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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这场华林之会比起宫宴更像雅集,为亲近这群少年宾客,刘从晟特意做寻常士人装扮,穿一身敞袖长衫,脚踏丝履便鞋,头戴一顶漆纱笼冠,刘瑕与刘璞跟在父亲身后,也都是一身常服。
一行人走下木桥,溪水边的众少年立刻起身施礼:“拜见陛下,拜见两位殿下。”
刘从晟心情颇好地摆摆手,笑道:“请起,雅集不论君臣,只论主宾,诸位郎君不必拘束。”
士族郎君们知道天子不常动怒、一向随和,拜谢之后施施然起身,那几名寒门士子却是初次觐见天子,心情难免激动,看今上如此平易近人,有些受宠若惊。只有姚越既不激动也不喜悦,从容地站起身,神情平静得简直异样。
刚刚宫娥们引几名寒门士子入座时,元昭正在跟谢律说话,没注意来的人,而姚越的座次偏偏又在众人之末,两人一头一尾,中间隔着二十多个人一丈来远,心里又各有心事,都没瞧见对方。
天子跟两位亲王的位置在假山边的凉亭中,天子还未入座,众人自然只能站着。刘从晟今日要做和善君主,自然要把姿态做到底,他又勉励了众人两句,便不再说废话径直向凉亭走去,刘瑕与刘璞紧随其后。
亭中案几已备,三人在位置上坐下,刘瑕与刘璞的矮几上比刘从晟多了一只玉盘,盘中各盛一枝菊花。
刘从晟凭栏向溪边一望,向两个儿子道:“琼华瑶琪,已为你二人尽列于此,一会儿挑中了谁,就把你们手边的花枝赐给他。”
明明是各世家挑选亲王,叫刘从晟这么一说,倒像是由他们挑选世家。刘瑕冷眼瞧父亲这一番做作,想到稍后要发生的事,心中又愉快起来,跟刘璞一起应声:“儿臣遵命。”
所谓流觞之宴,是要众人聚在溪流池边,在水中放入一盏盛着酒水的羽觞,让它顺上游漂流而下,再设令官一名在旁,或击鼓或弹琴,乐曲停时酒盏飘到谁面前,谁就要作诗,作不出就罚酒一杯。
不过照惯例,开宴前所有宾客要先写一篇诗或赋赞颂今日的盛会,写完后还要交给宴会主人品评一番。
元昭今天不是为一展诗才来的,敷衍地写了首规矩的五言颂诗,结果众人的文稿交过去没多久,一名内侍从凉亭下来走到元昭身边,躬身道:“陛下传召元郎。”
元昭立刻感觉自己被周围人的目光盯成了筛子。天子传召他也不敢耽误,站起身跟着内侍往凉亭走,心里也想不通,陛下这个时候召他过去干什么?总不至于诗写得不好的人,还要被一个个拉去批评吧?
元昭惴惴上了凉亭,见亭中坐着三人:一人坐在首位,已过不惑之岁,仪容都雅,眉间有一道浅浅的悬针纹,面上略带病气,自然是天子刘从晟;另一人是名已经加冠的俊朗青年,眼角微微上挑,显得儒雅温和似乎很好脾气,正是安王刘璞,他望着元昭微微一笑,并没有太多举动,但那一笑之中自然就流露出亲近的意味。
而刘瑕在低头看桌上玉盘里的花枝,神情十分冷淡,彷佛根本不认识来人。
这情形搞得元昭头皮都麻了,他不能看刘瑕也不敢看刘璞,躬身向三人施礼。
刘从晟道:“免礼吧。”
元昭抬起头,与天子的目光对视一瞬,便恭敬地垂下眼。刘从晟沉默地端详元昭,像是在他身上找寻着某种痕迹,半晌后道:“看模样倒是元鸿之的儿子。”语气倒是很温和,还像有一点寂寥之意。
刘从晟放下手中酒盏,道:“少年时常听鸿之念诵诗文,今天不知怎地,想再听听,可惜故人音貌已不可得,便由你替你父亲念一念吧。”
一名宫娥立刻一个托盘捧到元昭面前,里面都是刚刚收来的一堆文稿。见只是召他来念念诗文,元昭心中稍松,回道:“是。”说完他伸手从托盘里拿起一张宣纸,开口欲读,但看清纸上文字后,元昭的脸色瞬间变了,一颗心像是突然被高高提起,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强忍着没有扭头望向亭外寻找姚越。
众人听元昭迟迟不出声,都疑惑地看向他,刘瑕见元昭神情有异,略略一想大概猜到是为什么,他抿一下唇不让自己露出笑意。
刘从晟也看出元昭神情有些不对,问:“怎么还不念?”
这怎么念啊?!
元昭觉得自己拿着的不是一张轻飘飘的纸,而是装着火炭马上就要炸开的爆竹。天子已经催问,他不能不念,他不念天子就会让别人念,可这纸上的内容要是念了……元昭心中忽然一动,如果把纸上的内容念出来,其实有些事反而好办了。
要么安王,要么信王,不可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这张纸在这个时候出现,正是给他送了一架梯子,让他有理由对叔叔交代。
电光火石之间,元昭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天子的反应、如何善后、姚越的安危……
在刘从晟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之前,元昭终于打定主意,开口念道:“状告人姓姚名越,竟陵霄城人氏,现住建康外城长干里新桥巷。所论人南嘉公主刘环,系内城东阳门外青池街南嘉公主府居住。今为建永四年九月十七日,南嘉公主刘环于中都城外西郊掳掠太子舍人待选一事,伏乞陛下裁断,谨状。”
这不是什么诗文,而是一张状纸,在天子举办的雅集上,有人向天子递了一张状纸,状告当朝公主掳掠少年。
元昭念完最后一个字,亭内一片死寂,在旁服侍的宫娥与内侍们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刘从晟的面色已经变为铁青,他闭上眼捺怒火,放在矮几上的右手已气得微微发抖。刘璞作为刘环的亲哥哥,此时竟然颇冷静,他目光在元昭身上一转,起身到刘从晟座前跪下,叩首道:“急怒伤身,况且此事真伪尚不可知,请陛下息怒。”
刘环好掳掠少年的事,连刘瑕都知道,刘璞身为亲哥哥怎么可能不知道?刘瑕听这位皇兄信誓旦旦地说什么“真伪尚不可知”,一句话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有刘璞这番作态在先,其它人也跟着下跪请天子息怒。
刘从晟的失态只是片刻,胸口那短暂的窒闷过去,他睁开眼吩咐道:“都起来,还嫌不够丢人吗?下去传令取消今日雅集,把那个写状纸的人单独留下,再马上传南嘉公主入宫!”