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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
十日不短不长,却刚好足够人边驾马车边应付四面八方来敌,从跃马潭走到临近夏松国门以西的边关地界,但不知为何,为首的赵梓阳却是并不急于前去夏松之中,身旁李扶安出言无数次要入夏松,但每次都被前者驳回,迟迟猜不出赵梓阳的心思。原本出山时节,云仲在内的三人皆是未曾想到,此去大元一路上竟是有如此数目艰难险阻,故而丹药之类物件着实不曾带够,好在是李扶安眼力高明,从那位道童由怀中摸出的杂乱物件中挑出足足数十枚颗颗珠圆玉润的丹药,分明乃是炼丹本事不俗的高手所制,道童却也是豪迈,摆摆两手就将丹药送将出去,言说能续命即可,不必在意。
八成道童自个儿也不曾想过,外出一趟就送出如此数目的丹药,自家师父过后多半要气血翻涌个好一阵,连声骂几句败家徒儿,送于旁人倒算在慈悲,可要是被这吴霜的徒儿拿捏住,日后山门当中随意来去,总能应上那句贼不走空,自己被吴霜连蹭带偷许多年,如若是自家弟子也是被吴霜弟子拿住,估摸着耗费多年积攒下的道观家底,真还不够两代人蹭的。
虽暂且凑足眼下云仲护命所需的丹药,可如此拖将下去,仅是十日,赵梓阳与李扶安就已是耗尽内气,道童境界虽也高明,但二人如何都不愿令道童出手对敌。一来两人都知晓这位由打昔日道首门下走出的道童,境界或许极高,起码那一手吞雷的本事,就已是世上难寻,不过既然如此,更不可出手,其一是如若道童出手,引动来的大元人马只怕数目更多,到头来即便凭性命强耗,也断是支撑不得几日,二来则是生怕大元尚有不世高手,见许久未曾将几人擒住,终究是耐性皆尽损去,不惜同南公山结仇亦要出手,始终将道童境界神通藏住,兴许生死关头,足能捡回条性命。
再要细说,不论李扶安平日里多邋遢轻佻,赵梓阳再如何行事果决无忌,也皆是存留些自傲,自家师弟,或是相熟之人,除却自个儿的确再无半点招架应付的本事能耐,如何都不能凭道童的本事。
唯有一路上再无半点动静的云仲,眼下十几枚当世少见的稀罕丹药强灌到口中过后,周身经滚雷浇到漆黑的筋骨皮肉,皆尽褪去,渐渐生出皮肉,其余老蜕剥落,但经道童双目观瞧之后,却是道出经络仍旧未曾痊愈,丹田周遭烟霞雾气愈浓,偏偏是如何回想,都记不起这乃是何等异相,大概也唯有等到云仲有朝一日醒来,才可知晓一二。
“昨儿同那二三十人缠斗许久,尸首里头翻将出来的斗笠,一人一顶,这大漠风沙如雪,最擅割人脸,况且要是迷了眼,将车帐驾到流沙沟渠里头,我可没那等力气连人带车拽将出来。”
古旧长道早已教黄沙吞去大半,嘴角干涸皴裂的赵梓阳俯身撂给李扶安一枚斗笠,把自己斗笠摘下,遮住面皮找个长道高阶背阴地界平躺下来,仍是觉得后背犹如被炭火燎了一回,龇牙咧嘴,但并未起身,任由那等灼热缓缓散去。
十日里,赵梓阳已是数不清到底杀过多少大元铁骑,或是使刀枪抹了手脚,任其身死,胡乱相加到一块,如何也有百来号人手,虽是不曾再见过如那几位猿奴似的修行人,如此耗将下去,浑身上下筋骨稍有动作已是咯吱震响,这般劳累之感,还是当初在山上被师父逼着端枪站立的时节,才能相提并论。起初赵梓阳尚有余力,递出几道枪芒,二三日后,就已是彻底将动用内气此等念头狠狠制住,再不敢有丁点掉以轻心。
这些零散铁骑,大多是先前所布置下的后招,算不得成气候,只是相隔十余里能撞见十二三骑,本事却是不差,饶是凭李扶安赵梓阳的伸手,要护住车帐,还要顾着同那些位大元铁骑分个生死,负担奇重,若依赵梓阳先前所想,凭修为取胜,恐怕这般犹如走马灯似连战,不出三两日内气皆空,更何况每逢遇上一波大元中人,自是有通风报信的手段,故而每经苦战之后就需催马速离,以免被近处的铁骑跟上,无多少时日修养内气,要是真遇上修行人,只凭身手,难以言胜。
“搬救兵最好,如眼下强撑,再过十日不进夏松,你我都要死在这片边境地,没准连尸首都未必能留。”
李扶安长叹,亦是少言寡语,倒也非是不愿开口,而是两人皆已是疲累到零星举动都变为相当费力的事,干涩简短说罢这番话后,旋即将腰间水囊掏将出来,作势要扔到闭目养神的赵梓阳怀中。夏松边关外黄沙最重,说来也怪,国门以内碧树环绕,国门之外边关十余里外,却是连天荒漠,身在黄沙,金银万两也未必能换来两口清水,不过这方荒漠占地并不算广,照常说困不住旁人,但唯独困得住迟迟不愿进夏松的一行四人,水囊中的清水,就自然金贵起来。
“留着自个儿喝就是,平常勾肩搭背习惯了,到这节骨眼又想起客气二字了?”赵梓阳撇撇嘴,分明是闭目,但也知晓李扶安此刻要做甚,淡然回绝,“搬救兵这话我却是有些没听懂,是回南公山搬救兵,还是前去夏松境内搬救兵?”
李扶安难得闭口不言。
两条路,不消赵梓阳提点,李扶安就晓得皆是不通。
南公山山主倘若是要出手相助自家徒儿,只怕早在跃马潭最为危急的时节出手,定不会等到眼下,而前去夏松搬救兵,则更是痴心妄想,大元如今虽是动荡,虽然也已经将手伸入夏松边关,但无论如何都不算是彻底越过盟约上头种种条例,即使是夏松军阵外出,照旧无处找寻那顺理成章四字,更何况如今各地皆是养精蓄锐,恐怕纵使是凭在暗处默默凝望赵梓阳许多年的那位手头的本事,也照旧是无多少力可出。
道童始终坐在离二人不远的地方,面皮无甚神情,却是将二人言语一字不落听到耳中,时常抬头瞧瞧仍旧在车帐当中无半点动静的云仲,忽然就想通了很多事。这十日以来道童并不曾吃多少苦头,除却面皮浅浅晒黑些,赵梓阳李扶安两人都是心照不宣将清水吃食皆让给了这位年纪尚小的道童,打那些披甲驾高头大马汉子处搜罗来的干粮大多都是让给道童,两人却是使缴来的良弓好箭猎鹰鸟,如若是饥肠辘辘实在无物可吃,便是将那些位身死的大元汉子坐骑捉来,烧上一餐仍有血水渗出的马肉,早已顾不得滋味如何,权且填腹。
但这十日,道童好像想明白许多道理。
比如同人厮杀的时节,往往与师父所言不同,你来我往数十招那等场面,其实并不多见,大概是赵梓阳李扶安身手高明,多半是两马相错一瞬,两三招之间就已是有尸首坠下马去,且有许多不曾当即身死,只是身负重创的披甲汉子,常常是被受惊马匹拖行极远,于是剩余不多的那半口气,亦是被拖得全无踪迹,故而赵梓阳多半不会去而复返诛杀剩余半口气的敌手;还有驾车之人如若是手段不高,最是容易教人先行截断,前几日便是有使长槊的大元铁骑跟上几人,分出六七人抵住赵梓阳手中枪,其余四人却是欲要将车帐逼停,手中长槊刺入车辐之中,且险些连带木轴一并砸碎,却是被李扶安接连数次驳马,堪堪躲过四人数次侵扰,硬生撑到赵梓阳凭老辣枪招放翻那六七人后,转头再度挑落四人。
道童曾趁空闲时节问询过,知晓赵梓阳乃是云仲师兄,但李扶安却并非是山上人,思前想后,如何也想不通这两位三境,是如何在内气几近干涸,且疲态尽显的时节硬生生对付足有过百数目铁骑。饶是身在山间多半学的乃是道法,不过也曾见过自家师父掌法身手,亦能揣测出那些位在两人眼前撑不得几合的军卒,身手并不见得差,反倒比起大多在飞来峰下见过的江湖人,高出不止一星半点,却是依旧叫这两人轻描淡写挑穿胸膛,或是斩去双膀,十余铁骑,不过数十息便可杀净,这份能耐,着实引得道童很有些惊疑。
躺到滚烫黄沙里的赵梓阳突然坐起身来,略微蹙眉,掏出那枚云仲始终藏在怀中的火折,犹豫片刻还是搜刮来些枯草,由车帐后头拽来两三段枯木,生起火后由怀中掏出枚铁牌扔到火中,而后很快将火使黄沙压灭,撩开血迹斑斑衣襟,使枪头戳穿铁牌,竟是强摁到腰腹处。
皮肉焦糊滋味使得李扶安竟然舔了舔嘴。
这时候道童才看清,赵梓阳筋肉虬结腰腹当中,大大小小已是盖满铁牌烙痕,烙痕之下横七竖八,尽是刀枪伤,经滚烫铁牌烙过,血水方才止住。
如这等的伤势,少说也得有近几十处。
而赵梓阳使铁牌熨烫渗血伤口的时节,浑身连抖都不曾抖过,低垂眉眼盯着那枚铁牌,或许是不觉得疼,或许是因很久没饮水,额头无丝毫汗水流淌,无意间瞧见李扶安起劲舔着嘴唇,嘶哑着骂了一句。
荒漠中两人笑声零星寥寥,像是黄昏时落在枯树上的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