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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方应物一时无言,刘大学士又语重心长道:“你这种行为,可谓是开卖直风气之先。今后若言官科道群体效仿,而制衡又极难,我大明庙堂无宁日矣!”
这一句话,又把方应物的戳中了。
作为精研明史的穿越者,他当然知道,明朝有一种很恶劣的风气,那就是刻意卖直邀名,越到中后期这种风气越泛滥,尤其科道言官势大难制。
那时一些大臣为了所谓的“名”,什么举动都做得出来。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刻意触怒天子,求得廷杖,然后便得意洋洋,自诩青史留名,以此夸耀人前。
方应物隐隐约约记起,好像这种风气的苗头,确实起自于成化年间,原因大概是成化天子毛病非常多,但又很手软不会杀人。
不过这刘棉花的眼光,近乎妖孽了。确实是见微知著,那样的一两百年趋势都能看得出来......
这更让方应物不能不服气。作为历史研究者,他当然明白,一个人身处历史洪流中,大都是当局者迷的,看出未来趋势的难度之高无法想象。
细想起来,自己这几日的行为确实与后世那些卖直邀名者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人为的故意制造名声。
难道因为刘棉花这一句定性,就把自己打成大明朝刻意卖直的祖宗、恶劣风气的开端?
思路险些被带入沟里的方应物猛然又发现,几个回合下来,自己彻底落了下风。这种经历也是第一次,眼前此人比商相公、王恕那种君子型大佬难缠多了。
这样下去不行,虽然不知道刘棉花什么目的,但必须要振作起来。不能表现的如此窝囊。导致气势上被压得死死的。
方应物在脑子中迅速将刘大学士的生平事迹回想了一下,顿时有了些思路,便开口道:“老大人目光如炬,洞鉴烛照,晚生钦佩。不过就算晚生刻意求名,那别人也是肯相信的,说明还有人心支持。”
随即他话头一转,又道:“其实真正该怕的是,就算想卖直求名也没人会相信。这种处境才叫可悲可叹。”
刘吉不禁呼吸一滞,有几分愕然,方应物这句话,又何尝不是戳到了他的心窝?
自从去年跟着商辂摇旗呐喊一次后,形势急转直下。他便彻底缩了头,一切以保身为主。一年来他不但对天子无所规谏,反而一味谄媚逢迎,甚至与当红太监梁芳有所勾结。
虽然稳住了内阁位置,没有像兵部尚书项忠、左都御史李宾那样遭到大清洗,但在士林中风评也急转直下。
方应物说的不错,现如今就算他想出面卖直搏一个清名。也没人会真正相信他,估计都要冷眼旁观只当演戏看。
这对一个位极人臣将来要在史书上留名的读书人而言,是何等的悲哀。其实很多读书人都有一颗君子的心,只不过进入名利场后。有的人被现实掰弯了,有的人被现实折断了。
此子确实很机敏,刘吉心里暗赞道。但刘棉花毕竟是刘棉花,立即仰头“哈哈”大笑几声。掩盖了短暂的失神。“话说到这里,你我真不必遮遮掩掩说话了。你以为然否?”
这是考验完毕,终于要步入正题了么?方应物连忙答道:“老大人所言极是。”
不知怎的,方应物这时候也感到很轻松,与刘棉花几个回合下来,老底都被他老人家看光了,因而现在没必要再套上任何累赘的伪装。
可以轻装上阵,这种感觉确实不错,与商相公和王恕打交道时,从未感到过这种轻松感。
刘大学士承诺道:“关于令尊的事情,老夫打算伸出援手,替令尊向天子说情。”
“谢过老大人!”方应物喜出望外,但又担忧的说:“替家父这种诤臣说话,难道老大人不怕让天子不高兴么?按照惯例,老大人不该有这种举动。”
刘吉毫不在意道:“老夫自有主意,你不必担心。”
刘大学士本不想将具体情况全盘托出,但见方应物一脸求知表情,便晓得今天如果不说就不能取得方应物的信任。
他只好简略的说了几句:“如今令尊的奏疏还在天子那里留中不发,我只须对天子说,方清之这是为了拿陛下博取声望,陛下千万不可上当。
况且如今中外瞩目,如果明发奏疏处置方清之,只会扰乱人心,陛下也将为奏疏中内容大失颜面,反而让别人对方清之的奏疏信以为真。
所以还是将方清之交给老夫,暗中悄悄处置了比较好,对外不便声张,等待事情自动消弭。”
方应物又一次叹服,这位刘大学士做官和稀泥的本事果然非凡,就那几句话,处处打着为天子脸面着想的旗号,说动宅男性格的成化天子并不难。
方应物便问道:“再次代替家父谢过,那不知老大人所图是什么?”
刘吉笑道:“不难,你只需要在事后,
公开对老夫感恩戴德致谢即可。还有,你作诗水平不错,到时候赠老夫几首诗词,譬如周公恐惧流言日这样的。”
方应物恍然大悟,刘大学士的目的原来在这里。
也正如自己所说的,他想卖直求清名是不可能了,不会有人相信。但他可以从另一种角度弥补形象。
比如时局艰难时忍辱负重、含羞蒙垢,一边承受中伤,一边默默救助忠良。正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
若要达到这个目的,一头热显然是没用的,需要获救的当事人主动去唱赞歌,还要唱出水平来,稍差些都是无效的。父亲显然不是这块料,但自己却是可以。
刘吉坦然说:“明人不说暗话,老夫看得出来,你是个真正聪明但又不迂腐的人,听说了你的事迹后。老夫便觉得事情还有可为,因而才会召你前来。”
方应物敢肯定,刘大学士应该是真的没有帮助父亲的打算。冒着让天子不高兴的风险,救一个没什么关系的人,最后什么好处也没有,而且还有可能被获救者大骂一顿,这种事情刘棉花当然不会干。
而现在,有了他方应物这个经过考察确认的“聪明人”,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人能做搭档。上演一场双赢的对手戏,刘大学士的积极性自然就高涨了。
简单地说,就是方应物营造的父忠子孝名声很成功,刘大学士对此上了心,要取巧的搭顺风车。
那么让不让刘大学士搭车?方应物只想了几个瞬间。答案就显而易见了——只能同意。
刘棉花这样的人,想得出种种说辞,哄着天子把处置权下移到他手里,然后趁机捞人。换成正人君子们,能做得到么?
虽然刘大学士名声不正,但为了救出父亲,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和刘大学士打交道更不算什么,不至于被否定的,这年头舆论还不至于这么极端。
更何况,自从商相公致仕。当今朝堂中比刘棉花地位更高的正人君子已经没有了,也不会有比刘棉花更有力的援助者和合作者了。总不能让自己去巴结阉宦和那些受宠的僧道方士罢。
谈定了事情,刘吉忽然话起家常,问道:“方小哥儿你哪年生人?可曾读书?是否婚配?”
方应物不明所以。难道这老大人才第一次见面,就想做媒拉线么?“晚生出生于天顺六年。未曾婚配,目前乃县学廪生。”
刘吉点头道:“虚岁十七周岁十六么,考中县学廪生也是很不错了。不过我朝有一些少年高中的英才,如李东阳、杨廷和,都是年不及弱冠便荣登进士第,满朝公认很有前途。
令尊今科高中二甲第四,想必你身上也有令尊的天资传承,若肯努力,两年后中乡试、三年后中会试,那时也不过十九岁。足以与李杨齐名,前途就一片大好了。”
“多谢老大人勉励,也多谢老大人吉言,”方应物很套路化的答道,如果真能那样,做梦也会笑醒。
刘吉微微一笑,又很语重心长的叮嘱道:“不过听老夫一声劝,前途无量之人不必早早成亲,平白限死了自己。
两三年后看看考试结果,那时再考虑亲事也不迟,说不定考试出彩了,还能攀上高门作为助力。”
他这想法真够功利的,方应物对此很无语。而且还感到今天刘老大人有些交浅言深了,他刚才那些话十足十的像是亲近长辈,但自己和他有那么熟么?
这应该是拉拢人的手段罢,口头几句勉励费不了什么事,何乐不为?史书上也提到过,刘棉花善于攀附交结人情,这也是他屹立不倒的因素之一。
看看天色不早,方应物想起晚上还有一场与锦衣卫万指挥的会面,便起身要告辞。
以刘吉的大学士身份,当然不会送客,方应物也很礼貌的主动退出去。
当他退到门口时,忽然听见一句脆生生的喊叫:“爹爹!你说要下棋,为何半日也不来!等得我好生心急。”
叫声来自于书房另一侧的后门方向,方应物下意识望了几眼,随即从那里闪进来一个半大少女,扯着刘大学士撒娇不放。
却见得她十二三岁年纪,上面贴身小比甲,露出粉红盘领袄子,下面金线百褶裙。迈步之间裙褶晃动,如同波光粼粼的流水般炫目。
再看相貌,一张白净尖尖的脸庞,细长眉毛搭配着妩媚的丹凤眼,十足十的小美人,虽未长成,但也隐隐显露出几分颠倒众生的妖娆魅力。
方应物再想细看时,步子已经退出了房间,刘家又没有挽留他说话,他便只好转身离开了。
这时回想起刘棉花那些话,方应物隐隐约约品出了几分意思。但他没敢继续多想,也许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呢,当前主要任务是救爹,其他暂不考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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