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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太常寺丞,恭请圣安。”铿锵之声,在还满是喜气的乾清宫南书房中回荡着。
朱由校看着御案前行礼的文臣,微感不适。
今日方才正月初六,朝廷结束休沐后的第一天,大部分官员应该还是优哉游哉,慢慢拾起年前手中的差事;却不曾想到,一大清早,就有內官禀告,说是太常寺丞杨涟就在宫门外求见。
“杨卿不需多礼,平身罢。”
杨涟方才缓缓直起身子;虽有晋升,身上还是着青袍,面上清瘦,又沧桑不少,已是六十,他的眼神却是愈发坚定了。
“陛下,臣数日前上书言宗室事,圣上仍未朱批,”杨涟目视皇帝,直声道,隐隐有劝诫皇帝不要怠政之意,毕竟按照惯例,五日之内,不管是驳斥或是赞成,都必须是要朱批的。
朱由校微微一愣,且不说这几日都在年节之中,朝廷休沐;就算是超了五日之期,或是长期留中不发,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找”上门来的。
“事涉宗亲藩王,朕不敢轻忽......”宗藩事,在历代都是国家大事,何况还涉及天家血亲,以及天下物议;往深了说,在时人看来,若是随意处置宗室,也是在某种程度上,否认皇权的正当性。
见皇帝似乎有敷衍搪塞之意,杨涟再次拱手行礼,竟是将皇帝打断,提高声音道:“陛下,时至今日,宗室不仅不能固社稷,反倒占民田夺民财,欺男霸女,实在已是国之大害!”
似乎怕引不起皇帝重视,随即又接着说道:“陛下,臣将河南士子周某,安置在家中;近几日,已经有不明人等潜入院内,若非下人发现的及时,后果实在不堪设想,藩王行事之肆无忌惮,已至于此啊,陛下......”
朱由校悚然一惊,竟然已经无法无天到了这种程度吗?文臣、士子,可都不是一般黔首百姓呐。
目光复杂,看着眼前已经是疾言厉色的臣子,朱由校不由带上一丝敬重,难怪“后世”传闻他清正刚直,实在是让人动容不已。
“杨卿,值得吗?”半晌,朱由校方才出声,轻轻问道,眼前的老臣只不过是个六品官,还不在那管理宗藩事务的礼部。
杨涟听到皇帝问话,不由微微一愣。
值得吗?
大明宗室欺压百姓,是国家毒瘤,已经多少年了;早先倒还是有人直言进谏,但轻则就是被感觉失了颜面的皇帝,杖责于朝堂;重则被藩王报复,丢官弃职、家破人亡.....
渐渐的,无人再去上书.....哪怕是去骂皇帝,都还能博取个忠直的名声,但参劾宗藩,却是百害无一益;百姓虽是心中痛恨,也只是忍着,就像一颗毒瘤,虽是越长越大,却只能是忍忍也就过去了.......终是万马齐喑。
但国势衰颓,宗室也要担负起责任;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宗室犯法理也应与庶民同罪......终究是忍不住啊。
重重点点头,须发斑白的老臣,目光坦荡,看向皇帝,朗声道:“陛下,总要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非幸事,臣也不过一布衣草民而已......”
微微一顿,他又接着说道:“陛下曾问过臣,何事排第一;在臣心中,天下事当排第一;前些年或是无知,或是有意陷于党争,如今悔之不及;微臣已经到知天命之年,这就是臣的天命!”
说罢,深深行礼。
朱由校悚然动容。宗室和文臣虽然不对付,甚至文臣一直隐隐在打压宗室,但近来,却是愈来愈少的奏本弹劾。
一则是皇帝顾忌颜面,又有宗室报复恐吓;另外不免是“打翻”一两个宗室藩王,对于文臣谈不上功绩,也挪不出“位置”,对“名望”都不会有多少裨益.....
没有收益,凶险又高的事情,自然是干的人愈来愈少;就把心中的正道,全部用于朝堂的争斗之上了.....
半晌,朱由校才轻声说道:“杨卿的奏章,朕已经看过了,你以为宗室之事该如何处理呢?”
低着头的杨涟,本在静静地等待着皇帝的斥责,或者是怒火,此时闻言不由愕然抬头。
但他随即回过神来,备受鼓舞,直声道:“陛下,臣以为,当在嘉靖时《宗藩条例》的基础上再行更易,首先要行推恩之策,减少朝廷俸禄支出;其次要刑罚统一,宗室犯法与庶民同罪,但是可以爵位相抵;宗室可以科举、经商、务农、做工,不应加以限制......减少限制宗室入册......”
似乎顾忌皇帝颜面,顿了一顿,又抬头看看,道:“以免川中饿死惨事,再次发声。”说完满含期待地看着皇帝。
朱由校不动声色,只是幽幽说道:“国库困乏至此,皇庄却不纳税赋,朕心难安啊。”似乎在说另一件,毫不相关的事。
杨涟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跪下叩首道:“皇上圣明!”
......
目送老臣离开的背影,竟似乎有一丝,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好一会,朱由校仍然坐在御案后,似乎在沉思。
已经忘却是谁说的了,那句话此刻却一直在他脑中回荡,“华夏,一直被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人,舍命保护着”。
放眼望去,窗棂外,树上似乎已有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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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宫的当晚,杨涟夜访左府,相谈到深夜方才离开。
次日,一脸疲惫的御史左光斗,拜访了好几位平时志同道合的科道言官,似乎在筹划着什么。
五日后,杨涟的奏章还没有下发内阁,竟是依然被留中。
就在同一日,太常寺丞、数名御史,却是又纷纷上书,请行《新宗藩条例》,将朝堂再次点燃。
一时间议论纷纷,有说留中是皇帝不愿处理宗室的,也有说皇帝是要严厉责罚杨涟的,只是考虑到他有功,所以没有驳回;朝堂民间,关于皇帝六亲不认,刻薄寡恩的传闻也是甚嚣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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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年正月,涟入宫陛见,再言宗亲事;后几日,呈《新宗藩条例》。
——《明史·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