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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迪丝坐上了伯爵府的马车,心情却算不上太好。
她之所以明目张胆地在密尔顿镇时使用另一个全然仅是虚构的身份,一是为了行事方便,二是商贾之流所能够接触到的社交圈很难与伦敦城中最顶级的贵族圈子重叠在一起,她并不需要顾忌到也许会被拆穿身份的可能性。
但是,布莱克上校的出现,让事情开始渐渐脱离了她的掌控。
这不仅仅是这位军官显而易见的企图心,也因为他与赫维、玛丽安以及默里家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令他最为适合成为那位‘小默里先生’手中的棋子。
“伊迪丝小姐,这似乎并不是回汉普斯特德的路。”
正当伊迪丝陷入沉思之际,坐在伊迪丝对面的夏绿蒂终于忍不住提醒道。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驶过了车水马龙的皮卡迪利大街,窗外正掠过海德公园绿意葱葱的景色,远处则可以看到摄政王所在的肯辛顿宫的外围,与回肯伍德庄园的方向刚好呈现了一个九十度的直角。
伊迪丝这才回过神,轻轻蹙起了眉尖,可这辆镶着家徽的轿式马车又分明是曼斯菲尔德家定制的那一辆,坐垫、箱子、剑套、灯、银踏脚等,也依然是她们今早出门时的模样。
即使回来的时候她确实有些心不在焉,但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解决她的仆从,令她直到夏绿蒂的提醒才察觉到,这个人所能够掌控的能量也必定不小。然而这么一个‘大人物’,又怎么会来为难她这样一个还没有在伦敦社交场上露面的年轻姑娘呢?
想到这里,伊迪丝心中微微镇定,给了夏绿蒂一个安抚的眼神请她不必担心,就感觉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她透过车窗望了一眼,发现这辆马车停在了一栋气派不凡的房子前面。
车夫静静地打开马车的门,放下银踏板,垂着头请她们下来,从始自终不发一言,与伊迪丝印象当中在肯伍德庄园里开朗爱笑的小伙子截然不同。
然而当伊迪丝下了马车,真正见到了这栋位于肯辛顿克伦威尔路上的房子那熟悉而又似乎陌生的全貌,她原本尚有防备的心一下子便全然松懈了下来。她忽然感到眼眶涌现着一种难言的热意,这种奇妙的感觉令她的心中充满温暖,仿佛有一支柔歌无言地吟唱。
她请夏绿蒂留在了马车上,自己独自一人踏上大理石铺就的楼梯拾级而上,就见到一个面目并不出色、气质却格外平和的年轻人站在那儿,显然是在等着她。
“日安,伊迪丝小姐。”这位和索恩从小一起长大的管家一面带路一面躬身说道:“请和我来,大人早已恭候多时。”
伊迪丝不由地露出一抹怀念的微笑,颔首道:“有劳了,希顿。”
‘希顿’的脚步微微一滞,以为是那位他所侍奉的大人将他的名字同这位小姐提起过,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心中不由地又把这位小姐之于大人的重要性重新估量了一遍。
穿过不算太长的廊道,两侧井然有序地陈列着各种珍贵的艺术品,诸如油画、雕塑之类,过去的女主人那高雅的品味和巧妙的心思依然清晰可见,这里曾经在很多年中是伦敦城里最受人们欢迎与追捧的沙龙之一。这里的女主人德文郡公爵夫人是那个年代的时尚标志,来自法国的外交官路易斯.杜登斯这样形容这位女士:‘当她出现时,所有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而当她不在时,她便是所有人谈论的话题。’。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堪称绝艳的美人儿,她的丈夫却不爱她,而她可笑而又可悲的婚姻也不过只是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以及理查德.布林斯利.谢利丹撰写《丑闻学校》的剧本提供了充分的灵感来源。
伊迪丝轻轻推开了琴室的门。
短促跳跃的琴音以苏醒般的姿态由那双修长的手指间流泻而出,索恩背对着伊迪丝的方向,露出一半专注而深邃的侧颜和柔和的光线下越发显得孤单的背影。
曙光熹微,金子般明亮的阳光穿过笼罩在天空之上的薄雾,用它那双极致温柔而温暖的手唤醒了沉睡的大地。透过这动人的琴音,仿佛能够听到枝头轻轻跃动的知更鸟,它正振起双翅,似乎是要飞到谁的耳边为人唱歌。
伊迪丝走近。
她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声,生怕自己不小心打搅到了他这一刻的安宁,眼前的场景过分美好,令她有些恍如隔世,又像是重新生出的真真正正不含杂质的情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击中了她的心房。
索恩的指尖在琴键上落下一个尾音,这才回眸,用他那样一双清澈安静的蓝眸看向了她,并朝她伸出了手。
“你想到了什么?”伊迪丝握住了他有些微凉的手掌,眸光带着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柔软。
“我想到了你。”索恩回握,轻轻摩挲着伊迪丝的手心,“但更多的,是我的母亲。”
他望向她的目光太过眷恋,令她实在不忍心责怪这一句怎么也算不上甜蜜的笨拙情话。
索恩说:“她在我的回忆里很美,非常美。也许回忆总会令已逝的人愈见弥足珍贵,抑或者是原本她就应该是那样无可挑剔的美人。我曾以为我是在你身上找到了她的影子,然而事实上你们却是截然不同的分明个体。”
伊迪丝扬唇微笑,摇了摇他的手,装作不满地挑眉问:“我是不是该感谢您将我同那样一位传奇人物相提并论呢,我亲爱的大人?”
“噢,伊迪丝。”索恩的唇边溢出了一声轻笑,眼中早已化开了冰霜,仿佛不经意地渗出蜜糖,“若她能在天堂看到这一切,我想她也会为此感到欢喜的。”
乔治安娜夫人在人生最后的时间里,最为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唯一的儿子。她的‘威廉’不像她那个同名的父亲那样,总是由内而外地透出一股子冰渣子的冷意,令她伤透了心;也不像她的另外几个女儿们一样,从小就被伊丽莎白.福斯特笼络住了;她唯一的儿子总是显得过分安静,他并不像同龄人那样热衷玩耍、骑马,或者是迷恋枪械,可他那双干净的眼睛却分明早已看穿了一切,包括乔治安娜夫人本人苍白无力的伪装面具,谄媚的见风使舵的仆人们以及这个畸形的‘家’中那混乱不堪的关系。
她花了半生的时间追寻自己以为的爱情和幸福,却又花了余下半生的时间为自己年少轻狂时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然而当她真正醒悟到这一切不过是一触即破的梦幻泡影、她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婚姻不过是任何人哀叹的谎言、她原本不屑一顾的贵族中的潜.规则早已被她自己加倍地身体力行了,她才发现:当她躺倒在病床上,唯二出现的,只有她曾经以为最为要好却被背叛的复杂朋友,和她不经意间忽略了的儿子。
或许这位夫人也曾想过请她的儿子原谅自己的懦弱和妥协,只可惜时间太赶,光阴太忙,她终究只来得及几乎贪婪地再看他几眼,尽力将他那长大成.人的模样印入自己的灵魂当中。
做为一位平凡的母亲,谁会不愿意儿子幸福?而她的儿子似乎与他那位看似冰冷实则风流的父亲截然相反,对于任何爬床的女仆或者偶遇的漂亮小姐从来都是不假辞色。于是这位夫人想着拼尽最后的一口气,只想为儿子挑一位才色皆备的名门淑媛做为妻子。可她的儿子却明确地告知她:‘难道您认为见证着你和父亲大人一路走来的我,还能顺从地接受你们所安排的婚姻么?’
乔治安娜夫人无言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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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恩吻了吻伊迪丝的手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令他动容的珍宝。
他放开了她的手,转身面对钢琴,手指按在了琴键上。
“为我唱支歌吧,我的天使。”
他说。
因你不经意间伸出的手,将我从万丈深渊中拯救;因你浑然未觉的笑颜,使我这颗冰冷的心渐渐复苏;因你毫不犹豫地忘记了危险,令我静谧无声的孤独领域从此多了一抹无法忘怀的幽影。
伊迪丝莞尔,说:“那么,我的荣幸。”
索恩背对着伊迪丝,略一颔首,指尖微动。
琴声再起,一声声零落得仿佛心上的叹息,破碎地落下;空灵纯净的女声就如这叹息之上潺潺流动的恬静水痕,如云如雾,缥缈而又悠长。
只听她轻声而和:
“深红的花瓣睡着了,然后是白色的;
柏树也不再舞摆于宫苑小径;金鱼也不再睒眼于斑岩圣钵;
萤火虫醒来:唤醒了你和我。
乳白色的孔雀幽灵般消沉,她又幽灵般地向我闪着微光。
缀满星辰的苍穹笼罩着如达娜厄般憩息着的大地,
而你的心儿整个的向我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