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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皱巴巴,一忽而就长开了。满月的时候,嫂嫂们把崽崽抱出来,邻里乡亲都迫不及待拢在门边看,姐弟仨个也不怕生,见人就咧着红红小嘴儿笑。生得可美可俊,被秀荷养得像三只肉肉的小包子,那小短腿儿从褥子里蹬出来,又粉嫩又灵动,不知博得多少羡叹。
大早上刘伯把马车停在巷口,长辈们把秀荷送出门,阿檀和董妈揩着大包小包随在后面走。明明过个江就到城里的距离,红姨眼泪却抹不停,好像秀荷就要天涯海角地去了。把三个宝儿挨个亲一遍,又叮嘱庚武回去再多雇两个婆子,别舍不得花钱,不能叫我干闺女累着。
如今这女人可是三家长辈眼中的宝,娇贵得不行了,哪里有胆儿敢让她受委屈?庚武嘴角噙着笑弧,好脾气地点头应是,把秀荷扶上马车,先行带着孩子往城里出发。晌午的时候,阿爹和庚夫人等也另雇了两辆马车随后赶到。
不得不说,庚武在娘儿四个身上的开销用度有多豪宕。满月这天,庚武命人把福城最大的盛萊酒楼包下,四邻八镇发了上百张请帖,光满月酒就办了整整二十九桌。
又给秀荷和崽崽们各打了全副足金首饰,在堇州府第一衣庄通身制了几套新衣裳,小家子五口往门厅一站,那娇妻稚儿,那英武杰俊,风光好不惹人艳羡。
秀荷怪庚武,钱没赚多少,面上倒铺得挺阔绰,家底儿都给他败光了。
庚武拱手与来客们招呼应酬,趁人不注意时在秀荷柔软腰肢儿上一揽,好整以暇地勾唇戏谑:“爷自个赚来的银子,爷乐意怎么阔绰。”
那修长指骨暗中用力,挠得人骨头里痒痒,可恶极了。秀荷又羞又慌,慌什么?庚武最近多了个念叨,每每凝着秀荷换衣裳,便道就喜欢她现在这样的肉-感,说生过孩子之后的她胯盘儿又嫰又圜,只看一眼他就忍捺不下。秀荷怕今夜搬回城里,抗不住就要与庚武同房了,但他的那颗大树嚣张起来不要命,伬忖大得叫她受不住,想想心就慌呀。
“翅膀硬了,管不动你。”羞忿地剜了庚武一眼,叫阿檀和董妈抱着孩子先随自己进去。
秀荷她不知,不知自己在庚武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秀荷最初的躲与弃,到迫不得已之下的顺从,以至后来的渐渐爱上,都是激发庚武商场斗志的催促剂。当然,作为一匹城府甚深的“狼”(借用秀荷的形容),庚武是不会把这些告诉秀荷的,他只会用一种男人的方式去补偿,比如给予她眼下的富贵荣光,比如用最浓烈地爱把她浇灌……
观望了半年多,如今各商户早已对庚家三少爷的精明能干耳闻目睹,又听说他和太后王爷沾着边儿,哪里还敢不巴结?一个个携重礼前来恭贺,那车水马龙把盛萊酒楼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也给梅家发了帖子,原以为梅家必不肯派人来,不想末了还是看见梅孝奕的马车在阶前停下。
梅孝奕是在几天前回来的,福城所有人都想不到,这个昔日梅家的半瘫子少爷能有恁大本事。具体不晓得他使了什么手段,但听说太后身边的太监总管陆公公,查到是姜贵妃宫里的一名侍女下了药,证据确凿,那侍女当场畏罪服毒,皇上便顺水推舟把案子了结。
案子从去岁秋天拖到今年六月,明理人都知道是皇上借着这事儿为难梅家。梅二老爷和梅孝廷虽然放了回来,到底在宫装上确实出了纰漏,被罚去十万两银子,绣庄的生意也给永远取缔。梅家从此算是起不来了,听说梅二老爷回来大病一场,一直就在床上养着;梅孝廷留在京城不肯回来,梅孝奕便给了他笔银子,帮他投了个吃利息的买卖。兄弟两的感情还是好的。可叹早前梅家对大少爷那般敷衍,末了危难时候靠的还是他,外头人们议论起来,一个个也是唏嘘不已。
梅孝奕携晚春走进门厅,那梅家少爷特有的清颜玉貌在人群中好不醒目。晚春穿一身苏绸对襟褂儿,打扮得团花锦簇般艳丽,见庚武站在门厅里迎客,脸上便堆砌笑容:“恭喜庚三少爷,怎么就你一人,秀荷她不在嚜?”
“梅太太来了,她正在里头和客人说话。”庚武却不正眼看她,只是淡淡地拱了一拱。
当了爹的他看上去越发的英姿勃发,道不出一股沉稳的男人味道。都说男人养女人,其实换过来女人不也养男人嚒,这个男人的心都被她关秀荷的身子套牢了,眼睛里再融不进别的女人。晚春心里酸,如果不是秀荷逃婚,现在这个男人或许就是自己孩子的爹,她就是站在他身边享尽夸耀赞美的庚三少奶奶。
晚春僵了一僵,又笑盈盈:“走的时候才听见丫头出生,不想前脚才出门,后脚又生下来两个。我那一趟马车可真是功劳大了,说出来到底还是好姐妹,不舍得把她撩在路边,不然换作个陌生人,三个孩子最后都不晓得会怎样。”
一边说,一边捂着嘴儿花枝乱摇,把手腕上的金镯子玉镯子撩得叮铃当啷响。
庚武微蹙眉宇,只转而对梅孝奕打了一拱:“上一回多谢你,恕庚某莽撞。”
梅孝奕回庚武一礼:“你不用谢我,我救她乃是于理应当。”
甚么叫于理应当,外行人听不懂,当事人却晓得,这是在提醒庚武,从前秀荷与他拜过堂,他与秀荷亦是姻缘未尽的夫妻,只不过半道上被庚武捷足先登了去。
呵,那哄骗欺瞒的婚礼又算得了甚么姻缘?庚武可不当回事,秀荷的身子是他的,人就是他的。隽冷面庞含笑:“梅大少爷里边请。”
“请。”梅孝奕亦挑眉勾唇,让汉生把礼物呈上来,西式的精装彩色琉璃玩具,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庚武叫管事的收下,见客人都已来齐,自己便也走了进去。
腿愈后的梅孝奕其实与庚武一般身量,两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庞蓦然掠过,晚春看得痴痴迷迷。本来想挽住梅孝奕的胳膊,娇滴滴做恩爱受宠状,但梅孝奕冷漠地把长臂滑开,她便有些尴尬,回头对庚武笑笑:“诶你看他,他这人就是奇怪。”
汉生擦过她身旁,把她冷瞪着:“小太太一早上打扮,央着大少爷要来,就是为了看庚三这张冷脸?”
晚春剜了汉生一眼,她可看不上汉生,就是个主子说什么就做什么的奴才腿子,连时间都是固定的,温存也没有,木棍一般捅来捅去,他还真以为自己能对他上心?
晚春撇嘴轻叱:“他要是心里不肯来,我怎么求都没用。是他自己想看那个女人。”扭头看了眼人影阑珊中一袭缃色海棠花底褂子的秀荷——
酒席间人山人海,秀荷、阿檀和董妈各抱一个崽崽,正随在庚武的身后挨桌敬酒。身上的料子是堇州府头牌师傅亲裁,把少-妇莞尔的身段点缀得柔媚又得体;姐弟仨个穿一色的大红,喜气洋洋白白胖胖,往庚武身后一站,立刻便引来恭维声此起彼伏。秀荷亦笑盈盈,往来应酬间贵奶奶的风范一点儿也不逊色。
晚春看得眼睛涩,想叫大少爷给自己夹菜,大少爷侧着清雅的脸庞,凤眸正痴痴地凝着那个女人,那眸光如古井幽深,在手中的水酒里映下寂寞。晚春就“哼”了一声,揩着帕子站起来。
秀荷抱着甜宝走到角落这一桌,这一桌僻雅,都是家里头的长辈。阿爹看见外孙来,乐呵呵地把双臂张开,他是很懂得抱小孩儿的,子青产后身体不好,那时日子过得清俭,请不起婆子,秀荷小时候可都是他一手带大。
这还是关福头一回近距离打量孩子,眼看小甜宝眯着弯弯笑眸儿,眉眼间都是秀荷小时候的影子;再看花卷与豆豆,两个小少爷蠕着小胳膊短腿,“呃呃呜呜”玩地好不欢快。忍不住眼眶便有些潮:“打小就知道俺闺女有福气,瞧这仨孩子,将来一准一个人中龙凤!”给每个崽崽的小手里塞一个大红包,崽崽们已经会握人手指了,把关福逗得笑如洪钟。
红姨亲着花卷的小脸蛋:“哟,瞧这高兴的,外公给发大红包啦。”
“喀~~”越发高兴得直蹬腿儿。
“三叔,三叔。”颖儿叫庚武抱他起来,说要看胖弟弟。二嫂叫颖儿别闹,你三叔还得去敬酒呐。
庚武敬阿爹。
旁边桌上的见状恭维:“关师傅好福气,今日这酒可得喝满碗。听说太后钦点了庚少奶奶一副贵妃绣,满百日可要上京城的,他日在宫中得了贵人赏识,怕不是你们一家几口还要迁去京城享清福!”
“是啊,是啊,庚老板年轻有为,咱们福城小小一隅哪里圈得住抱负?将来在京城辉煌腾达,莫望把我等父老乡亲也提携提携,哈哈哈。”
去京城……
关福酿酒的粗糙手指微微一抖,想起铎乾走之前同自己私下说过的一番话,喉咙里似有甚么东西涌上来,湿-咸的味道,怕被孩子们看见,忙和着热酒一口喝下去。杯子见了底,微有些红浊,再仰头一抿,什么也不剩下。
关福笑得从容,对庚夫人道:“下个月便把两孩子的喜事办了吧,年纪也都老大不小了,拖着不是个事。亲家这边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岚儿我也当做自个的亲孙女。”
庚夫人怜爱地凝了云英一眼,温和道:“云英十五岁进庚家的门,这么多年来与我形同母女,我这可是当做嫁女儿的。岚儿还留在我这边,跟过去也麻烦,我问过她,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左右住的近,云英也可以时常回来看看。礼俗还按老规矩办,我也不多求甚么,只望长河收心好好和她过,不然我做丈母娘的也一样要教训。”
一番话说得可软可严,关福听得很是中肯,喝令儿子今后要老实,再生出甚么幺蛾子来,对不住的可就是亲家和云英,是给秀荷妹子脸上抹黑。
关长河浓眉大眼看向云英,心中生出些尘埃落定的寂然,他也已经看透了,还是云英这样的女人会过日子,踏实,体贴人,他病在床上的时候可没少拖她熬药、没少劳动她缝补衣裳。
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嚒?
黑亮而端正的脸庞上便渗出红晕:“大老爷们一言九鼎,我既娶了她,就必然像妹夫疼秀荷一般地对待。”
云英双颊刷地红透,把七岁的岚儿抱在膝盖上不松手。
“呜哇——”豆豆咧开小嘴儿,这孩子吃得比哥哥姐姐都多,应该是又尿裤子了。秀荷便叫阿爹少喝点,“哦哦”地抱过豆豆去了屏风后的休憩间。
路过后侧门,一个伙计从木梯上踅上来,手上拿着一封信,问秀荷:“老板娘,可看见东家在哪一处?”
那信封上字体娟秀,像是个女人……还从未见庚武与甚么女人有过书信往来。秀荷莫名蹙眉,问他手上拿的是什么。
“是封信,还有拳头大个小包袱,刚刚才送到铺子里!”伙计递过来。
秀荷将包袱在手心掂了掂,猜是庚武上回带去京城的半袋子黄金。
心里隐隐觉出些什么,便把信口拆开来。一纸花笺缱带熏香,上落寥寥几笔:“那人叫你还是收着金子,做生意讲究买卖公平,你知道他的秘密,他手上却没你把柄,到底叫他不放心。另,前番讶然偶遇,悸动之下与你说过几句不该言语,还望不要记怀,旧事已然风轻云淡,无缘便是无缘,只愿你和她都好。素玥書。”
好,好你个头啊。秀荷的好心情都被破坏了,看那小个子娟秀婉柔的字体,猜便知不是寻常平俗的女人。可恶庚武,问过他几次他都说没有、没有,原来竟是骗了自己,明明就是有嚜,不然能叫那女人伤怀如此,字里行间掩不住落寞?
睇着酒席间庚武清隽挺拔的背影,都不晓得有多么想挠他。便用饭粒把口重新封起,叫伙计把信送回宅子里去,叫刘伯先收着,过两天干了再给他。
伙计诶诶应着走了。
怕被客人看出自己不高兴,便又晕出笑颜,自去雅间里陪女眷们说话。都是从前绣庄上的姐妹,秀荷叫庚武把她们的丈夫请来,正好几个姐妹就可以凑在一块儿说说话。
大家都在围着看晚春的首饰,那金镯子银镯子都是南洋上好匠工打的,花样儿内地可找不见。把姐妹们羡慕得不行,直夸晚春嫁得好,夸大少爷把她疼。
晚春便云里雾里地骄傲起来,心情比刚才对着大少爷的时候好了很多。她今天遮了很重的粉底,嘴儿涂得艳艳红,看不出吃烟的黯淡脸色。其实想想她从前也是简单的,和姐妹们一样一样,后来怎么变成这样子呢?她自己也想不通。
秀荷带着阿檀和董妈走进来,把崽崽们抱到摇篮里头。特制的小篮子,可以一口气放三只。
“呃呜~~”得了释放的小花卷也跟着甜宝一块儿尿了裤子。
每次换尿布都要一口气换三个,秀荷啃了啃花卷粉嫩的小屁屁,花卷长得最像爹爹,娘亲这会儿可恨死爹爹。
阿珍的孩子比秀荷大半岁,是个闺女,灵俏可爱。之前还以为是双胞胎,结果生下来却只有一个,春溪镇的产婆不靠谱呀。
见秀荷进来,便把孩子抱在怀里,指着秀荷道:“呀,姨姨抱着弟弟回来了,丫丫叫姨姨。”
“伊——”丫丫口齿不清,咯咯咯看着秀荷笑。
庚家三少奶奶一胎生下三个,如今秀荷可是春溪镇上的热门话题。自从绣庄倒闭后,姐妹们可难能有机会相聚,贯日里只听说秀荷随着庚武越过越滋润,又听说她男人在城里置了大宅子,把她接去做了当家少奶奶,甚少再有见过她的面,当下目光吸引过来,纷纷拢在摇篮边逗着小少爷和小小姐。
晚春就被冷落了。
从前的姐妹嫁人的嫁人,怀孕的怀孕,生的生,就她什么都没有。晚春吐了口水烟,看着秀荷半俯下来的俏美身段,又看一看床上粉嘟嘟的三个小肉儿,半天了凉凉笑一句:“你可真是天生的命好。”
秀荷忙着给孩子换尿布,嗓音不高不低:“路是自己选的,你要是从前听你奶奶的话,嫁给那户人家的独生子,现在兴许早怀上了,也不会抽上那些不好的。”
晚春最忌讳人家说自己抽,提起这个她就恨不得把大少爷和汉生撕了咬了。那主仆二个是地狱养的阴人,不小心错喝他配下的方子,骨头里烧得难受,一个人身处异地他乡,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脱得赤-条条了他也冷情冷脸地不睬她。最后听她实在难受,便把汉生放了进来,后来汉生就诱骗她吃了那东西。
不过晚春爱面子,什么都不想被人比下去,尤其是一起长大的关秀荷。
晚春吞吐着精致雕花的水烟壶:“喏,那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对了,你知道我在京城听到了甚么嚜?你这人还在春溪镇,名声就已经在京城传得响当当了,连醇济王府的大丫鬟都问我打听你呢。”
眼睛眯眯的,勾着嘴角冲秀荷笑。
秀荷想起方才那封信,指尖微微一顿,不动声色抬起头:“谁呐,都打听些什么,我有什么可打听的?”
晚春便知道她在听,又觉得自己受关注了起来,声音比刚才快活一些:“叫素玥,知道我倆曾经是姐妹,便问我打听你长啥样,今岁多大了,家里底子如何如何。你可晓得她是谁?她可是醇济王府老王妃身边的大丫鬟。他们说醇济王府曾经丢了个私生女,我瞅着那私生女怕不就是娘。原来我还嫉妒你怎么总是比我好命,现在想想也应该,人的命是天生的,挡也挡不住……也不怪你爹吐血,要是我白白帮别人养大一闺女,回头又白白还回去,我也气得吐血呐。”
晚春的眼神在远处一愣,吐出一口长长白烟。
又是那素玥……哪里是打听甚么私生女,分明就是因着庚武。
秀荷心绪游离,“呃呜~~”手心被豆豆轻轻一挠,忙又敛回神来,问晚春:“你刚才说了什么,我爹吐血?”
“可不就是吐了嚜?你自己往那边看。”晚春嗤嗤地剜了一眼。
秀荷顺势看过去,蓦地看到关福口中一掊鲜血喷吐,像一桩柱子一般往地上匍去,旁边小黑正在敬酒,酒还没喝,便已经被他撒了满身的红。吓得尖叫一声“爹”,连豆豆都忘了放,连忙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