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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游郡郡守府装潢,尚且不如寻常富贵人家,虽是门头牌匾亦是出自名家手笔,可其中摆设,简朴至极,除却几枚寻常瓷瓶花草,古旧桂木棋盘一枚,棋盒有二,梨木椅两张。
这等摆设,即便是置于凤游郡寻常百姓家中,亦不过堪堪中上,全然也无郡守大员府上那般富贵气派,除却那方棋盘,满府上下更与风雅无干。
分明是夜深时,照理不应无侍卫守门才是,可郡守府内外除却正堂孤灯一盏,再无其余闲杂人,难府上下空空荡荡,唯有秋风徐徐,兜兜转转,下梁过廊,黄叶卷地空响,雨滴敲瓦坠珠难断,四五线伶仃秋雨,掺杂正堂当中棋子落盘声响,尤其萧瑟。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雨水而行,郡守府中便似是响起阵阵回响。
“看来世上当真无人可与挂念二字隔绝开来,无论市井小民,或是深苦一山之中的宗师仙家,皆被困于这两字之间,苦苦不得解脱。”郡守府中男子自语,拈起白子截住棋盘中那条气势浩大的黑龙,复拈黑子,将原本气势延续开来,微微蹙眉。
化攻为守,此势极其难止,更何况是男子一人操盘两方,想要将白子守势演为固若金汤,何其之难。
一袭黑衣乍现。
男子抬头时,已有一人自行拾起枚白子,恰好落在黑龙额头处,气机相连,将那条玄色大龙攻势轻描淡写化解开来。
“叶门主好棋力。”
“季郡守好手段。”来人取下斗笠,抖去周身雨水,呵呵一笑,苍白发丝尽数垂散而下,抬眼直视面前这位郡守大员,“我原以为凭兄台的雅俊气量,秋夜雨凉,本不该设伏才是,却未曾想到原本看来寻常的郡守府中,竟是藏龙卧虎,丝毫锋芒不露。”
男子并不辩驳,反而是开诚布公如实讲来,脸上笑意丝毫不减,“叶兄毕竟是一门之主,且身手通天,整座凤游郡能在兄台手上走过十式的,怕是不过五指之数,总得提前防备着些,即便应付不来,起码心中亦能安稳许多。”
叶翟亦不计较,略微点点头,“直人快语,没成想郡守大员亦是位妙人,在下此行前来,意欲何为,想来郡守大人心中有数,不妨抛开试探,直奔心意,白葫山势小,不过若存留有用的地方,在下理应相助。”
郡守原本捻起一子还未落下,闻言笑道,“既然叶兄爽利,我这未在江湖的小吏,便厚着面皮应下来,不知叶兄此行前来,欲要打听何事。”
叶翟由腰间摘下那枚佩玉,托在掌心当中,缓缓递到桌间。
“大人既然托人将此物送到白毫山中,心中自然明朗清楚,何必要问在下。”
后院当中走来位家丁打扮的小厮,替二人斟罢茶水,而后躬身凑到郡守耳畔,轻声言语几句,而后冲叶翟低头行礼,原路倒退出外,还不忘将屋舍当中碳火拨明,举动极轻柔。
男子抬手示意,“棋过中盘,叶兄既已接过这盘棋局,边下边谈,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处处风来,纵屋中奇难透风,可炉中香烟仍旧来去不定,盘旋上浮,譬如缭绕玉带缓缓而起。
“昔年凤游郡郡守府中,有文书一卷,乃是二百载前所留,那时节凤游郡还未曾得此名,仅是处零星百姓躬耕的荒野地界。从那时节起,白毫山便是上下生灵草木皆尽素白,可并无百姓胆敢前去山中一观,不过远远望去,飞檐流阁,点缀山间,雍贵煌煌譬如天上仙境。”郡守落子,将黑棋连气往正中引去,缓缓讲道,“久而久之,凤游郡周遭本就适宜耕种,迁居至此的百姓愈发多将起来,自是有好事之人上山探访,可临近山门处,原本琼楼玉宇皆尽如雾般褪去,唯有一位青衫女子携童子出门相迎,自称名唤做水月,原是古时一族,并无姓氏。”
“自有人上山过后,百姓皆是惊异,可既然那女子不曾有古怪之处,且容貌昳丽,便不复畏惧,许多百姓甚至于白毫山下耕种,时常往山中探寻,那女子皆是好生招待,饭食饮水俱全,分明便是极和善的脾性;而不出三五月后,白毫山却是有紫气骤起,引动风雷,那女子踏云而出,直至凤游郡当中,撇下枚古玉,随后便是寸寸而逝,再无踪迹。”
叶翟默默听闻,攥起枚黑子放在棋盘当中,靠到太师椅背后,瞧着桌中那枚湖字古玉,良久不曾出言。
“方才小厮入门时,园中伏兵已是尽退,郡守府中唯有你我二人知,秋风秋雨知,神知鬼知,恕我斗胆问上一句,”郡守瞧见那枚黑子摆放地界,亦将手头白子归还到棋盒当中,平平淡淡出言,“水月与古,恰好为湖,而古之一字,似乎与兄台姓氏干系匪浅,分明是二百载前的神妙女子,为何要将这枚湖字古玉托付与旁人。”
“叶兄祖上,看来与那女子有交,着实了得。”
叶翟合上眼目,言语略微颤抖,可全然听不出喜怒,“敢问郡守,可曾有记载,那女子踏紫气出白毫山,去向何处?”
“不曾有记,”郡守摇头,端起茶水轻嘬一口,旋即便觉得浑身上下舒坦许多,寒气逼出,五脏六腑舒坦熨帖,“只一笔带过,说是那位青衫女子于众目睽睽之下,寸寸化为乌有,除却那枚古玉之外,并无半点遗留物件。”
白发山主再睁开眼时,目光看向盘旋香烟,悲恸甚深。
“原来如此,我所欠下的不曾还过,她欠我的唯一物件,却是临去之际又送还与我,干干净净,不留丁点念想,倒是快意。”
郡守皱眉,旋即悚然。
“二百载前那女子身后童子,便是在下。”叶翟凄惨一笑,“自打接下白葫门,我之年岁便不曾动过,平地屋舍起,转眼城关雄,大齐兴盛而后由盛转衰,群雄封疆裂土,一齐生三国;五教原本隐隐有圣人出世的苗头,而重归无形隐于世间,沧海桑田,可对我这避世之人而言,只不过百十载前发丝尽白,再无其他。”
神色凄凉的白发门主端起茶,又将茶水搁置,满目无味。
秋月里茶汤暖胃,然如今入手,且觉不出丝毫温热。
郡守原本眉眼温和且笑意居多,却终是将笑意收起。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想开些,如若打听着那位女子音讯,在下定然替门主查清下落,眼下既然得见旧人物件,虽说睹物思人难免心头苦楚,可总也比起思之不见好,白葫门这些年来名声极好,起码门主对得起那位青衫女子嘱托,何来如此愁绪。”
空旷郡守府,落叶随流水匆匆东去,坠入沟渠,携风自动。
长香普通,并非是大元而来的稀罕物,已近燃毕,稀稀落落香灰及地,簌簌碎碎,正是万物凋敝的月份。
“睹物思人,唯有睹人可解,哪里有什么嘱托,是我叶翟自个儿将停守山门之事揽下罢了,”白发苍苍的年轻男子低垂眼睑,定定瞧着棋盘之上如星罗棋布的黑白两子,面如死灰,“原以为此山之中可得长生,将原本脑中念想旧事记多些年月,可没曾想百载来即便日日回想,依旧止不住忘性,由原本堆叠二十余载的旧事,到头来不过只剩下零零碎碎些许残片,念之不起,忘之不能。”
“人常说一叶落而知秋,我便如头场风落下的伶仃秋叶,见不得昔年旧人,沉入泥中,却是无数年月不曾腐去,见周遭沧海平,见天下周而复始,到如今才晓得,人念长生,倒不如终于百年。”
“镜花水月,一湖之中亦不能久容,原来早就是因缘注定,如今竟是连容貌都有些模糊。”
叶翟抬起头来,苦涩笑笑,“今日说起的一番话,郡守大人尽可随意同外人道起,于人间停足二百载有余,近期便可解去樊笼,这白毫山,应当再无什么白发老妖出没。大人所托之事,我自当为之,还望白毫山山门闭后,能善待徒众,起码允处安身保命的地界,也算是我这门主所求。”
白毫山中,少年运过一趟气,略无睡意,听楼外秋雨急切,声声敲檐,披起衣衫坐起身来,斜靠门柱往夜雨当中望去。
叶翟还未出门前,同少年长谈过近一整时辰,可却不曾饮酒,只是满脸笑意,晃得少年有些愣神。
叶翟说那女子生得极好,少年问好在哪,叶翟寻思了许久,可就是说不出好在哪,直说天下风姿卓绝的女子极多,但光看过那人一眼,其余种种,皆若视之不见,全然世俗脂粉。
叶翟说若是解得樊笼,恐怕过不几年便得驾鹤西去,人生来不过几十年,活了如此岁数,已然是极赚的买卖,日后若还有能耐,定会拄着木杖回山瞧瞧,毕竟在此间停足二百载,一时半会不得习惯,到那时满头华发,瞧来亦是自然许多。
叶翟说及冠又过三年的时节,两人外出饮得大醉,同客房中人夸口说自家师父要嫁,快些安排出空房,险些当真将自个儿师父娶来,一向觉得自家师父冷冽,纵使饮酒数斗,亦是清冷难近,可那日却是羞红面皮,抿嘴点了头。
叶翟还说,镜花水月,可要是印到心头,纵使那汪月为湖中涟漪所碎,常念常记,就如同旧人未去,每每记起,无酒亦欢。
少年合上两眼,白毫山凉风吹拂,胸中万千驳杂心念,正如夜色无孔不入,鼓荡而起,临了却只低声感叹一句。
“若能事事顺人心意,不留丁点憾事,那该多好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