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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在御前,下手站着卫若兰,陈麒和卫伯仍是各执一词。
一个不愿割舍舅甥之情,曰亡妹只此亲子,不能绝其母子名分,断其香火,一个只云自己乃为亡弟着想,方忍痛割爱,将长子出继,仍有次子以后人身份为原配夫人拈香磕头,不会断其香火,且此事是卫家一族的家事,容不得外人插口。
忠顺亲王兴致勃勃地听了半日,伸手戳了戳站在自己旁边的卫若兰之腰部,在卫若兰微微侧头看向自己时,他挤眉弄眼地笑道:“令尊和令舅,不对,你已被出继,那么他们就是令大伯和令前舅舅,他们为了你在皇兄跟前争端不休,你怎么看?”
忠顺亲王是长泰帝最小的弟弟,一母所出,从小性情就放荡不堪,封王后愈甚。
虽然卫若兰在很多红学著作里看到诸多学者说忠顺亲王是个坏人,其实倒也算不上。他就是皇家子弟、性情不堪,喜好优伶戏子、断袖分桃,忠顺王府可没做过宁荣二府做过的那些恶事。蒋玉菡逃走是难以忍受装神弄鬼的命运,这是优伶常态,而非忠顺亲王之过。只因忠顺亲王之故致使宝玉挨打,又和四王八公没有来往,在红楼梦中方成了恶人罢了。
按照红楼梦里的年份,宝玉和蒋玉菡便是今年相识,蒋玉菡的琪官之名如今天下皆知,在忠顺亲王跟前极得意。卫若兰做了一等龙禁尉,忠顺亲王出入大明宫,常常问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射死猛虎黑熊,在他休沐的时候常叫他去忠顺王府吃酒看戏,颇有点交情。
卫若兰定定地瞅了他好一会,默不作声。
坐在上面的长泰帝仿佛听到了忠顺亲王的话,淡淡地对陈麒道:“行了,大过年争吵什么?亏得你们还是当朝重臣,谁知吵架的时候竟跟市井小民没什么分别。”真真是大开眼界了,长泰帝心想,下回遇到这种事再叫弟弟来报信好了。
陈麒面色如常,卫伯却是涨红了老脸,连连告罪。
长泰帝看都没看他一眼,垂眸对上卫若兰,问道:“若兰,卫伯和陈爱卿争吵,全是因你而来,你被出继这件事,你怎么看待?”
看到卫伯微怒的目光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隐晦威胁,卫若兰跪倒在地,平静地道:“二叔为国尽忠,微臣佩服已极,微臣虽不舍得离开父母,但事成定局,便是舍不得也不能了,唯有遵从父母之命。料想老爷忍痛将微臣出继,定有老爷自己的考量,只是,先母只有微臣一个亲生之子,微臣自幼又颇得舅舅爱护,恳请皇上恩准微臣与亡母、舅舅仍续前缘。”
出继是他自己的主意,对卫伯和卫太太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横竖被出继后自己仍旧和祖母是祖孙,唯独难以释怀的就是这段无缘的母子情分和这段深厚的舅甥之情。
天地君亲师,如果能得圣上额外恩准,那就再无遗憾了。
长泰帝面露沉吟,犹未开口,就见忠顺亲王插口道:“皇兄就恩准了罢,虽然卫伯爷说次子仍是原配夫人之子,但继子无论如何都比不得亲子体贴不是?明儿上香磕头,少上了几柱香、少奉了几个菜、少磕了几个头,外人谁知道?陈尚书和卫伯爷都是重臣,恩准卫若兰所求的话,既能让卫伯爷顺利地出继长子,又能让陈尚书满意,岂不是皆大欢喜?”
陈麒和卫伯都看向长泰帝,一脸殷切。
确实,陈麒压根不在乎卫伯府的爵位,也赞同卫若兰不受卫伯左右,他之所以恼怒,只因卫伯的举动令他们兄弟和卫若兰断绝了舅甥之情,幼妹没了亲生儿子上香磕头。
不想长泰帝拿不定主意,吩咐戴权禀告太上皇,询太上皇的旨意。
忠顺亲王忍住笑,卫若兰也是目瞪口呆,很快他就回过神了,神色淡定。根据他的猜测来看,长泰帝定是恐怕这件事再生是非,所以才请太上皇做主。太上皇做主了,任凭以后出了什么风波,都和他老人家不相干。
当差这几个月,他已经十分了解这位天子的性情,吃惊之余又有些啼笑皆非。
长泰帝生活简朴并不似外人想的那么奢靡,概因规格在,是以显得华贵,其实一顿饭只有几道菜;为了攒银子,他的心腹在诸后妃娘家建造省亲别墅时大赚了一笔,心腹回话时卫若兰才知道,不过都进了长泰帝的私库;长泰帝又命心腹臣子以高价将冠服卖与王公大臣及诸公主郡主国公夫人等,包括后宫嫔妃在内。乃因朝廷一季只发一套朝服,吉服只有过年前才有一套,如若换洗,须得自己花钱向朝廷购买,卫若兰自己已买了三套冬日的冠服。
冬日天寒地冻,衣裳不大容易晒干,须得多备几套。
其实向朝廷买冠服用来换洗乃是常态,总不能穿同一套朝服上朝理事,只是从前的价钱没有现在这么高,根据卫若兰的观察,冠服的定价只有王公显贵的高,其他的价钱并无变化。
值得一提的是,秋围狩猎所得的皮子,都被长泰帝他老人家给没收了,然后硝制好后又以赏赐的形式给朝臣,当然没有全部赏还,卫若兰只得了一张熊皮和几张狐皮,虎皮成了长泰帝和皇后的大氅。至于肉则用作秋围中了,平时吃饭设宴的野味都是从这些猎物身上而来。
除此之外,长泰帝极少赏赐金银与人,多是赏赐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自己能得六百两黄金和六百两白银,现在想一想,真是祖上积德了。
最让卫若兰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事情是长泰帝喜欢听宫外关于达官显贵的流言蜚语,谁家的园子好、谁家的戏子俏、谁家的小妾比正室夫人还厉害、谁家的庶子女和嫡子女争锋、谁家的老夫人偏心小儿子等等,他都一清二楚,每次听得意犹未尽,还和跟前的人分析流言蜚语的真假程度并猜测最后结果,跟前有几名小太监专司打探消息之职。
卫若兰忽然明白长泰帝为何经常与自己舅舅话家常了。
犹未回想长泰帝其他出人意料的举止,戴权已经从上阳宫回来了,恭敬地道:“奉太上皇特旨:准卫若兰出继后仍续母子、舅甥之情分,出继一事就此了结,不可再生事端。”
长泰帝和忠顺亲王站起来听着,陈麒、卫伯和卫若兰磕头谢恩。
卫若兰清楚,太上皇允许自己所求,让此事了结,到底是偏向勋贵出身的卫伯。
事毕,众人告退之前,长泰帝随口道:“既已过继,又得太上皇额外恩准,尔等便趁着宗祠未掩、影像未收,早些行了正经仪式才是正经。”
卫伯诚惶诚恐的口呼遵旨,心中喜之不尽。
长泰帝喝了一杯茶,因此时尚处封印中,朝中又无大事,想了想,问戴权道:“今儿初四,其他人忙着省亲,各个兴奋得无以复加,皇后不必回娘家,现今在做什么?”
戴权笑回道:“回老爷,娘娘正带人做上元节用的花灯。”
“花灯?哦,是了,每年上元节猜灯谜得猜到正月下旬,今年几个嫔妃正月十五回娘家省亲,上元节乐到月底也未可知。”长泰帝点了点头,站起身,“去皇后那里看她制了什么精巧花灯,顺手也写两个灯谜儿上去,瞧瞧谁能猜出来。”
皇后闻听长泰帝的来意,道:“便是猜出又如何?陛下又舍不得彩头。”
没听到长泰帝回话,回头一看,就见他盘膝坐在熊皮坐褥上,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忍不住问道:“如今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便是有什么天灾*,凭下面那些官员的心思,定是等过完了年才来禀告,免得打扰你过年的兴致,那么你又因何故发愁?”
长泰帝叹道:“彩头随便拿件东西都体面,倒是封印前礼部和户部呈上了诸嫔妃省亲所用的单子,加上年底赏出去用作祭祀的恩赏银子又是一大笔。”
皇后听了,莞尔一笑。
诸嫔妃省亲不仅各家耗费钱财建造省亲别墅,朝廷也是要花费不少,赏赐给椒房眷属的金银彩缎之物、赏赐给下人的糕点荷包金银铜钱表礼等物,和春季恩赏银子一样,都得从国库里出。也亏得是从国库里出,倘或从长泰帝的私库里出,他不得心疼死。
可是,即使从国库里出,也够长泰帝心疼了。
侧头想了想,皇后说道:“陛下想法子找补回来不就是了?陛下手里那么些能人。”
“太上皇说朕小气,不许朕与民争利。”长泰帝一脸抑郁不乐,暗地里埋怨太上皇的财大气粗,借给文武百官许多银两,又对亏空之官员宽容,致使国库空虚,抄家所得的财物虽进国库,田地俱作他私有的皇庄,偏偏国库里已经没有多少银两了,太上皇依旧挥金如土。
皇后岔开道:“贤德妃拟定的赏赐清单甚是有趣,陛下看到了没有?”
事关后宫诸事,清单皇后也得过目。似省亲当日的赐物,基本上都是先有清单,从国库中支取,在清单的基础上再多准备一些东西,以备到时发生变故,另行增减。
长泰帝顿时来了兴致,道:“看了,略觉奇异。荣国府的老太君偏心小儿子,大儿子贾赦住在东院马棚子后头,也不嫌臭,建造省亲别墅时又把他东院的花园子给推倒了,囊括进省亲别墅里头,其院就愈加狭窄,只剩几进院子了。小儿子贾政却住在正院,光是妻妾所居的院子都比长兄的大,处处彰显一家之主的气派,人人都说他谦卑厚道,大有祖父遗风,朕横看竖看没瞧出来。在赏赐的清单上,贾赦的儿子贾琏倒和贾政的庶子贾环、隔房的贾珍贾蓉父子一般无异,甚至不如贾政的孙子贾兰,莫不是贤德妃替朕省钱?”
依长泰帝看来,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是治家的根本,原不能一视同仁。至于皇家,向来不能与臣民相提并论,不能算在其列,即使如此,亦先重嫡,无嫡方立长。
皇后笑道:“我看了,清单上姊妹们的等例亦十分有趣,静孝就不说了,自然丰厚些,算贤德妃懂事。其余姊妹中排在前头的名字竟是宝钗,反而不是自己府里的姊妹,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宝钗原本想进宫的。虽说以客为尊,但在这样的场合,得论出身而赐罢?若非静孝有了封号,只怕静孝也得在那宝钗后头呢。”皇后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猜对了,没有得到册封的黛玉,无论元春赏赐什么东西,她都是排在宝钗后头,和三春姊妹同列。
长泰帝点头道:“我倒没注意贤德妃与娘家姊妹们的赏赐,听你这么说,果然有趣之极。”
命戴权取来清单,细看过后,又笑道:“史太君为尊,应当。邢夫人、王宜人相同,贾赦、贾政、贾敬亦相同,作为贤德妃之父母,和长兄长嫂并族长同列,也算有理。看到后面的等例,我竟真不知贤德妃是何等心肠了,贾珍与贾琏所得已是和身份十分不符,衔玉而诞的亲兄弟竟又与姊妹同列,且这宝钗有,其母其兄却没有。”
再看其他嫔妃省亲所备之赐物清单,除稍显体贴亲生父母外,余者俱甚合理。
皇后笑道:“贤德妃之封号难道就合理了不成?”
长泰帝不耐烦地道:“不一样。原本林如海撤了替荣国府归还欠银的折子,荣国府无功于国,朕想太上皇不会让朕对荣国府加恩了。谁知太上皇到底挂念贾代善救驾的前尘,又处处对勋贵额外网开一面,拿着林如海进献朝廷几百万两银子的事情来说,说林如海无后,荣国府是其岳家,理当施恩,不然,我何至于封一个已经二十好几岁该当出宫的女史做贵妃。”
就算没有这件事,太上皇想抬举勋贵有的是理由。他懒得听太上皇再找其他的缘由,索性就晋升了贾元春,并加封为贤德妃,入住凤藻宫,恩准她回娘家省亲。
皇后掩口而笑,“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横竖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难不成没有随心所欲的时候?倒是贤德妃那个衔玉而诞的兄弟,听说自幼和姊妹们顽在一处,像是女孩儿投胎似的,想来是这个缘故将之与姊妹同列。那块玉,听人传得沸沸扬扬,有什么奇异之处?”
长泰帝摇头道:“衔玉而诞已是奇异,上头又有许多天生的字迹,至于有什么奇异之处此时尚未可知,不过定是有来历的,且往后看着罢,横竖如今没什么本事。”若是抓周时不曾抓了脂粉钗环,先出手的定是当时在任的太上皇,哪有今日之恩。
不欲多提宝玉,话题一转,道:“卫若兰被其父过继出去了,你可知晓?”
皇后疑惑道:“昨儿不就听说了?莫非又有什么新的消息?陛下快些与我说说,平常在宫里没个消遣,倒是不如听听宫外的事儿下饭。”
长泰帝含笑细说,皇后听完,道:“卫伯之偏心,较史太君更甚。”
次日,长泰帝和皇后便听说卫伯府在宗祠内举行过继仪式,将卫若兰正式过继给卫成为嗣,让他对卫成的牌位磕头,自此以后便口呼生父继母为伯父伯母了。纵使卫母心里一千一万个不同意,但卫伯有太上皇的旨意,最终只能任其作为。
因卫伯府尚未分家,卫若兰所居也不是正院的大跨院,故未搬家,仍住卫母前头院落。
最高兴之人莫过于妙真了,她到卫伯府受了卫若兰以嗣子身份行的礼,立即就从梯己里拿了许多东西给卫若兰,其中最珍贵的莫过于龙泉宝剑,又带他去自己娘家拜见舅舅、舅母和诸兄弟姊妹。闻得卫若兰无人指点功课,全靠自学,妙真又央求长兄,给他请了一位不惯官场的进士做西席,让他在不当差的时候好好用功读书,不能做个只懂武艺的莽夫。
卫若兰乃是七日轮休,当差的七日都在宫里吃住,结束后出宫休息七日,然后再上班。
刘嬷嬷将打听到的消息说给黛玉听,暗暗佩服黛玉的火眼金睛,竟真叫她说准了,这才五六天,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黛玉默默听完,感慨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刘嬷嬷一怔,难道卫若兰出继,对他而言竟是福不成?正欲细问,忽见贾母打发鸳鸯来请,谈及省亲那日的安排。薛姨妈和宝钗外眷无职,若无贤德妃宣召,自不能出面,然而黛玉却有县主之尊,遂安排她按品级大妆,一早与贾母并邢王夫人等人在门外迎驾。
刘嬷嬷跟在黛玉身边神色一变,她长居宫中,知晓嫔妃晚间赴宴看灯,最早也得在戌时方得以出宫,如何舍得黛玉在寒意浸浸的天气里站在府外等候?
黛玉垂头想了片刻,婉拒道:“外祖母看重,原不应辞,奈我虽有品级,却是外眷,名不正言不顺,岂非让人笑话?况我未出孝期,冲撞了娘娘倒不好。”
王夫人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贾母虽觉遗憾,亦觉黛玉有理,只得同意她留在房中,等待召见。
荣国府已处处安排妥帖,色、色点缀周全,时光一晃而过,到了正月十五,五鼓时分贾母等人就都起来了,皆按品级大妆,在大门外恭迎。好在早有太监来报,说明出宫时间,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等方回房暂歇,各处都交给凤姐打理。
元春尚未出宫,皇后先打发太监过来找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