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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心下一跳,有点预感她要说什么,却又有些不敢相信,“妈……你要跟我说什么?”
秦月玲支支吾吾,似乎有些难以开口,急得杜若眼圈都红了,“妈,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秦月玲抓着杜若的手,还是说:“若若,我们走吧,不要在这里了。小枫我们偶尔回来看看就好,或者他放假去看我们,我们走吧……”
杜若急起来就有些气恼,抽开双手,背过身去厨房拿碗筷,不再理会秦月玲。
有些事情,秦月玲不提,她永远不敢问。但她提起来了,却又犹犹豫豫不肯说,就像一口气吊到一半,上不来,却也咽不下。
杜若就被这口气憋得鼻尖发酸,背着秦月玲在餐桌上慢慢地放着碗筷,一句话都不说。
乔靳南这房子保持他一贯的个人作风,黑白主色调,装得简约利落,带着男人专有的凌厉与尖锐,一旦安静下来,屋子里就莫名泛起一股冷意。
良久,沙发那边才有了动静。
“若若,当年我收了一笔钱。”秦月玲的声音清淡,却清楚地响在空荡的屋子里。
杜若的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来,“什么钱?”
秦月玲没抬眼看她,“我把那孩子送走的时候,收了人家一笔钱。”
杜若怔怔了半晌,才反应到秦月玲说的是什么,睁大眼望着秦月玲,声音平静得让人心惊,“多少钱?”
秦月玲的声音低如蚊呐,“六百万……”
杜若眨了眨眼,转过身坐下,拿起碗筷,轻轻一笑,“妈,你开玩笑吧?什么收了钱,什么六百万?你把孩子送走为什么要收人家六百万?你无端端多出来六百万我怎么会不知道?妈,别开玩笑了,吃饭吧。”
秦月玲看她的反应,已经红了眼,过去餐桌那边,期期艾艾道:“若若……那笔钱在小枫的户头下面,所以你不知道。我答应过人家拿了钱马上离开s市,再也不提孩子的事,现在咱们家失火,肯定是人家发现了!找上门来了!若若,我们再不走……”
“妈,你先把话说清楚。”杜若拿着筷子,声音温和,眼神却冰冷得吓人,“你为什么收人家六百万?你收了谁六百万?”
秦月玲哽咽起来,有些语无伦次,“若若,你别怪我……当时你爸爸不在了,我也拿不定主意要把孩子送到哪里,正好有人来找……说不会亏待孩子……那伙人看着挺有钱的,我就……”
“你就找人要了六百万?”杜若倔强地瞪大眼,眼泪蓦然滑出眼眶。
秦月玲也跟着哭出来,“若若,不是这样的,我没跟他们提过要钱的事,是他们主动提出来……若若,你爸爸过世的时候就花掉很大一笔医药费,他走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也就断了,小枫还没长大,你再带个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啊?我只是想你们以后的日子好过一些才拿了钱……”
秦月玲急急地解释:“若若,我知道你性子傲,所以一直没告诉你这件事,但是那孩子真的不能留,你带着孩子该怎么嫁人?人家问起来你要怎么说?”
杜若茫然地望着秦月玲,眼泪扑簌地往下落。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并不了解自己的妈妈。
她从来没怪过秦月玲把孩子送走,她特别能理解当时父母的坚持。她未婚先孕让他们丢脸,是她不对。她妄图生下孩子独自抚养,是她天真。她一直告诉自己,父母对那个孩子有多决绝,就是有多爱自己。
但是为什么要牵扯到钱?
无论什么事情,牵扯到钱,就变了味道。
杜若擦掉眼泪,夹菜吃饭。
“我刚刚醒过来那会儿脑子确实有些不清楚,所以不想离开这里,但是后来我都记起来了……若若,我们还是趁早走吧。”
杜若没有抬眼,一边吃饭一边冷声问:“那你究竟拿了谁的钱,把孩子送到哪里去了?”
秦月玲脸上又浮现出躲闪的神色,犹犹豫豫地说道:“我……应该是孩子的父亲那边……”
“妈,你说什么?”杜若眉头一皱,极怒反笑,“你说应该?你连抱走孩子的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吗?”
秦月玲忙解释,“若若,应该不会错的,不是孩子的父亲谁愿意出六百万要个孩子呢?他们说会好好待孩子……”
“行了妈!你别说了。”杜若拿掌心捂住不断涌出温热液体的双眼。
“若若你别难过啊,那孩子现在一定好好的……我真的是想你们姐弟俩将来的日子能好过些……”
“妈!我让您别说了!”杜若猛然放下筷子,眼泪再也不受控制,“你就那么笃定抱走孩子的人是孩子的父亲?连我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你知道?你根本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拿了人家六百万,把孩子给出去了,妈,这难道不是在卖孩子吗?你拿六百万把我的孩子卖了,还说是为我好?咱们家那时候有那么穷吗?用得着卖孩子吗?”
“若若,那孩子迟早得送走……”
“是啊,所以还不如送个愿意给六百万的人对吗?不管对方是谁,要孩子有什么意图,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个要送走的孩子,就当他不存在对吗?”
秦月玲也跟着哭得厉害,“若若我没这个意思,当时我问,他们怎么都不肯说。”
“当然不肯说啊,你钱都拿了还想知道人家的底细,人家那么傻?”
“可是若若……”秦月玲握住杜若的手,“难道不是何衾生吗?你嘴里说不是,可是若若……你是什么脾性我还不了解?从小到大,喜欢吃一样菜可以连吃一个月都不嫌腻味,喜欢一个书包从小学背到初中,喜欢一本书前前后后书都翻烂了都舍不得扔,那个孩子除了是何衾生的,还能是谁的啊?除了何衾生,还有谁能一口气拿六百万出来啊?”
在秦月玲看来,她就是笃定当时那伙人是何家人,才把孩子交给他们。
“你看我们之前都好好的,这段时间何衾生出现了,要挟我们的人也出现了。”
杜若扶住发疼的额头,“这件事我不想再说了,你吃饭吧,我出去走走。”
杜若起身就打算走,秦月玲却跟着起身拉住她,“若若你别生妈妈的气好不好?”
杜若抬眼望着她。
她哪儿有资格生气呢?从来都是她怕秦月玲生气啊,闭口不敢提从前的事情,生怕她还怪她,生怕她又回到父亲刚刚过世时的状态,歇斯底里地骂她毁了这个家。
“若若,妈知道你爸过世跟你关系不大,当时是太伤心了,又没处发泄才……妈也心疼你的……妈看你那么难过,也想过把钱还回去,把孩子抱回来,可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们,恍恍惚惚路上就出了车祸……”
杜若生完孩子后,没说过要见孩子的话,可天天躲在家里哭。秦月玲当时就动摇了,是不是家里没有顶梁柱也可以努力一把,把孩子养活?是不是可以不用那么在意外人的眼光活着,却让女儿承担失去孩子的痛苦?是不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就好?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事情也说不清了,我们再出现人家只会觉得我们是贪心不足……”
杜若垂下眼,轻轻抽回被秦月玲拉着的手。
“妈,你先吃饭吧,饭菜该凉了,我就出去走走。”
杜若拿着包,缓步出了门。
华灯初上,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久久地没有过去。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城市的繁华和喧嚣渐渐远去,只有冰冷的寒风吹在耳边。
其实这里并不是杜若的家。
当年她怀着孩子,父亲一手安排好,早早地到s市安排好住处和医院,以便顺利掩人耳目,生下孩子就送走。结果她生完孩子还没出月子,秦月玲就出了车祸,住进了这边的医院。再后来,杜晓枫也考来了这边的大学。
有时候杜若会觉得挺好,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至少不会触景伤情,有时候她又会觉得没有归属感,就像飘在空中的枯叶,想要归根却找不到落脚点。
现在她就觉得挺好,这里没有人认识她,就算走在大街上哭得鼻红眼肿也不会有人回头看她一眼。
她兜兜转转很多圈,一直到天边的红霞散去,一轮明月挂在当空,她觉得她应该走得挺远了,但抬头一看,原来是在原地打转,她还是在那栋住宅楼的门口,乔靳南的那间屋子里亮着明晃晃的灯。
她不想上楼,却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干脆在大楼边随便找了个角落,捡了根枯树枝,蹲在地上随意地勾画。
她得承认,今晚秦月玲跟她说的那番话让她非常难以接受。尽管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第一时间要求自己冷静,只有冷静才能把事情处理得更好。或许她应该理智地接受,秦月玲考虑的又有什么错呢?反正总是要送走的,多一笔钱何乐而不为呢?
钱呐,多好的东西啊。
只是她并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有机会认回那个孩子,她该怎么对他讲把他卖了六百万的事情。
杜若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狠狠地眨了几下眼才看清她在地上划出的字符——ss。
灰尘扫出的字符,歪歪扭扭的,很快又被疾风刮乱了。
暖黄的路灯下,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正好盖在那字符上,杜若抬头,大概是因为眼底还有氤氲的泪水,那人向来凌厉的脸都被柔化了,朦胧中带着淡淡一层光晕。
“杜若,你怎么总是这么狼狈?”他微微弯腰,递给她一条折叠整齐的手帕,接着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杜若擦掉泪水,再抬头看他,那张脸已经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明暗交接的侧脸轮廓分明。
“乔靳南,我请你喝酒吧。”杜若仰着脸,弯起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