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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的百姓走得七七八八,储文馆的学子们也都回了学馆,但那几辆摘掉家族徽记的牛车却未动,仍停在栈桥附近。
王纶先送别刘瑕元昭,再送走胡福,今天总算幸苦完,转身下栈桥走向他的车架。途中路过那几辆无徽记的牛车,其中一辆忽然从里打起帘子,是谢律坐在车中,似笑非笑地向他道:“王少监辛苦了,好一场青衿吟哦、长揖送别,多王少监招待我等看了一场绝妙好戏。”
王纶一看见谢律就想翻白眼,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一个好觉也没睡过,只想马上回府补眠,但现在也不能甩袖走人,便强打精神反唇相讥:“有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不似中郎慧眼,没看到有什么好戏,只看到眼前民心所向。”
谢律垂眼看王纶,慢慢道:“王兄打的好主意,这样替元昭造势扬名,赢了是民心所向,就算输了,也能利用元昭之死最大限度地煽动起寒门的怒火,把这个小师弟物尽其用,是不是?佩服佩服,小弟自愧不如。”
王纶不咸不淡地道:“红口白牙,谢中郎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府里还有事,先告辞。”
“王少监慢走。”谢律笑道。
寒风料峭,江边孤鹤独鸣,王纶径直走过车架,谢律抬手放下车帘,两个人同时冷下脸。
王纶是心里膈应的,这些日子为元昭辛苦造势的目的,被谢律说得一字不差,虽然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是王氏的共同决议,因为大家都认定,土断法十有八/九成不了。但此时让谢律说出口,就有种他跟谢律都在等着元昭死的荒谬感。
王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希望这小师弟能活得久一点。
谢律坐在车中,心里也恼火得很,前几天在朝上他被元昭胆大包天提出“土断法”打了个措手不及,略失方寸。但事后想想,侨郡设立亦有五十年之久,世家们在各个侨郡势力根深蒂固,就算元昭让自己脱层皮也难推动土断,此事不足为惧,要警惕的是信王一党趁机收买人心,只要元昭在历阳略有作为,声望就会水涨船高。
所以,要么让元昭一事无成,要么……让他死得越快越好。
“把小案抽出来,再磨墨铺纸,我要写信。”谢律对旁边的仆从说。
是夜,大船顺风驶于江上,船头分水,有些细碎的浪声。
元昭晚饭时喝得不少,在床上躺得身上发燥,心里又挂着点事睡不着,干脆披衣出舱,到甲板上吹风。今夜无星无月,他走到船舷边,借插在旁边的火把看船外黑漆漆的水面,两岸山峦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只模糊可见两痕蜿蜒伸展的暗影。
他听到风中隐隐传来猿猱长鸣,夜里入耳凄清彻骨,忽然有些领略《别赋》中的“黯然销魂”句意,借着五分酒意起了诗性,开口吟道:“月暗亲书杳,秋尽过寒山。孤……”
“——呕!”旁边忽然传来剧烈的呕吐之声。
元昭:“????”他作诗的水平是不怎么样,从小到大被他爹嘲笑了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回,但还不至于让人吐出来吧!
元昭往旁边一看,才发现这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五步之外还有两个穿着云麾卫服色的青年,其中一个正趴在栏杆边大吐特吐,另一个在帮吐的人拍背。今晚夜色暗,那两人站的地方又没插火把,所以元昭过来时没注意到他们。
那个帮忙拍背的人神智清醒,听这边念酸诗的声音停了,转头一看,见元昭一脸复杂地盯着他们看,忙道:“我们打扰郎君的雅兴了?”
“……没事没事,他晕船吗?我还以为云麾卫都不晕船。”元昭摆摆手。
拍背的人道:“郎君没想错,云麾卫是都不晕船的,他本来也不晕船,就是活该,仗着今天不该他值宿,非要跟你拼酒,酒喝多了就容易晕船。”
元昭这才反应过来在吐的人是谁。云麾卫中的副将、参将有几个是世家出身,他今晚就是跟他们一起用的晚饭,有个参将不知是从哪儿听说了他酒量好,非要跟他比一比,元昭推脱不过就陪他喝了一回,当时喝完他瞧那参将样子还好,结果现在趴在这儿吐得不成人样。
元昭好笑道:“是赵参将啊。”
赵参将吐得七荤八素,听见元昭的声音,迷迷糊糊地道:“好酒量!喝得过我,我把我妹妹嫁给你!”
那拍背的人动作一顿,随即猛地用力一拍,赵参将受了这一记大力掌,险些连胆汁都吐出来:“呕!”
元昭的心思何等机敏,知道这是撞见别人家里的麻烦公案,在旁边哈哈笑起来。
“滚一边去吐。”身后忽然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拍背的人像老鼠见了猫,脸上神色立变,肃声应道:“是,殿下。”说完拖着赵参将一溜烟跑了。
元昭回头一看,见是刘瑕走了过来,也是从榻上刚起的样子,长发半束,松松披着一件外袍。元昭见惯了他华服正冠的模样,乍见他这样打扮,竟也不见轻浮只一派闲散的风流,心想有机会总要给他画张像才好。
元昭问:“师兄怎么不睡?”他见对方神色不佳,心中不由称奇,他知道这个师兄脾气不算好,只是平时有所收敛,对他跟王纶等人总是和颜悦色,难得今晚现出些本色。
刘瑕此时心情的确不妙,这不妙跟元昭还能扯得上一点关系,今晚跟元昭比过酒量不止赵参将一个,有个副将也喝醉了,刚刚认错舱房拍了刘瑕的房门,刘瑕一向觉浅,被吵醒后披衣出门踹了那副将一脚,睡意也没了,心里的火现在还没消下去。
“太吵。”刘瑕说了这句,觉出自己语气里仍有不耐,他顿一顿,想到刚刚赵参将的醉语,倒被提醒了一件事,转向元昭问,“师弟,你还没有子嗣吧?”
元昭不知道刘瑕这是几个意思,茫然答道:“是,我还没有成家,前几个月,叔叔倒是跟我提过,想替我向朱氏的姑娘提亲。”反正现在肯定是不成了。
刘瑕蹙一下眉,又很快舒开,问:“那师弟有意中人没有?”
大约是不习惯跟人说这种事,忽然有只手在元昭心上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他一脸不自在地说:“还没有。”
刘瑕看他耳朵尖都红了,倒是少见而有趣,笑道:“看来师弟眼界很高,不急着娶妻,可以先纳一房如夫人。”
元昭愣了一下,道:“如夫人……这倒也不必吧。”
刘瑕劝元昭纳妾,是他难得为元昭考虑才这么说,此时被驳,他耐着性子问:“为什么?师弟不是没有意中人吗?”
元昭被他定定看着,不自在得更厉害,耳朵尖已经热得发烫,他心里乱糟糟地转过几个念头,一时想:关你屁事。一时又想:怪事,怎么有人能长成这样?
但这两个念头都是不可说的。
“可我早晚会有。”元昭想了想,还是对刘瑕说了真心话,“就我平生所见,天下最快活的女人莫过于我娘,除了她自己会找快活,我爹也没有让她伤心过一次,写诗作赋这些本事,我这辈子是拍马也赶不上我爹了,但我要是有了意中人,是绝不舍得让她难过的,虽说七出第五条是妒忌,但人谁不妒?既然我也会妒忌,凭什么指望她是个金身菩萨、现世观音?”
夜风从江上渡来,拂动火光,在刘瑕眼中印下明灭的影子,他低头看着元昭,种种不能示人的阴暗念头挣扎着从污泥里爬出,想要抓住什么,拖拽下去。
刘瑕轻轻叹口气,感慨道:“太傅与夫人伉俪情深,也罢,我祝师弟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