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www.bxwxa.com,最快更新照夜书最新章节!
这大约是在做梦,朦胧中元昭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被一声训诫打断。
“一饮一食,务念稼穑之艰难,你盘中若余勺羹粒米,爹就打你的手板。”元鸿之拿麈尾敲敲桌面,故意板起脸恐吓小儿子。
元昭跪坐在小饭桌前,看菜里有一道茄子,五官立刻皱成一团,但被元鸿之打手心也很疼,他只好点头:“知道了。”
外面有人叫元太傅,元鸿之便转身出去。元昭用筷子夹了一点茄子,放进嘴里,干脆嚼也不嚼硬吞下去。
“怎么这么慢?”
元昭正吃得万分艰难,听到这熟悉的声气,转脸一看,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从门外走进,这男孩锦衣华服、容貌极为精致,因眉宇间已有英气,不致被错认成小姑娘。
元昭已经把其它饭菜都吃掉,只剩了半份茄子,苦着脸说:“别催,我要吃不完了。”
男孩坐到元昭对面,看一眼桌上,说:“吃不完就别吃了。”
元昭摇摇头:“那阿爹要打我。”
男孩想了想,说:“我可以偷偷帮你吃。”
元昭高兴了一下,但马上又怀疑地看对方:“你,你又想怎么样?”
男孩天生一双流丽凤目,他眯起眼,伸手去拉元昭的脸颊肉,口中道:“不怎么样,你学两声小狗叫来听听。”
窗外传来阵阵清脆鸟鸣,元昭睁开惺忪睡眼,纱帐的帐顶映入他眼帘,帐子外蒙着一层清光。他慢慢坐起身,揉揉眼睛打一个哈欠,再回想昨夜的梦境,已经忘掉大半,只依稀记得跟茄子有关。
前两日跟刘瑕吃了一顿上刑般的晚饭,元昭也不气馁,他一向意志坚定,打定了主意就极少变更。而且刘瑕亲王之尊,菜单肯定是日日轮换,哪里会天天吃一样的菜?
抱着这个念头,元昭第二天、第三天都踩着晚饭点去找刘瑕议事,但刘瑕也太爱吃茄子了,席上其它菜品酒水换来换去,只有一道茄子雷打不动,吃得元昭面有菜色,第四天老老实实呆在自己院子里吃晚饭。
元昭这些年在各地游走,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跟人打交道,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能轻松地跟一个人交上朋友,取得对方的信任,然后愉快的交往。但偏偏在刘瑕这里,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无论他表现出多少诚意,都像是投进无底洞,刘瑕对他虽然有求必应、彬彬有礼,但元昭已摸清楚这人的个性,就是越有戒心越客气。
见主动亲近没用,元昭调整思路,干脆先退一步,免得亲近不成反讨嫌。
今天又到朝会的日子,刘瑕早早就入宫上朝。元昭仍在等朝廷给他封官的令旨,这事说起来刘瑕都觉得奇怪,按理说这种令旨三五天就该下来,现在却耗了小半个月,不只是元昭这边没旨意,姚越那边也没有旨意,天心难测,大家只好等着。
元昭今天跟姚越约好,一起去栖玄寺拜访他的朋友,但日子选得不巧,那位朋友刚好不在,小沙弥道:“姚施主,师父今天不在寺中,施主要是有急事,就留个话给小僧,等师父回来,小僧好转告他。”
姚越只是想介绍自己的朋友互相认识,便道:“也没什么,那我们改日再来拜访。”言罢,跟元昭一起告辞回城。
难得时辰还早,今日不仅是朝会,还是大集的日子,外地商人与中都周边丹阳郡、石头城等地的居民都会涌入城中各种大市、小市,两人商议一番,决定去走走长干里附近的集市。
都说“天下之富,藏于中都”,元昭回中都已经有一段时日,但还是第一次往集市里逛。依本朝规制,一个大市中有若干小市,每个小市都有专营的货品,如牛马市专贩牛马,贱有劣牛驽马,贵有大宛良驹,价格从几十贯到几千金不等;再如纱市里的店铺,每家都会扯半丈铺子里的最好的丝缎挂在门前,好缎子被日光一照光泽如水,整条街都被装点得锦绣华彩;金银细工市更不用说,一进去满街金光闪闪、银光熠熠,各色器物简直闪瞎人的眼,商人们进货付账都是一摞摞的金铤子,每铤价值数万钱。
今天集市里的人实在太多,人人都在嚷:“别挤!”、“小心!”、“我的钱袋呢?”……元昭跟姚越从金银市逃出来,仍觉得眼前金光耀目,晃得人不辨南北。
两个人扶着墙歇一阵,元昭忍不住唏嘘:“有钱,也太有钱了。”
姚越揶揄他:“你装穷上瘾了?”
元昭摆手道:“姚兄别冤枉我,我现在是真穷,你没听说我被元家赶出来了?”
元昭跟刘瑕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姚越当然听说了,他揶揄元昭装穷是不信对方没有积蓄,但转念一想,以元昭的个性还真有可能没什么积蓄。姚越也不信这元昭跟刘瑕有什么暧昧,不免担心元昭没了元氏撑腰,信王府的人是否薄待他,但他们约好平时不提信王、安王,这些话他实在不好问。
元昭歇够了,发觉前面那条街人流要少一些,又往前走。
一走进去却发现,这里原来是奴市。
与其它小市的繁华气象不同,元昭一进奴市只觉得满目穷苦,衣着褴褛的男女孩童几人成群跪在地上,有些看着像是一家人一起被卖,一队被一条绳子串起来绑着,绳头牵在卖主手里。
元昭跟姚越都衣饰齐整、气质不俗,看着不像恶主,卖家并不揽客,被卖的奴隶们不停哀求:“郎君买我吧!”
“小人洒扫、养马、养牛样样都做得来!”
“给口饭吃吧……”
有买主上前问价,卖主就扯过被问价的奴隶,粗鲁掰过他的脸、拉开他的衣服,让买主看长相身材、是否强健、有无伤疤,无论男女都是如此,像对待牛羊猪狗,奴隶们袒露身体也不觉羞耻。
元昭这些年走得地方多,见过的人间惨境多有过于此景,看到这情形尚受得住,但姚越说出身低微,也只是跟士族相比,他念得起书有婢女服侍,在竟陵老家亦是个有几十亩田产、两间铺面的小地主,饮食起居有持,是头一回自己来奴市,一时竟迈不动步子。
路边,一个穿青缎衣裳的男人看中了一个少年,那少年大约有一部分胡人血统,瞳仁中带一抹蓝色,骨架虽大,但一看就是许久没吃过饱饭。
男人问卖主:“哟,这倒稀罕,杂种胡?哪儿来的?”
卖主答道:“您好眼力,是管城那边抓的,最近南赵兵荒马乱,杂种胡过来了不少,价钱比以前划算。”中都不许役使胡奴,不少人就钻空子,买卖一半胡人血统一半汉人血统的混血。
男人捏了捏少年身上的骨头,问:“力气怎么样?”
卖主笑道:“您就当他是头牛使。”
周围的奴隶都一脸麻木,只有这胡儿满脸恨色,显得十分显眼。
元昭听了一阵,看姚越要从袖子里拿钱袋,忙拦道:“姚兄,你要买他?你要家里真缺个人,旁边选个人也罢了,带个不知根底的胡儿回去,凭你一个书生和家里老仆小婢,我怕你失财是小,丢命是大。”
“你要是家里不缺人,是为买回来放了,信不信隔两天我们再来,又看见这胡儿被抓来再买?”元昭正色劝道。
成国太平了五十年,不少汉人要么是妖魔化了胡人,要么就是已经忘了胡人的凶恶。姚越好在肯听人劝,仔细一想知道元昭说得不错,把手放下。
元昭拉拉姚越袖子,道:“走吧,这里少说七、八百名奴隶,你家里买得了几个?”
姚越跟元昭转身往外走,只是心中惨然不胜:“连京畿之地都是这种光景。”
从这里举目一望,能望见一角不远处的纱市中扬起的彩绸,在黛色瓦檐与湛蓝天幕中十分显眼,一街之隔,天壤之别。
元昭从那一段彩绸上收回目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脑中有个念头更加清晰了,他轻轻道:“就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才见得到这种光景。”
从大市里出来,天色也近黄昏,姚越的弟弟在北御街的储文馆念书,姚越打算今天去接弟弟,正好能跟元昭同一段路。
秦淮河上浆声船影来回,水面上落日碎金。这里不似纱市、金银市等泼天富贵,也不似奴市叫人不忍多看,来往的多是寻常百姓,两人弃舟登岸,如这城中两个最普通的士子,混入人流之中。
走下望仙桥,姚越去北御街,元昭回信王府,互相长揖而别。
元昭一边走一边思索南赵的情况,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响,回头一看,是刘瑕控马从后方奔来,身后还跟着几名护卫与内监。
元昭往路边一退,行礼道:“殿下。”
刘瑕望见元昭,“吁”一声勒马停住,对他伸手道:“巧的很,小郎君,上马。”
元昭愣了一下,紧跟着发觉刘瑕身上还穿着朝服,竟然是才下朝回来。
刘瑕看元昭不动,用马鞭指指身后的内监,道:“你的官职下来了,还不上马,是想让圣旨先回府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