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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苡说:“我是东北人,爱国就差了吗?我的感受,比华侨、比上海人更加直接得多。我讲,凡是中国人,个个爱国。除开极少数见利忘义的卖国贼引狼入室,唯利是图贩卖走私洋货,以及为虎作伥的奸官奸商在外。”丁小开听完话,用左手把她右手握成拳状,及使她跷起大拇指,再托起。罗苡不懂丁小开是啥用意,由着他摆弄。而丁小开呢,把自己右手也握成拳状跷起拇指,向罗苡跷了大拇指的右拳,弯了三弯说:“罗小姐,在船舱,我不能起立,我拿你的手,代表你。我的手,代表我,大拇指代表我的头,向你低头致歉,对不起,我讲的话,有语病,应该说,中国人是爱国的,不然的话,日本人侵略东北,政府对抗日有顾虑,但东北民众,在共产党领导下,武装自己,坚持抗日,令尊大人就曾参加抗日负伤回来,你的话讲得对,不是华侨同上海人顶爱国,这个‘顶’字,应该取消,是中国人大家爱国。”
罗苡说:“啥人要你讲对不起,我真盼望,阿拉国家,有一个廉洁、不腐化、不崇洋,励精图治,自强不息的政党,领导政府,发展工农业,让老百姓生活水平年年高起来。男女平等,女人享受教育、参政、就业的公平权利,太平盛世,国家富强,在国际上站起来。阿拉老百姓就欢呼了。”丁小开接着说:“那个时候,我们能够收回租界,废除不平等条约,取消领事裁判权,关税自主,黄浦江不再有外国军舰,光复东北同台湾等失地,你、罗小姐,嫁给阿拉上海人,可以扬眉吐气回东北老家去探亲了。”罗苡说:“你讲话就忘不脱要讨便宜,我将来嫁人,就不会嫁上海人。”丁小开说:“我要结婚,我一定要同个东北小姐。哎,我忘记问你,你上次寄出的英文自荐信同履历表,回音有吗?”罗苡说:“回信来了,可以聘用,但要我交二百元抵押保证金,我拿不出,只好放弃。唉!我泄气想离开舞场,就是没机会。如果我能够当个工人,每个月有二三十元,安安稳稳,青菜豆腐,上工下班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难呀!以前,我父亲在世,我想不到人有这样难。做舞女,你规矩,常常吃汤圆,贴车钿,不规矩,拆烂污,究竟下场怎样,难讲。做人难、人难做、难做人。”
小丁说:“你讲,工人你愿意当,当上海的小厂工人,每天十二小时工作,一般的也要十小时,上海失业人多,人浮于事,老板要多赚钞票,降低产品成本,剥削工人,八小时工作的厂家,在上海是不多的。日本人开的厂家更加凶,二十四小时开工,两班倒,出废品照成品价格赔。工人工资便宜,他们的产品成本低,纳统税、交关税,随便应付应付,报关又方便,产品近销中国、亚洲、远销欧美。日本人发财,中国人倒霉,工人生活,一个字概括‘苦’。有时,生得漂亮的女工,还会受到男工头拿摩温的欺侮。”这一段话,是丁小开讲旧上海女工生活的真实情况,试探罗苡是否真肯当女工的意愿。
罗苡说:“我愿意当工人,愿意吃苦。苦,我不怕,当舞女,别人总归看不起,背后人家讲闲话也难听,也讨厌,丧失做人的尊严。”
丁小开说:“如果有工人让你当,每月工资二十元,你真的愿意当。”罗说:“有工资二十元,够两个人生活,我讲真话,不是说假话,当然愿意。”丁小开听了罗苡肯当工人的话,内心高兴,他转头大声说:“船老板,请你掉头。”
舢板回程途中,丁小开脑海里盘算着托哪些朋友同学为罗苡找职业,沉默。船的浮动摇晃使规矩地坐在船舱里的她和他时时靠在一起,这时,罗苡又一次想到,怪不得,男人欢喜请女人荡舢板,看来,名义上是乘风凉游江景,实际上是找个地方对女人动手动脚揩油。怪不得,听几个小姐妹说过,客人请荡舢板少去为妙。罗苡又想到,正是大轮船行驶在江中激起的波浪,使舢板船摇晃,人也自然地倒来倒去的时候,男人可以有心乘势,把身体倒靠在女人身上。如果女人没有不高兴的表示,可以进一步拥抱,如果女人不有所抗拒,男人可以得寸进尺。要是女人被摇晃而偶然倒在男人身上,机会更加好。如果碰到的女人,不愿意反应是推开,男人可以借着波浪摇晃船的原因,有个“落荡势”(体面和谐下台阶的场面),双方不会搞僵。看来,荡舢板,有很多女人,会受轻薄。罗苡又想到身边的丁小开,人实在不坏,在船上没有因此做缺德动作。
丁信诚送罗苡到她的住房下,看见亭子间电灯还亮着,罗小姐说:“都是你,害我迟了三个钟头才回家,你看,我妈还没有睡,她一定很着急很担心。”
“对不起,对不起,我想得不周到,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要不要我上楼,同伯母解释。”
“深更半夜,你还不想回去?丁伯母也担心你的,你还是早回去吧!”丁信诚只好点点头,拍拍罗苡肩膀:“拜拜。”罗苡轻轻上楼,房门露着缝,虚掩着。她推门进房,悄悄声:“妈,你还没有睡。”
罗太太也悄声地用责备的眼光望着自己的女儿道:“你过了时间不回来,现在已是午夜两点了,我哪会放心,就怕你在外面被坏人骗了。”
“妈,你忘了,今天是星期一,丁小开先生邀我夜游黄浦,到黄浦江雇船在江心乘风歇凉、白相、聊天。就这一次,下次我不会让你操心就是了。”
“丁小开先生没有对你有啥不礼貌吧?”“他一向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罗苡说罢,罗太太接过话:“人,在一定的场合下,他是有理智的,一旦男女之间的感情升华到一定程度,他就会变的,你要把握自己,小心上当。当然,丁小开例外,你在舞厅吃那碗饭,坏人太多,到时你醒悟过来,也就晚了。听妈的话,没错。去睡吧。”罗太太边说边看罗苡,见她的眼眶湿润了,仿佛有些伤心。
为了替罗苡寻找职业,丁信诚四处奔走,向他盘算好要找的对象、同学或朋友,知道他们家开有大商店工厂的,都郑重地登门面谈,把罗苡的能力学历等作简单介绍,托请他们找一个工作机会,并和他们说,要保证人保证金等等,他全承担,有消息打电话或者邮票三分本埠信通知他。如此这般,丁小开忙了有一个星期,才定下心来。
一天下午,丁小开忽然想起,他曾对阿菊承诺,暑假送她回兴化,假期过了二十多天,还没有办。他去看过她一次,阿菊虽然没有提,但将心比心,她一定很着急。这件事一定要办,迟办不如早办。
丁信诚到阿福家,找到福师娘。要她转告阿福,回家后,请到他的书房,有事商量。
晚饭后,阿福来到了丁信诚书房,一见面便问:“小开,有啥事这么急见我?”
“福师傅,先坐下,喝茶。这次请你来,是为阿菊,我本想是暑假送她回苏北老家,让她一定团圆,但是,我现在替罗苡找职业,等回音,抽身不开。你看,怎么办?”
阿福是个热心人,既然能把阿菊从火坑里救了出来,也就好人做到底,他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大儿子荣生高中毕业,大学读不起,失业,我准备叫他学我吃司机饭,过些日子去学汽车驾驶,现在有空,就叫他送去,这样保险。”
“这太好了,有你儿子送,我也放心,旅费、生活费我现在给你,明天就走。”
“明天走,来不及,阿菊走之前,你也该同梁家父女当面讲清楚,让他们放心。最好是后天起程。”
丁信诚点点头,从身上摸出钞票,递给阿福说“买两张客舱船票,后天我们一起去送。”
丁信诚来到梁家,见了阿菊和梁小姐。他同他们讲已请好阿福的儿子荣生买了船票,送阿菊回苏北老家看看,他叫阿菊做好动身准备。
阿菊听了这话,喜极而泣。丁信诚看她,经过调养,生活正常,以前苍白的脸,现在显出红润,漂亮多了。
丁信诚起身告辞,梁小姐识相,只送他们出房门,让阿菊送他。丁信诚和阿菊走到车边,他拿出钱给她说:“你这次回家,家里一定需要钱,你也需要钱,这是一百块钱,你带回去给家里,让你母亲高兴高兴。这次回去,留在苏北还是回上海,随便你,如果回上海,我愿意照顾你。”
阿菊这时十分需要钱,既然丁信诚对她这么有情意,也就将钱收下了。这天,大家都去送阿菊,荣生买到的是大达轮船公司,申扬班大德号客轮的房舱票。有上下铺位床。阿福说:“荣生,你送阿菊小姐,旅途要小心。阿菊,你这次回家团聚,丁小开没有空,不能送,是小开出旅费,我叫儿子荣生送你,祝你旅途顺风,安全到家。”然后转对丁信诚说:“小开,离开船还有一个多钟头,我怕令尊用车,我先回去,梁小姐,你也该回去了,跟我的车。”
梁小姐向阿菊祝福了一番话之后,就同阿福离船而去。轮船上对单个房舱、官舱船票的女客,集中在几个舱房,避免男女混杂。丁小开叫荣生带着船票同阿菊去找船上领班,重新安排他们的舱位。荣生同阿菊出去了。真像一对新婚夫妇。
不久,荣生和阿菊回来了,他们能同一个舱房,以便互相照顾。丁信诚对荣生说:“荣生,你一路上要照顾好阿菊,旅费你开销,预算好就行了,预留阿菊同你一起回来的钱。”荣生想不通,这次不是送阿菊回去吗,怎么还准备她回上海来呢?便问:“信诚哥,不是送到了我就回来吗?怎么?”丁信诚笑笑道:“荣生,我只是叫你预留,也许阿菊这次回去,见不到家人,也许她喜欢上海又回来呢?这些都要考虑周到。是吗?”荣生终于明白了丁信诚的道理,真是暗暗佩服他。阿菊回老家的第四天晚上,丁信诚在床上躺着,看《女董事长外传》:“丽华及冯敏,早晨同时睡醒,她拉亮床头灯,侧身看着仰躺的他。她说我看你像是有心事,你呆呆的想啥?他说我没有心事,我是回忆昨夜我在大浴缸里所看到的你那身全裸地洗浴。她说你闯进来看人家,真是老脸皮,不害羞。他说我脸皮老,可是有一样不老。她捶了捶他说你真坏你真坏,冯敏一边说一边来了精神,一股强烈的欲望集中到他的腹下。他的嘴在她精赤的胸前找到了一颗莲子,含而舔之……”
丁信诚看到这里,忽然有人敲门,他起身开门,是李妈拿着信站在房门口递给他说:“少爷,你的信件。”
“谢谢。”丁信诚接了信,往沙发上一坐,立即拆开来一看:
信诚兄,委托贵友就业之事,已有眉目,望于星期天晚驾临寒舍面谈。专此即颂。
星期天晚,丁信诚到卢家。老同学见面不讲客套话。卢济平说:“有家小糖厂,是表兄汪先生经营的。他同意请贵友进厂当工人,每个月工资二十多元,一赚钱就分花红。因为是食品业,关系到顾客的卫生健康,所以进厂的人,要先到公办医院做体检,拿着健康证明,让厂方看过人再决定。”
“好的好的,我照办,你同汪先生约定,阿拉后天上午九点钟来请你同我一道到厂里应聘,谢谢你的帮忙。”
丁信诚从卢家出来,直将车子开往月宫。那晚,丁小开整晚只请罗苡跳了两次舞。第一次舞,他告诉她有要事面谈才破规来的;第二次舞是给舞票。丁小开摆测摊,这次他坐的位子是靠壁的长排沙发。十一点多钟,他看见旁桌坐的一个“小抖乱”,叫了一个舞女坐台子,小抖乱对她言语粗鄙,舞女容忍了,对小抖乱保持客气。头只台子钟点到,小抖乱请她坐第二只台子。这次,乐队奏出黑灯舞曲,小抖乱没有请她跳舞。丁小开旁听小抖乱说,许小姐,你的长统丝袜是上等货,薄、滑爽。女的嘿了一声。丁小开意会到是“小抖乱”摸了她的大腿。又听到那舞女说,庄先生,请你庄重点儿好吗,手规矩点儿好吗,人家痒死啦。丁小开意会到小抖乱的手是沿着大腿向上摸。他又听到舞女说,庄先生,你的手拿开好吗?小抖乱说:这样小气,摸摸会少了啥,摸摸会少了一根毛?想不到你来小舞厅,要造贞节牌坊,真真是十三点,不识抬举!阿拉用钞票是来买开心的,本来还要连坐台子,你窍不开(“窍”字是双关语),少爷有钞票,送别人。那舞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肚皮痛,少陪你先生,两只台子,阿拉奉送。下趟陪你。”她走了。
丁小开听完对白,知道是这舞女不肯让那客人揩油摸身,又怕得罪人结冤家,白陪客不敢要舞票。他想,罗苡实在要改行。
舞厅打烊,菲亚特小车,只能坐四个人。丁小开分两次快速送客,罗苡是他第二次送客到家的。他跟她上楼,进门就说了有这样一个并不理想的就业机会,罗家母女听了,很高兴,托他赶快同厂方去敲定。丁小开说:“那么,我明天上午八点钟来接罗小姐去医院检查身体,后天上午一道到厂里去看看。”
星期二上午,丁小开陪罗苡去了工厂回到罗家,丁小开让她母女俩谈话,他告辞离去。罗苡告诉妈说,糖果厂同意要她,不过要试用三个月才转正。工厂在南市路远,丁小开先生愿意每日送我上下班。于是,母女俩商量,一致意见去做工,但罗太太要留下退路,万一糖果厂试工不称心,可以回舞厅,她教罗苡借口东北老家有要事,需回去一次,请假两个月。
当天下午四点钟,罗苡去舞厅,找了舞女大班周先生,向他请好假,到账房间把本星期伴舞得的舞票,交出结算,领了拆份报酬,又找茶房领班,付供应开水小郎本月份的月规钱,再到女厕所,给“马桶间阿姨”应付月费,对以上各人,她都说“谢谢”。
茶舞时间到了,罗苡又同来上茶舞的相好小姐妹讲,要回东北去一趟。杨、董、姚、李同另外几个小姐妹要送行,罗苡推说,行期未定,大家没有空,辞谢了。
从此,罗苡结束了伴舞生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