心总比两个人伤心好。”邵劲认真说,“善善,你一定要快快乐乐的……看到你高兴,我也特别高兴。”

    结果话音才落下,闭合的院门就被人敲响了!

    倏忽之间,徐善然和邵劲一齐往那几步之外的院门处看去。

    时间暂且往前倒推一刻。

    自下午时分徐丹瑜将邵劲和徐善然之事告诉徐佩东以后,这山上真可谓是有几个人就有几种心思,偏偏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之中,一多半的没有多余心力去关注其他。

    好比今夜的徐佩东,明明想着要去女儿的院子里和女儿说说话,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何氏早就先他好几步到了女儿的院子里,并且坐在屏风之后看了好长一段的小儿女情思。

    当然最后他也并没有和先进去的何氏碰面,因为徐佩东虽则想去,却根本就没有走进徐善然的院子。

    早在距离那儿还好远的地方,他就被自己的大儿子给拦住了。

    夜色昏昏,却也掩不住徐丹瑜脸上的愁苦。

    他直言相问:“父亲现下可是要去妹妹那边?”

    “你等在这边就是特意问我这个的?”徐佩东缓缓说,“不错,我现在是要过去。”

    徐丹瑜说:“那可否、可否请父亲千万当下午的事情没有发生?孩儿回去想了又想,只觉得可能是我自己看错了,毕竟那时候祖母还在停灵,家中人来来去去,也许妹妹只是想躲个清闲,不叫别人看见自己的伤心之态,却恰好碰到邵劲;又或者是孩儿那日头晕眼花,一错眼就将旁人当成了妹妹;又或者妹妹的侍婢被那树梢花枝挡住了……”

    徐佩东沉默着听徐丹瑜说完,然后才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徐丹瑜面露羞愧:“孩儿知道,都是孩儿的错,是我不该什么事情都没弄清楚,就急急忙忙的到父亲面前搬弄是非,还请父亲责罚!一切都好,只请父亲千万不要在母亲及妹妹之前提起这件事……”他鼓起勇气抬头看徐佩东,说,“孩儿的生母及双生姐姐都已如此,母亲仁善,待孩儿还一如既往,可孩儿下午也不知是着了魔还是撞了客,竟编排出这样的事情来……”

    徐佩东的声音难得低沉下去,话语中似蕴含风霜:“你下午言之凿凿对我说善姐儿和邵劲有关系,不过两三个时辰,你又言之凿凿说下午的自己是中了邪说糊涂话,言之不定三反四复,你叫我到底要相信你的哪一句话?”

    徐丹瑜涨红了脸,立时跪下不敢再说话,从他的视线里,只看见徐佩东墨绿色衣袍的下摆上用银线勾勒的仙鹤老松图在月色下闪烁着稀微的光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徐丹瑜觉得冷汗开始爬满背脊的时候,那幅仿若静止的衣摆终于轻微摇晃了一下。也是这个时候,徐佩东的声音响起来。

    “行了,起来吧。”徐佩东淡淡说,月色照亮他的脸,他的神色连同声音,都有着说不出的疲惫,“我就当你下午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下去吧。”

    徐丹瑜不敢说多,飞快答了一声‘是’,就立时站起来,微躬着身送徐佩东往来时的路走去。值不够,在徐佩东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里后,他也并没有回去,而是在原地站定一会,确定徐佩东不会回转之后,便即刻转身朝徐善然所在的院子中走去——局至此时,刚过一半矣。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虽然突兀,却并没有叫徐善然和邵劲慌乱。

    邵劲将口中的话一放,在黑夜里就如一只狸猫那样无声无息的蹿出,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再次回到徐善然所在的窗户前,语气轻松地说:“徐丹瑜在外头,看样子是一个人来的。那我就先走了——唔,”他左思右想还是有点不放心,“要不要我在外头等等?”

    “光明正大下,他能做什么?”徐善然淡笑。

    “也是。”邵劲挠挠脸,“那我走了。”

    徐善然点点头,她的手里本扣着一样事物,是准备这次邵劲离开的时候递给他的。但到了现在,她突然又有点犹豫,不知道是该给还是不该给……她也忘记了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这样迟疑过了,不过有时候,正是这样的忐忑犹豫,才叫隐秘的快乐从心底里升起来。

    眼见着邵劲已经要转过身去,她最终还是装作不经意地一抬手,将那东西落到了邵劲身前。

    本要走的人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伸手扣住,毕竟外头有人,他也没想太多,拿了那东西就径自离开,哪怕是最后,也没有忘记把自己带来的那个鸟窝给再带走——这麻雀太小养得累,又不漂亮,想来徐善然也不会特意去养,再说他刚才随手就揣着来了,跑出去找吃的鸟爸鸟妈回来没看到孩子估计着急上火,索性这次他回去的时候再把这窝放回原处就好了。

    徐善然站在原处,直看着那端着鸟巢的背影消失在墙头,才转回身来。

    只一眼,她就看见了自屏风后转出来,站在自己身前的何氏。

    跟着何氏的桂妈妈避了出去,棠心则去外头给徐丹瑜开门。

    而何氏正站在徐善然几步之外,神色复杂。

    “母亲。”徐善然说。

    何氏大概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她只道:“先去见丹瑜吧,他这么晚过来,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徐善然点头答应。何氏在屋里,她索性便走到外头,直接去见被棠心领进来的徐丹瑜。

    寺庙中的院子自然没有家里的大。等徐善然转出房间的时候,徐丹瑜也正好在棠心的带领下来到了小屋之前。

    徐善然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就见徐丹瑜似走得有些心不在焉,一路左右望着,直被丫头带到徐善然面前后才长揖而下。

    “妹妹。”

    “哥哥好。不知这样晚过来可有事情?”徐善然也是见礼,但并无意把徐丹瑜带进屋内。

    徐丹瑜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将自己带进去,但他的眼角依旧在徐善然看不见的地方微微一抽。

    他此刻再回想,才发现自己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情况见到这个妹妹,她的礼仪好像始终一丝不错,也只有那一夜里——

    他没有再想下去,很快起身,将先前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妹妹在山上清苦,愚兄上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些妹妹在家里惯吃的点心,也不知道妹妹喜欢不喜欢……”

    “多蒙哥哥费心了。”徐善然说。

    “妹妹实在太客气了,不管如何,只请妹妹千万试试。”徐丹瑜说,又道,“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徐善然笑道:“哥哥夜半过来,不多呆一会儿和妹妹说说话?”

    徐丹瑜坚辞,只说“这么晚过来已是打扰妹妹了,不好再留”。

    徐善然也无所谓,便叫丫头将人再送出去,她自己则将那徐丹瑜拿来的盒子提着,转进了屋子,何氏果然还站在原地。

    她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再看向何氏。

    何氏便提起了之前的话头:“母亲刚才在后边都看见了……你这是认定对方了?”

    到底知女莫如母,徐善然刚才那一落泪一扬唇,邵劲没有明白什么意思,只看着徐善然背影的何氏却一下子就知道了。

    “是。”徐善然轻声说,“叫母亲失望了。”

    何氏苦笑起来:“我失望?我对你有什么期望啊……”她想着自己的期望,她只期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好好的、一辈子快快乐乐安安稳稳的——

    她又道:“风节是个好孩子。但善姐儿,你有这样的家世容貌,你知不知道,只要你愿意,多的是人愿意发誓一辈子这样待你呢?”

    大概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她的家世容貌代表着什么了。

    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权势与富贵,又代表着什么了。

    何况这世上,纵有一千人,一万人,待她如珠如宝又如何?

    就如她母亲所说的,她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容貌,怎么会没有趋之若鹜的少年才俊?

    可多少少年才俊,挡得住手掌权柄笑傲天下,膝伴美人红袖添香的诱惑?

    就算都挡得住,他们又有几个人,最终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她带出来呢?

    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爱她爱到宁愿割肉剜骨,也不忍心她落一滴泪?

    “好了,好了。”何氏温柔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徐善然这才发现自己被母亲抱在了怀里,她微微抬脸,只看见何氏微胖的下颚。

    对方的声音里满是纵容和安慰:“别伤心,母亲答应你好不好?风节的出身是差了点,但好在嫡母不在,也没有什么糟心的亲戚,我们也不求你什么,你嫁过去自己过得舒服就好了……”

    “……”在最初激荡的情绪过去之后,徐善然开始感觉尴尬了。

    “我没有伤心……”她心想着不过是嫁个人,邵劲从各方面来说也符合要求,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伤心的。

    何氏呵呵笑了两声,只伸手轻拍着对方的背脊,心想着我信了你的话才真是个傻子。

    “我真的——”徐善然更尴尬了。

    “好,好,没有伤心,没有伤心。”何氏顺从毛摸。

    “……”徐善然。

    这时候再说下去显然越描越黑,徐善然终于放弃了辩解,只做害羞之态将脸埋入何氏怀中,好一会儿,等自己母亲心满意足带着桂妈妈走了之后,她才收拾心情坐回桌子之前,去看徐丹瑜带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自家里带出来的小小食盒,里头装满了糕饼等小食。

    棠心一眼望去,说了声:“倒真是姑娘时常吃的,不想五少爷竟会带这些东西来。”

    徐善然并不说话,只取了其中的糕点一个个掰开,等掰到第三四个时,果然看见有一张纸条夹在其中。她掸掸上面的碎屑,张开来看了,就见上面以炭笔写了几个字,歪歪扭扭的,似用左手写的:

    “消息,查邵。”

    这四个字说的是大白话,无非是那边来了消息,要调查邵劲。

    徐善然沉思一瞬,便就着火将纸条给烧光了,此后并不多话,只有丫头铺床整被,伺候徐善然睡下。

    也是这个时候,刚刚回到自己屋子中的何氏也由着丫头婆子的伺候,与徐佩东一起躺到了床上。

    何氏今日一天也累得够呛,刚沾了床就有点迷迷糊糊的。

    倒是徐佩东,被徐丹瑜的两席话闹得心里不对劲极了,手拿一本书翻来覆去的看,看不进去又睡不着。

    此刻妻子躺在床边,他就有点想和对方说话;但是眼看着老妻强撑着精神,眼皮却要掉不掉的样子,他也只能叹上一口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灯火很快就在徐佩东的指示下被熄灭。

    夫妻两合盖着一床被子。徐佩东思来想去,既答应了徐丹瑜不把话说出去,他就肯定不能拿来和何氏讨论,最后也只忍不住说:“也不知善姐儿最后会嫁到哪家去。”

    何氏已经困得迷糊了:“娘亲刚走,怎好说这个?”

    徐佩东一怔:“我竟糊涂了!”

    何氏打个哈欠,又迷迷瞪瞪说:“不过你的那个弟子,风节,还不错……”

    听得何氏第一句话,本已经释然的徐佩东再听见这话,又是一怔。

    这一回,他想着徐丹瑜前后的两次话语,又想着妻子的话,神色慢慢就有些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