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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邬峡回宅头件事,便是言说是过两日便有新官上任,以往从来是不行那等场面事,如今已然中年,倒是打定主意欲要好生折腾一番,纵使是难从这位新官那承什么好处,最不济也可在人家离去时节美言几句,没准便由打这等不上讲究的主簿,摇身变为县令老爷。
发妻闻听此话自是欣喜,自家相公学问极深,却是迟迟难以平步青云,在发妻看来多半是性情过于木讷刚直,总觉得腹内学问饱足,唯独因不通世故,才使得多年不曾有高迁福分,而今倒是破天荒领悟,当即便是要携府中老仆与另外一位丫鬟忙碌,悬起家中仅存的两枚玉镯,打算一并前去替那位新来县官接风洗尘。
而邢邬峡却是不由分说,将自个儿已是不复当年容貌的发妻拽入正堂当中,无言坐下,好一阵才缓缓开口,将今日潭水畔所听所见,尽数道来。
“终我此生,都是想要做个替百姓做事的清官,如是多年来,自认并非是撑不起县官肩头担,而是上齐世家势大,纵是自认有些天资,到头来也是僧多粥少,又如何高迁。”中年主簿叹口气,望向正堂当中那方许多年都未曾更换,以至于锈迹斑驳的铜镜,自嘲一笑,“两鬓乌黑时节,心气最足,总想着饶是不需卑躬屈膝,也能迈步登台,而现如今两鬓已见雪,早些年心头盛气早已浇得再无零星剩下,反而是看得通透,身在此间,纵使是大才身后无人,也难进寸步。”
“前头十几载,亏待你了,为图那所谓两袖清风只凭借微薄俸禄过活,人近不惑竟也不曾置办得几样像样首饰佩玉,尚要凭这点银钱接济百姓,传扬除去,说是主簿夫人尚于家中日日织衣填补家用,忒不像话。”
已然容貌不复当初的妇人闻言,眼眶瞬息红了大半,支支吾吾要说些什么,到头来却是使紧粗糙的两手抹抹脸颊,强行将呜咽意味咽下,满面笑意。
“既是有此良机,随那位荀公子前去京城,起码也可施展些抱负,出嫁时节爹娘曾说过,邢邬峡腹中才大,日后即便是做不成身在朝堂当中的大员,起码也是位举止端正的父母官,故而纵使是夫君家贫,也不曾讨要什么彩头钱,反倒是多添许多嫁妆。”女子神情很是古怪,分明是嘴角噙笑,眼眶却尽是泪花,一时失语,许久才断断续续道来,“可本就不图什么功名利禄,不过是图你一人罢了。说到头来,你这人本就意趣极少,更是木讷,起先时节面相倒还算俊秀,而今操劳苏台县大小事,亦是越发清减,面皮生皱,其实并无半点好。”
邢邬峡也是笑得险些淌出泪来,“那还同我这一事无成的木讷秀才耗费如此多年作甚,早晓得夫人心生退意,当年得知再无寸进可能时,就应当递交给夫人一封休书,另寻好人家过活,也未有往后许多年来吃苦时日。”
难得说上两句玩笑话语,可二人眼角淌落水滴,却是很久都不曾止住。
方才年月娇俏女子初嫁,男儿才气,两两登对,而年月愈老,诸般风雨走帘纱,浇去丹心,踏皱红酥。
邢宅当中物什足足屯过两三架车帐,历来便是邢夫人操持家业,哪怕是枚古旧盆钵也不曾舍得抛下,苏台县近十载光景,流年艰辛,饶是邢邬峡无奈念叨过三五回,却依旧是坚持要将这些物件尽数携去京城,中年主簿问起时节,自家夫人却是避而不答,只是令自个儿夫君与那位老仆将物件一并放入车帐当中,只说是来日就算留下些念想也好。
哪怕平日里邢夫人性情温良,眼下瞪起眼来,做过许多年主簿,见识过苏台县险恶情景的邢邬峡也只得听从,横是累得浑身淌汗,耗费足足半日光景,这才将邢家宅院当中物件,无论大小尽数搁置到车帐当中,这才随车帐挑小道,直出苏台县。
从始至终,邢邬峡一行人都不曾露面,就连荀元拓所请车夫也始终是斗笠遮挡面皮,佯装成过路商贾,不紧不慢由打小道而出。就连终日立足苏台县一隅的邢邬峡都晓得,白日里那位骑牛牧童想来也并非是无意间旁听二人言语,且一时神情慌张,当即便是调转牛头离去,若要换了旁的节骨眼此举未必有恙,可偏偏是这等时节,容不得人马虎半分。
既然是邢邬峡都能瞧出端倪,便自然觉得这位胸有大才的荀公子,理应也晓得此事当中的忌讳,故而口风一时变转,直截相拒,却是趁闲暇时节遣出几位心腹杂役暗地封住离县路途,耗费好些功夫,这才安心动身离去。
而果不其然,荀公子不曾令邢邬峡失落,依旧是暗地将车帐排布妥当,将邢家宅院中人尽数接出,自个儿则是先行去到苏台县以外十里当中等候,直至观瞧得几架车帐缓缓前来,才是和善迎上前去,请主簿前来自个儿车帐一叙。
“白日邢主簿可是提前说过一嘴,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反而是手脚利索,依在下看来,很是有些心口不一之嫌。”
公子落座到车帐当中,燃起灯盏,初听似是戏谑,但凡是添些心思,邢邬峡自也轻易能听出这位荀公子话语当中深意,随和笑了笑,看似无意扫过两眼车帐周遭厚重布帘,当即频频点头。
“这事可不能变卦,”中年主簿摇头晃脑,难得面皮有些舒畅,“井底之蛙,将其捞将出来见过天大地大,更是知晓何谓山川湖海,再将其扔回井中,这才是杀人诛心,以荀公子为人,想来也不会做这等事,当真若是将卑职晃点得焦急,没准当真要脱靴打人。”
荀元拓大笑,又是上下打量眼前人一番,啧啧称奇。
“先前相交日子算不得短浅,倒从未见过邢主簿将心事撇开,同人打趣两句,今日瞧来却是终究放下心头重担,且不提前去京城有何好处,眼下瞧来,摆到桌案上的好处,便是解得了邢主簿多年旧结,既然如此,这趟京城便是走得不亏。”
“若按年纪,我倒是痴长荀公子些许,但苦于见识浅薄,便总想凭这些年来所吃苦头,提点荀公子两句,但到头来才发觉乃是杞人忧天,许多细微事里,荀公子见解灵觉,远胜我这罕有迈出过这片苏台县的微末人物。”
听来很是有些拍马之嫌,且并不曾讲明,但荀元拓还是知晓其间意味,叹口气道,“前头两三载同师父纵游时,他老人家的算计,那才算是滴水不漏动如雷霆,前头一瞬兴许觉得自个儿应对还算妥当,紧随而来后手却一浪高过一浪,被算计得晕头转向,乃至于有些先棋,丝毫也难察觉到分毫。纵使是如此,在下那位师父仍说,自个儿不善递出什么计谋算计,起初以为是过于自谦,后来待去到京城才发觉,的确是如履薄冰寸步难行,只怕如今我那位师父,也不过是能勉强保住自身无恙,被朝堂当中那些位手段高明之人,压得未有喘息之能。”
“所以即便是潜藏于苏台县周遭窥探之人,究竟是何来头,手段有多错漏百出,皆是不敢掉以轻心,惟恐惹上祸端。”说罢荀元拓有意无意朝车帐前头那位驾车马夫方向看过一眼,轻轻叹过口气。
马夫身侧分明还坐着一人,体态端正,却是穿身县官官袍,始终低头不语。
依上齐律,凡官袍不得外借,倘若是并非官员却着官袍者,大抵要落得严惩,轻则刺配重则枭首,乃是多年来铁律,故而邢邬峡虽并不曾出苏台县几回,眼下也是相当熟悉此条律法,不由得深蹙眉头,看向神情低落的荀公子,三番五次欲要开口,却又是不晓得应当如何评判,只落得两两无言。
“手段脏污光洁与否,对在下而言,其实真不见得有多重要,唯独有一件事搁在眼前,于我而言最重,那便是登高远眺,栖身飞流,得安黎民。”
还是荀元拓先行震碎车帐寂静无声。
“皇城里头恐怕不止一两人不乐意瞧见我这荀家弃脉长子起势,甭管日后会不会妨碍这些位心思算计极深的重臣,起码我若是入得京城,如是圣上不曾允以高位倒则罢了,如当真是取得此间高位,则势必要占去一柄官椅。朝堂当中统共仅有那几处官阶,我若顺利成章占去,世家如何想,那些位世代身居高位,打算为子嗣谋福的老朝臣又是如何想,因此如今境况,正好立身到风口浪尖之上,容不得丝毫马虎。”
邢邬峡眉宇低过,而后又是扬起,很是有些举棋不定意味,终究还是点点头默许,透过布帘看去,却是遮挡得严丝合缝,难见天日。
欲走雷池,需先裹蟒,要上层楼,早抛重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